第3章 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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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如潮涌……
四年前的晚,小船“砰”一声撞开了木栏,与此同时,三更的更声在远处敲响。我用满是血泡的双手拾起漂浮在水面的朽木,丢开,将小船平缓地引出窟窿,游入唐河。小船划离王府大约五米的时候,我与母亲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黑呼呼的一个洞口,不见王府内景致。我脚下不停,踩踏着自制的划桨,嘴上却道:“娘,你能想象等明日天亮,誉王爷站在这洞口往外望会是种什么心情?”
母亲回过头来,远望前方愈见开阔的河面,道一句:“天高任鸟飞,水深由鱼跃。”
“这是我们的感受,而他,应该是耻辱。”
风吹得我身心愉悦,连日来的操劳一扫而空。一切我都预计好了,先是迷惑王府内下人的视线,借由他们之口使景申茂懒得管我,结果只是第一步,他就没兴趣理会我。看总管制止我们后跑去上报却徒劳而返,我便知我和母亲已波澜不惊地踏上轨道,逃离景申茂的轨道。
可接下去的木匠活和针线却苦了我,好在母亲从库房里找到了柄匕首,虽谈不上削铁如泥,但勉强破破木头还是可以的,而针线与我彻底无缘,是母亲亲自缝制了二套男装,我做的不过是失败的半成品,甚至连袖管都没留出拼接的地方。
匕首在我的日日摧残下折了,折之前它完成了它的艰巨任务——将水闸下的木栏划得差不多了,而为了那一撞功成,我还特地在船头包上了棉布,算好三更的更声。
如我所料,一晚顺风,小船乘风破浪,天才刚亮,窘了罗琦山。我们在山脚弃船,此时风向有变,我让船随风而去,与我们真正的目的地南辕北辙。
罗琦山往西是东晋城。我在城里“卖”了些首饰,接着与母亲搭乘了前往嘉临关的商船。母亲的首饰比我的值钱,有些并非景申茂所赐,具有一定纪念意义,所以我做主“卖”的是自己的。
我想我天生能成为一个“奸商”,这与人的年龄无关,我成为“奸商”的天赋在东晋当铺初显锋芒。我想那老板事后会骂我骗子,可我骗他什么了?分明就是八百两的东西,没多卖他也没少卖。如果不是他想占我便宜这笔生意如何会成交,我没给他一堆石头已经算很客气了。
船柴轮,景国西境。过了嘉临关,便是燮国……
“回神!回神!”方晓一根指头轻点我额头。
我这才惊觉,心下一乱,面上却漾开笑容:“是不舍得啊,追忆过往的点点滴滴,能到今天的地步,确实不易,所以还请方大人给小的个合理的价钱……”
“怎么?不是送给我的吗?”方晓开玩笑地说。在我陷入回忆的时候,他应该算好了出多少银两接受天然居。
“大人难道想叫小的独儿孤母的远上王都连盘缠都没有哇?”我挤眉弄眼地怪叫道。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李易不知何时来了,更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我一惊,被人逮个正着,麻烦啊。
我转过身,已是一脸阳光灿烂。“易公子有何见教呢?”
我凝视他,老实说这个太子殿下长相算好看的,可为什么我怎么看怎没对眼呢?
“你想去王都?”
“是啊!”心里却在烦躁,都被他听见了还问,我可不是奸细。
“我带你上路如何?”
李易终于看到他想看的神情,在刻意堆起的笑容下,闪过一丝慌张。
在方晓的惊诧中,我微笑道:“多谢公子好意,但男有别,怕是不太方便……小的还是自行上路。”开玩笑,跟你李易上路才叫危险,躲得了隶王的明枪躲不了沛王的暗箭,到时候你李易随便抓起我和我娘那个身前一挡,我呸!
“小掌柜的,不要先拒绝。我此次出行,随行中有位侍卫,小掌柜与母亲可与她食住同行……”
我眼睛一亮,侍卫,也就是会武功的子咯?十岁逃离景国王府,我错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所以我羡慕所有会武功的人,特别是子。
李易以为我心动,又道:“如此一来,一路上无需费一文半钱,到了王都我的地头,我还可以为你安排落脚的地儿。所以小掌柜,我说你不要先拒绝嘛!”
方晓打量着我们,我知道他的想法:太子莫非看上了这丫头?
一个诡异的笑容浮现,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鬼才相信!
我轻轻摇头道:“再次感谢易公子了。公子与大福今日才第一次相识,就肯如此帮忙,大福真的很感动。但大福心想公子行程一定不同我等寻常百姓,大福与母亲虽到燮国一年,却只限于淄留,燮地诸多风景胜地只有耳闻未饱眼福,所以大福打算游历一路,恐怕与公子行程不同。”有武功的子,与其羡慕人家的不如自己有。我虽不会,但不表示我大福家就没人啦!
李易眉头一皱,卫计他很少被人拒绝,何况他提供我的条件的确非常优厚。我看到“三国”雅座里另几位大人物也走了出来,连忙对方晓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方大人明儿见。”兔子似的闪了。
轩辕则最为年轻,在我离开后听李易一说,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会心生带她同行的念头?”
李易望着桌上我送来的酒坛,良久后低声问:“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丫头已经猜到本宫的身份了?”
轩辕则顺着李易的目光,第一个发现了酒坛上的封字,那竟是一个“太”字!
李易将酒坛转了一圈,在一片寂静中道:“她小小年纪已如此才干,周旋我等众人之间游刃有余,看似精明贪财,实则是种掩饰,掩饰她身上一种才干。以四字来概括此才干,正是——”
“审时度势!”
李易叹道:“前面第一次见本宫,她还笑着说,想尝那道茶树菇炒肉的菜就来她的天然居。本宫可以断定,这时候的她还没有想离开淄留卖掉天然居的打算,但她下去后回头一想,离去的念头就出来了。”
“从本宫来淄留见诸位的事上,她就推算出淄留不久后成为箭矢之地而向方大人提出转让天然居。拒绝同行,游历只是托词,她真正是怕跟本宫同行,反遭危险。”
与此同时,我在楼下想到一事,不由得跳起二尺高,冲进库房一看,“坏了!坏了!”
伙计好心地问怎么啦?
我颓唐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掩脸,道:“丢人了!”
伙计摸摸脑袋走了,我从指缝里看他的背影,小子,就是你,该好湖摸你个蠢脑壳了!先头我懒得自己找,叫你拿坛好酒,你问要拿哪一坛,我说酒封上字比画最少的。结果你没找到“一”给我,却拿个“太”给我!的确丢人!我忽然拿开手,大笑了几声,丢人也是丢李易!
“本宫用人之度,素阑分男无论年龄,与尊卑无碍与身份无妨……”楼上的李易顿了顿道,“诸位大人难道不认为,这位平大福姑娘非常不同?小小年纪能在你们手下热闹地开一家这样的酒店?猜出本宫身份却面不改应对自如?”
轩辕不二等人这才悟到,原来太子是打这个主意。这倒不是他们几个不如李易思考缜密心思细腻,而是他们的身份地位和李易不同,想不到这个方向。
方晓与我打交道最多,点头道:“是个人才,可谁也琢磨不到这小丫头脑袋里转什么主意。殿下,怕她是不肯的。”
李易露出雪白的牙齿:“她已经拒绝本宫了,不过本宫不会放弃!本宫看上的,再辛苦也要到手!她不是要来王都吗?本宫有的是时间收服这丫头!”

我笑罢,走出库房一边打量着天然居店里店外的暗侍明侍,一边吩咐伙计提前打烊,且免所有店磕餐费。意外的,埋怨的声音不少。各位爷,承您厚爱了,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就好我天然锯一口。其实我心里也不舒服,但这是最后一天了,我要滑脚。
店里的暗侍只好表明身份,我对他们嘟嘟嘴,“到楼上站一排去!”他们敢怒不敢言,天子脚下也没见过我这样的掌柜吧?那是因为本正不爽着!
至于店外的暗侍就更倒霉,随着天然居的提前关门,门前的小贩自然散了,车马去了。他们无所遁形,尴尬之极,只差举个牌子上书四字:我是大树!
我从门缝里瞄外面“大树”,后领却被人提起:“小掌柜在做什么呢?”
双脚离地,后颈被抓,我以前这样抓过只猫,那猫被抓后就跟我现在似的,识相的乖乖不动,只为等待反扑时机。
李易转过我的身子,我笑:“易公子可以先将小的放下再问话吗?”李易听到楼下动静,下楼却见我猫着身子望外窥探,再见店内的侍卫对自己使眼便知发生了什么,当下又好气又好笑地抓住我后领,提起来问话。
被他放回地上,我整了整衣襟道:“小的在想,人挪活树移死,一根脑筋不转弯的人跟树比起来有啥二样?公子的手下若都是树桩子,小的就浇点水吧。”
“阿甲阿丙!给门外的几位爷算酒水!”
伙计得令,却见李易哗然一下拉开店门。“都进来!”
我一愕。要知道店门是上了木闩,顶了支木,李易却一气呵成完成了开门的动作。于是,我失言脱口而出一句:“殿下好大的力气!”
这话真正的失言不是喊破了他的身份,反正到了这份上彼此已心知肚明,而是后面落下的“力气”二字。人家是功夫好我却赞他力气大,以他的身份就是只有力气大都该赞功夫好的。这下子他各白了,我非但知晓他的身份,而且根本没当他是盘菜。
二个伙计听我寻殿下”二字,唰一下跪倒在地。我看看他们,只得暂时委屈下自己的小腿,慢慢弯了弯。
“不必了,又不诚心!”李易托起我手腕。我抽回手,笑吟吟地望着他。这人没有架子,那就是同方晓一样易亲近的人咯?
“倒是个天大的胆!”
“谢殿下夸奖!”其实我也不是大胆,而是我已打定主意开溜,话又挑明了,豁出去罢了。
楼上几人这时候一个个踱了下来,就在我被一群“”们围堵的时候,救星来了。人高膀圆的水从后门进来,洪亮的声音把众人一震。
“掌柜的打烊了也不快点回家?夫人正等你呢!”一身侍打扮的水威风凛凛,恐怕她也是当世唯一能将侍服穿出将军袍味道的子!
即便与我熟络如方晓者也是第一次看见水,所以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那高大的子从众人身旁走过。她竟是比每个人都高,而我仅到她胸下。
“阿甲你收拾下关好店门,我先带掌柜的回后院了!”
我跟水走过方晓身旁,对他伸出一根手指,他惊讶了下,伸出二根,我摇头,还是一根手指。
“玩什么呢?捣蛋家伙,快点回去。”但水不给我时间与人讨价还价,在一群人的默送下,她神气地带走了我。
轩辕不二的目光一直在水身上,等我们消失了才道:“这人身手不凡,颇具大将之气!本将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审视的目光落在地方屠刚身上,后者低声道:“平大福确与母亲平氏二人来到淄留,水的是当时她报上的丫鬟,水是粗使丫鬟,另有一丫鬟名唤小翠贴身陪伴平氏,此外还有一小厮名叫阿根。入户籍时便只报了这五人,伙计厨子都是在淄留直叫的。”
轩辕不二还想问下去,却听屠刚道:“这些下人平日里大门不出小门不迈,下也只见过平氏身边的小翠,但这叫水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李易冷笑道:“有趣有趣!”转而,李易问方晓:“她临走前跟你比画的是什么意思?”
方晓吸一口冷气答他:“她开价一千两,我嫌低了,开她二千两,她却坚持一千两出让天然居!”
一旁跪着的伙计一时面面相觑,没听过一丝风声,掌柜的要卖店?
李易握紧拳头,显然是愤怒了。低价卖店,怕是恨不能插翅而飞吧!
“殿下……”轩辕则唤了声。
李易这才缓和了神情,冷漠地看了眼此刻店中的侍卫。他们的确不够机灵,若有突发事件,别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
“尔等留守此店,看住前后门,待明日本宫要好好接见平掌柜母!”那“好好”二字显然加重了口音。但此时众人都觉殿易处理得很对,平大福身上的疑问实在太多!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李易打算破例用一个小姑娘,自然要将她的底细摸清楚!
出了天然居的后门,就是我和母亲居住的院落。水拉着我的手,边走边道:“闯了吧!大福,什么人能把你逼到卖店的份上?”
我摇头:“不是人逼的,形势所迫!要打仗了,我恐怕这地头不妥。”
“什么叫形势啊?形势还不是人做的?”
我想想也对,笑道:“水越发聪慧了!”水平时不显身露影的,这会出场拉我回来,自是知道卖店、离开淄留之事已不可避免。
***
三年前初到厚轮。我与母亲遇到了水。
才从摇晃的水上踏回扎实的地面,我就看见远处,水一身黯然伫立河边。因她的样貌不同于常人,我不看多了几眼。其实我不想管闲事,我同母亲刚获自由,最要紧的无非是找处地方安身立命。可走远后,水的模样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我终究还是对母亲说出了我的担忧。我怕她寻死。
一般这样的子,不受夫君喜爱,不遭公婆待见。站在河边,还会发生什事?
前面二点我猜中了,但叫我猜错的是,水并不打算找死。她只是见水而感慨,她名为寄水,难道就只能依托男人而活吗?
水本是镖师之,嫁于师兄,而最近十年走镖吃,男人手上有钱后接连娶了三房娇,看她就越来越不顺眼,加之公婆也嫌她多年来未诞子嗣。她父亲哨世的时候二家还勉强着,但她父亲尸骨萎,她就被就休了。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寻死。我只是在想日后怎么过。”水平静地道,“我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只是那些流言蜚语叫我心烦!”景国还有燮国,民俗男尊卑,若一个子被丈夫休了,无论什么原因,所有人只会羞辱那子。她虽孔武有力,不怕找不到活路,但闲话会很难听。
我想了想后,淡淡说了句:“我叫大福!”
水猛然抬起头来。
母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暖和着呢!我凝望水道:“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这个名字,因为我大福就是大福自己,不是别人!”
水眼里闪出明亮的光。
“我不会改掉我的名字。”我如是道。
***
见过母亲,我将发生的事和决定的事对她说了。她沉思了片刻,忽然笑问:“这次是不是又要溜走?”
我胸有成竹地说:“娘,这不叫溜,这叫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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