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元年，夏末。出景国国境，嘉临关以西，燮国东部最大的边陲重镇淄留，城内最繁华的街口，最近一年红遍淄留的酒肆天然居上，雅座“三国”里，正入座五位锦服男子。
这五位都是前扈后拥的主。居主位的是燮国委任于淄留的镇国将军轩辕不二，也是轩辕世家当代的家主。他的身侧，左边是淄留府县主屠刚，右边是淄留富甲一方的财主方晓。屠刚身旁是轩辕不二的长子轩辕则，最后一位我不认识，只看轩辕不二命轩辕则亲自侍侯的情形上，此人非富则贵，后者的可能更大。我随便猜测，他的真实身份是燮国的太子也可能。不过他究竟是谁，我不感兴趣。只是我作为掌柜，多少要给点轩辕一族的薄面亲自来伺候下——也就是站在一旁看看伙计递上菜单送上茶水，然后寒暄间，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轩辕不二是个爽快人，每次来我这里都是大手一挥，一句“你看着办”就可以打发了，当然，是他打发我。可这一次他却规矩地接下了伙计的菜单，递给了那最后一位年轻贵人。我这才真正打量起此人。年龄约二十上下，面容俊朗，只是眼神太过犀利。身上穿的虽是寻常的燮国月白袍，但那袍子的质地然是一般公子少爷穿得起的，而腰间佩玉更是晶莹剔透碧光滟滟。
“易公子还是第一次来天然居吧，这是个去年新开的店，酒菜虽比不上王都，但有几分新意，还请公子自己随意点上几个。”
我心里笑话，什么时候轩辕不二说话这么文绉绉了？忽然我笑不出来了，易公子，哎哟我的娘啊，还真给我随便猜中了。燮国太子名讳不就叫李易吗？
正在我盘算如何加速脚底抹幽时候，李易却将菜单推还回去，笑道：“既然掌柜在此，不如由掌柜的给我介绍。看这东西好生无趣！”
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只好清下嗓子，开始介绍：“天然居上客，客上天然居。其实正如店名，小店推崇自然饮食，尽量保持食材的本原味，略加辅料……”
“就简单介绍几样菜肴即可。”李易打断。
“哦，是是。”早说嘛，我微笑道，“小店厨子最拿手的菜肴有二，一是酱汁牛肉，二是茶树菇烤肉。”
“不错，不错。这二个菜口味甚好！”轩辕不二附和了句。
不知道是因为我笑了的缘故，还是轩辕不二的附和声，李易这小子双目炯炯地盯着我问：“是吗？不知好在哪里？”
我也盯着他看，这小子多少有点找茬的意思了。一般像这样“巨头”聚会的场面，我这样的小人物应该是越早打发下去越省心，哪会被问个不休？
“只知好，不知好在何处，岂不是很可惜？”李易瞟了眼轩辕不二。
“这倒是。”轩辕不二岂会不知李易脾气，大声道，“小掌柜的，赶紧说给我们听！”
我暗叹一声，难道年纪小就吃亏吗？嘴上却利落地笑答：“回公子，这酱汁牛肉是同数十味蔬菜一起烹制，但烹制之中，用杉将蔬菜尽数裹了，是以牛肉烹制好了，有菜味然见菜影！”
在座四位老客不约而同点了下头。正是这个味！
“茶树菇烤肉呢？”
我不慌不忙地反问：“诸位大人公子可以回想一下，一般在其它地儿吃到的茶树菇是不是味同嚼蜡？”
方晓向来给我面子，这时候接口道：“不错，晒干后的吃起来涩涩的，一点都不好常”
我笑道：“是啊，可是新鲜的茶树菇有股子怪味道，吃起来口感更差对吧？
方晓不住点头：“是啊是啊……可你天然居的……难道用的是新鲜的茶树菇？”
“方老板果然好食，不错，您说准了，我们天然居用的正是新鲜的茶树菇！”
“这怎么可能？你家厨子如何做到的？如何能将那股子怪味去掉？”
我莫测高深地一笑：“独家秘方，不可外传。要想吃这一口鲜，还请大人以后多到小店来捧场！”
方晓一愣，随后大笑道：“好你个小掌柜的，拿我开涮！”
在众人的笑声中，我借故告辞，李易也没再为难我，只是火辣辣的目光直到我离开“三国”雅座，还在我背上烫着。
流年不利！我嘀咕了句，吩咐伙计小心照应，那一桌子，单挑出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
在我走后，轩辕则问李易：“易公子为何会问起那掌柜的？”
李易英眉一挑：“诸位别告诉我，你们都没瞧出那是个小丫头来着？”
轩辕不二第一个扬长大笑。屠刚一旁低声道：“易公子有所不知，这小掌柜的是孩子家，我们早就知道，而且这还是最初她来到淄留开店前亲口告诉我们的。”
轩辕不二仿佛在回忆：“这小掌柜很有意思，开店前亲自送来拜帖，说是有什么规矩不懂还要我多多海涵。分明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屠刚笑道：“她对我说的话却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身为儿家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要假扮男孩开个小店来养家糊口。我准了她开店，不料却是这么大个店！”
李易顿了顿：“原来如此！”
方晓问：“不知公子为何借着菜名盘问那丫头？”
李易正道：“开始我也只是随便一问，但听那丫头口音，实在不像我们燮国人，也不像景国西部的，倒越听越像景国京都附近人氏。易一时起了疑心，毕竟此时乃多事之秋，淄留又是晰边境之重，加上她小店新开一年，难免不往那个方向想！”
轩辕不二也正道：“不错，公子心细了。这小丫头倒非奸细，但我淄留的细作实在不少。前天本将还在军中捉获了个，可惜没留下活口！”
屠刚接着道：“因她年幼开这么大个店，我便对她的事情一直留心。她与母亲二人来到淄留，说起来确实相依为命。只是像她年纪那般小，却颇有手段的人物太少。而她母能有钱财开天然锯样的店，必定来历不小。我一直疑心，直到见过她母亲，我才确信她不是奸细……”
屠刚说到这里打住，李易置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眼光投向轩辕则，轩辕则也一副不知何故的表情，他身为轩辕不二长子虽出生于淄留却长时间逗留王都，对淄留地方上的事自然是年纪越大越不知。
边上方晓笑道：“因这小掌柜的娘，是个人！”
那小丫头的模样顶多只能算个中人之姿，她母亲能到哪里去？李易正想着，却听方晓又赞道：“人清雅不与世同流，听说这小掌柜的爹不是个好人，乱七八糟娶了好多老婆，人遭人不待见，这才带着小掌柜离开了家乡。”
这些当然是我杜撰的，从十岁那年离开景国京都后，我扯谎的水平那叫神速飞进。不过这一段倒有一半真实。
李易前后琢磨了下，忽然笑道：“果然好手段。要不是把诸位都一一说圆了，她小小年纪如何能带着貌的老娘在淄留立足？”
众人相顾而笑。笑声中，却听李易问道：“还不知道这小人精叫什么名？”
轩辕不二豪迈大笑，另二人齐声答他：“她自称姓平，名叫大福！”
我打了个喷嚏，听见楼上“三国”雅座里爆出震雷般的笑声后，我的心底立刻流过一阵寒流，肯定是某个老家伙对那太子报上了我的名字！
李易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轩辕则强忍着，只听边上的方晓悠悠道：“卫摸着，她娘俩的确招人不待见。不然这么机灵的丫头好叫不叫，偏偏叫一个跟他们景国誉王那有名的痴儿一样的名！大福大福！嘿嘿！害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叫她名，只得叫她小掌柜的！”
屠刚点头道：“是啊，誉王没什叫人佩服的，也就养个大福整整一十三年，直到去世都没不待见她！”
李易擦了擦眼角的泪：“到底如何养那痴儿，谁都没见过。都是些谣传，皇家的事儿，听起来总有点玄！”他身在帝王家，对皇家之事，领悟比在座的几人都更加深刻。但话在众人舌边转了几转，他栋大福”的疑心也就去了。要知道眼前这几位，哪个不是人精？就说相貌粗犷的轩辕不二，心思却绝不似外表那样，不然他岂能继承轩辕家族的家主之位？轩辕世家百年来在燮国屹立不倒，始终掌握着对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来说最重要的军权，这可不是一般世家能享有的尊荣能承受的重责。连轩辕不二都放心的小丫头，应该不会有问题。
菜送上后，伙计退下。五人开始说正题。他们说什么我没听见，可我在楼下，随便猜了个份。
燮国除了太子还有三位重要的皇子。分别是贵之三长李泫，德之长子李献和淑之六子李菲。不按照长幼排序，我是按尊卑排的。贵德淑娴四，当然是贵的儿子排前面，不对，应该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李易排最前面。
李易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淄留，肯定是来拉票的。轩辕不二这一票他铁定拿下了，谁叫他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除了拉票外，还同最近嘉临关附近不太平有关。轩辕不二最近接连捉了几个月的虫子，听说前天好不容易捉了条，却是死的。好歹虫子也是条命，吊在城门前多难看？
我正暗地里嘲笑着，忽然想到一事，面不由得一变。未雨绸缪，我该带着母亲离开这里了。虽然眼前还没有半点战争的预兆，但一边是景王新立，另一边是燮国争储，没大战，小战是逃不过的，而那些皇族最喜欢找理由来掩饰真正的目的……恐怕没什么理由比别国挑衅更佳吧？
多年以前，我的生父以我是个痴儿为由，将一个国家逐渐掌握在自己手中，皇室的虚伪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沉思片刻，做了决定。
雅座里，李易将该说的都说完了，忽然问起：“这‘雅间’谁起的名？”
轩辕则一旁搭腔：“能命名‘三国’，起名者必定不凡，而且颇有胆气……”
轩辕不二和方晓又大笑了起来，屠刚低声道：“还有谁？自然是那小掌柜，平大福小姑娘了！正因她把雅间起名为‘三国’我才对她疑心了多半年。”
李易和轩辕则一愣，显然没料到“三国”如此大气的名字竟出自一个小丫头。
轩辕不二笑罢沉声道：“现时时局，正应了‘三国’鼎立的格局。我大燮与景国百年来明争暗斗，元气各伤，而北面的契列萨却悄然崛起。契列萨骁勇善战举国皆兵，若南下入侵居庸关，后果不堪想象。所幸的是，契列萨是个游牧王国。它攻下城池容易，守住战役胜利果实却百倍艰难于战役本身。只是，我们仍不可不防……”
屠刚接着道：“景国誉帝新立，我燮国君主却日渐老迈……所以，更需提防的依然是景国。”他当中停顿的意思众人都明白，那就是燮王衰老，争储将不可避免。论起排行，李易是燮王的五子，上有号称燮国猛王的长兄隶王李献，八面玲珑的三哥沛王李泫，下还有鬼精的迪王六弟李菲，而每位皇子的母都出自门名，占据了燮国四大世家之三。
李易之所以与轩辕一族示好，正是因为轩辕世家是百年间唯一不嫁入宫，不做外戚的世家。轩辕只做忠心不二的臣子，绝不染指后宫。这也是轩辕一族几朝几代都受君王重用的原因之一。
李易担忧地说：“隶王战功显赫，其母背后陈氏一族多骄横跋扈，这几年更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谈及要事，李易不知觉中不再自称“易”而换了“本宫”，东宫太子之势眉宇流露。
轩辕不二道：“殿下大可宽心，陈氏还不成气候，即便隶王打了几个胜仗，但在本将看来，那不过儿戏。”隶王的几次战役都是对契列萨，契列萨攻下边境城镇，并不善守，换了别的将士，夺回失城也不难。
李易摇头道：“将军远离京畿，只知道其一不知其二。隶沛二王暗地结盟，陈氏和司马一族联手。隶王屡屡挑衅于本宫，只是试探。”
轩辕不二等人一惊，连素来沉稳的屠刚面也变了。燮国二大世家联合，起码掌控了燮国小半势力。
李易又道：“本来这上位有能力者居之，我二位兄长能力都佳。但景国誉帝新立，局势有变。在此动荡之际，万一我燮国同室操戈，岂不是给外人可乘之机？”
轩辕不二肃然站起，屠刚等人也随之起身。只见轩辕不二斟满杯酒，双手递给李易，庄严道：“殿下以国家为重，值不二敬你一杯！”此时，李易只是太子，并非天子，他轩辕不二还不能跪拜，但凭李易适才一番话，轩辕不二已认主。
屠刚等人以轩辕将军马首是瞻，每人斟满酒，众人碰杯而饮。
复座后，几人简定对策。正说到一半，有人扣响雅座外门前垂铃。
我亲自端来一坛佳酿，约莫十斤的分量，从库房提留上来，我的小脸已微红。
“诸位大人，这是小店自酿的酒，还请大人们赏脸。”
李易再次端倪，国天或娇或媚的子见多了，反观这丫头，倒更像碟青粥小菜，不觉莞尔。散淡略显几分慵懒的眉，不笑似笑的上翘嘴角，别有股讨人喜欢的味道。也难怪淄留地界上的大人物都对她另眼相看，也不计较她的一点孩子气的张狂。
方晓打趣道：“什么样的好酒，要你掌柜的亲自来送？别一会儿结帐，叫我们成了你的冤大头？”他时常也与我做点小买卖，干货柴薪什么的，知我厉害，见平白送来的酒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我笑道：“方大人要肯多给，小的自然收……”
众人嬉笑。
“不过啊，小的是真心送酒，这酒不要大人的钱。”
方晓指着我鼻子笑道：“不要钱，估计比要钱更狠啊！”
我对他眨眨眼，他微微一诧，然后会意不再多眩
我在雅座外等了一段时间，方晓借着如厕溜了出来。我引他到一僻静地儿，对他作揖道，“小的要把天然居让给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我便不愿多耽搁一天。方晓此人我最为欣赏，绝不是乱搅舌根的人，也承蒙他照料，天然居才有今日的规模。
“啊？”方晓张大嘴巴。
“小的承诸位大人大恩在淄留开了个店，但毕竟小的年纪还小，见识也短。听长辈说王都繁华，能人异士藏龙卧虎，小的也想多历练历练，多见识见识。再说了，小的毕竟为儿身，年纪小还雌雄莫辨，大了迟早会被人看破，招人闲话，到那时候只怕给各位大人添堵。这天然居终究难守下去，既然迟早要走，不如早些离去。”
方晓环顾四周。我知道他在想：这样一个店，我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难得的匠心独具的设计，更难得的人气鼎盛，其实我也不舍。天然居是我的心血，了一年才经营到如今这个地步。当年离开景国不得已，离开时也没有想过今天会开这样的一家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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