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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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多年的厚重心门,刹那发出轰然之声。
我坐回车内,声音已逝,余音却久久回荡。
“平菇?”小翠唤了声。
“走!”我站起身来,“我们去见誉帝!”先前我叫阿根通知段博遣人尾随,到了地儿就可一举拿下设计谋我的人,但没料到却惊动了景申茂。
“誉帝?”小翠惊诧地望着我。
我想了想道:“你一会乘机溜回去告诉我娘他们,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小翠慎重地点头,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药瓶给我。我虽笑不出来,但还是道了句:“算你聪明!”
在小翠的搀扶下,我下了马车,无视远处的目光,我将小翠给的药瓶往车身上使劲一丢。瓷裂粉飞,一瞬间,马车周身着起火来。那火不是红的,也不是幽蓝的,而是普通的明黄。小翠精心配制的毒药和引火粉,合在一起烧着了也不过是寻常之火。我看着那火势越烧越猛,神飞心远,若不是小翠拉我往后,一串爆出的火苗就打到了我身上。
火熊熊燃烧,化去了周遭毒气,然能抹杀曾发生的凶杀。地上的众多死尸,歼仰面的无不面孔扭曲表情惊恐,可他们连绝命的呼喊都不曾喊出来。
黑甲军在火势减弱后冲进了我身旁的豪宅,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留在门口翻检尸体。一将士恭敬地引我见驾,我垂首默随其后。仿佛也有呼吸声,一起一合在耳畔徘徊。终于我走到了他的马前。
火辣辣的目光聚焦头顶,沉稳的声音徐徐逼入心坎:“姑娘真乃能人,难怪令要你随她一同投军。今日若非段将军带朕来此,朕还真的失了个人才。”
我行了叩拜之礼,心底回荡的却是另一句话:
——她是个痴儿!一个无用的废物!不是本王怜悯,养她这么大,她早该死了。本王能容忍她这样的痴儿活在眼皮子底下,已经是对她的仁慈了。
“姑娘请起。”骏马上的帝王道,“姑娘且走近些,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我与小翠起身,我往前走了三步,慢慢抬起头来,目光顿时凝固。眼前的誉帝,九五之尊的玄袍加身,威武神俊的白马于跨,器宇轩昂却掩饰不住岁月的售。他老了。鬓角染霜,眉宇眼角细细的纹路,嘴线斜斜往二边拉下。残忍无情的眼眸如今换了厚实的沉凝,他不再是我记忆里的誉王爷,他是景申茂,景国的誉帝,我的生父。
我忽然莫名想到一个不该在此时此地思索的问题:我没有继承母亲的容貌,所以我应该继承了誉帝的部分特征,这也是景申韫初见我纠似曾相识的原因。我的容貌和某些景氏子应有几分相像。
景申茂的眼一颤,嘴唇微微一颤,却是说不出一字,接着他更仔细的端详我,神情严肃。燮国传出的画像毕竟无法神似,眼前所见才是最真实的。我知道他已然认出了我,当下再次叩首,稳稳道:“民平大福参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平大福……”景申茂低咀嚼着这个名字,他身旁的段博失态,竟出声道:“你……你竟是平大福!难怪,难怪……”
无数目光投我而来,誉帝的亲军虽然训练有素,但“平大福”这个名字还是像石子一样打上军士的心头,涟漪一般展开。
景申茂翻身下马,亲自扶起我。当他的双手托起我的手肘,我感到了他传递来的颤栗。
“起来说话!”景申茂顺势抓住了我的双手,他手心的温暖和我的冰凉迅速互相交替。
“你……真是平大福?”他的声音沙哑起来。
“正是。”我再次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大福……”又过了许久,他才涩涩地道,“朕已经等了你很久,朕等得实在太久!”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任由他握着我的手,任由他的指肚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拭。曾想多无数次与他再见的情景,曾想过我是怨恨的,我是不屑的,我是冷漠的,但真见了,才知道,都是,又都不是。
百感交集,最后竟融成苍茫的空白。我忽然了解,有一种恨,会因为牵涉太多最终变成茫然,而爱,亦是一样。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然而至,这在景国可算罕见。一星白点,几点冰星,细细疏疏地撒了下来。之中,分外懒散。
“跟朕回宫!”景申茂恢复了王者气势。
“哦。”我犹在恍惚中,不防被他一把抱起,横放上白马。我侧坐没有坐稳,他一手把住了我。我回过神来,一双大手已穿过我两肋,抓起了缰绳,我不搭手在他臂上,只听他沉声道:“坐稳了,抓住朕的手。”
俊马扬蹄,他忽又在我耳畔苦声道:“靠得近些,大福……”
我顿时重重地掐住他的手臂,这双曾弃我于不顾的臂弯如今护得再紧又有何用?
黑甲军前后扈拥,威风凛凛地行进在京城的大街中。他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前路。雪点稍大了些,纷纷扬扬地飘落,想要覆盖大地却又无力,落地后悄然化入静。
***
我随景申茂入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宦的消失,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我身上。因为我的生父有失常态地拉着我的手步入宫廷。我挣扎了一下,但他握得非常紧,我也就放弃了抽离他的掌握。
我们所经之处,无数的宫宦跪倒地上,精雕细刻的玉石台阶反射出晶莹流光,景国的宫殿比之燮国更加奢华。景申茂走得很快,带动我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我被他一路带进重华宫,宦一一倒退而出,宫门在我身后合拢。明火堂皇的殿内,他终于放开了我的手,长叹一声,垂首坐到沉百龙宽椅上。我没有出声,默默注视我的父亲。
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大福,你就没有话要对父皇说吗?”
“民是平大福,陛下。”
他猛然抬头道:“无论你认或不认,你都是朕的儿!你身上流的是朕的血,你的名字也是朕给你取的……虽然以前朕对不住你,但朕会好生补偿你的。”
我凝望他,他又捉住我的手,道:“一晃六年,你已然成了个大姑娘……你娘还好吗?”
我立刻退后一步:“三年前陛下不是知道了吗?大福的生母伤心过度,不幸去了。”
景申茂盯着我的眼,沉默良久后道:“也罢,朕不提她就是了。大福,朕不奢望你现在能原谅朕。朕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景国的公主,你都要负起作为公主的责任。”
我叹口气,跪道:“悟陛下不是因为陛下是大福的父皇,而是因为陛下是景国的皇上。我来到这里,正是来担负我平大福应尽的责任。目下,契列萨正在攻打晰北部,燮国在西面虎视耽耽,而国内,除了蠹国虫还有乱臣贼子居心叵测,可谓危机重伏。大福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返本还原,重造一个清平。”他的手一直没放开我,所以悟着,手还在他手里。
“以后不必再跪朕。”他拉起我。
“谢陛下。”
景申茂仿佛也叹了口气,开始跟我说目前的局势。十三郡失守,战火蔓延到常林一带,张祈瑞将军率部苦战在常林区域五城之间,而燮国却在乘机巩固烨北平原,驻防烨北的领将正是迪王李菲。

我将景申韫与庞龙在毓流谋我的事提了间。景申茂当即握拳道:“喜王的心机朕已经领教过了,要不是派他督军,十三郡如何会那么快失守?景申韫这是在逼朕御驾亲征,朕岂会如了他的意?”
我心道,原来景申茂也注意到了喜王,无论我先前到的是沧水还是景申韫结果都一样了。却听景申茂又道:“当年看他年幼可爱,母也没什么家世,就一直没对他动手,不想留到现在却成了害。”
我心不一凉,这才是我生父的真面目。当年景申茂即位后,杀兄弑弟,景国皇子死的死软的软,虽然他竭力掩盖住这些,但容易府如实地记载了这一切。
景申茂也觉察出我的异样,柔声道:“大福,你别怪朕狠毒无情,你还记得当年的刺客吗?他就是老三派来的。若朕不狠心,这个皇位就是别人坐的,他们中无论谁坐上了,也都不会对朕手下留情,所以朕也是被逼的。”
我默然点头。景申茂微笑道:“但是现在朕不怕了,因为大福你回来了,回到了朕的身边。”
他又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些话,可我一耳进一耳出,听了然想记,直到最后,他唤来了宫廷御史,下诏赐封我为惠福公主,我才清醒过来。已故的燮王李和裕送我“福惠双修”的牌匾却想着我的命,他封我为惠福公主,又要我什么?
但是,当晚我被他亲自带到我入住的宫殿时,我还是有点被他打动了。高高的朱红画廊之上,蓝底金字的殿名:永福宫。
“这是你的宫殿。朕一直在等今天,你回到属于你的宫殿。”他如是说。
***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暖的缦,燃了一宿的宫廷御恰好烧到尽头。我躺在柔软的锦被中,缓缓张开双眼,看见的就是小翠公公。她正站在我头,研究着帷幔上挂着的金琉炉。
“小翠!”
“醒啦?”她放弃金炉,坐到我边上,微笑道,“不过也该醒了,因为我来了。”
“哦。”我撑起上半身,“我娘现在到哪里了?”
小翠立刻严肃地说:“情况仓促,水和伍厨又都伤着,靠不上。我们想来想去,只能做了个你可能觉得不妥的决定。”
“说。”我拧眉。
“这也是夫人自己决定的。”小翠顿了顿道,“她去了司马家。”
我眉头拧得更紧。
“迪王哪肯定有喜王的探子,不然你信里画什么,庞龙如何会知道?而伍厨又不能动,所以我们找了隔壁,司马家。以司马静彦和司马秋荻同夫人的关系,一定不会害夫人。”
我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小翠见我换了语气,忽然笑道:“平菇你不知道,那司马静彦真的很厉害,他人虽不在京城,却仿佛知道我们会去找他,竟留下人来接应。”
我道:“这哪是他厉害,他是痴。”想着我母亲万一回心转意,回去找他来着。
小翠又道:“还有件事你不知道,我们的宅子和他家的宅子,地下竟有条通道。所以送夫人过去真是太方便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一怔。这我不得不服,司马静彦敢情是早想好了,叫我们住他家的宅子,叫我们钻他家的地道?又一想,忧虑又起。司马静彦是在等待,等到合适的时机,将我母亲从我眼皮底下弄走。现在他如意了,不知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不过可确定的是,他不会伤害我母亲,而且还有司马秋荻在。
“我得走了。”小翠站起,把玩了下金琉炉,“这东西你少闻,可以安神,但睡过头了就不了。”
我应了声,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转头的功夫,小翠公公又不见了。
***
貂皮补服银鼠朝裙,广袖高抬长裙慢拂。我换上了景国宫廷华服,巧手为我点妆,对着铜镜,我想起了某日李菲亲手拿着妆笔,在我额头点上半朵鹅黄。论技术是景国娴熟,但论韵致,却是他更胜一筹。又想到他那一双手,我黯然。指甲断伤,为何不治呢?
却在耳边低语:“公主该见驾了。”
我微一点头,随她而去。二列宫鱼贯尾随。
一早誉帝就使人告之我,今日行程。上午祭拜景国先祖,历代的皇帝。下午与景氏王族相见。
我不肯应声我是景永福,可就是平大福他也要把我整回皇室。
随他去吧!
宫引我到景申茂面前,他双眼一亮,脱口道:“到底是朕的儿,平民装束难掩风采,换了宫装更是雍容!”
我嘴角一抽,真想对他痴痴一笑。可惜,六年过去了,有些技术长久不用生疏了。
景申茂走上前来,再次拉住我的手:“大福,跟朕走!”
我一呆,人已被他拉走。他前我后,我看着他的后脑勺,精心盘梳的发式终究藏不住所有白发。我一步步走着,边走边想,要是换到六年前,他这样拉着我走该有多好?可是,他从来没有。有记忆后只记得他抱过我一次,溶快丢开了我。
我神智恍惚地被他带进皇祠,跟他跪在一排排牌位下,跟他焚祈告。他的长篇祈文我听着没上心,大意就是我是他儿,自幼流落在外,得祖宗佑护上苍垂怜,失散多年后又回到他身边,特此归宗告祖。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大约从小没有期望过父爱,可为什么再次见到他,却有了点期望?
当景申茂在景国历代皇帝的牌位前失声低泣的时候,我的心忽然跟着酸楚了。也许,他真的后悔过。我不是与他争夺帝王之位的兄弟,我是他亲生之。恨他也好怨他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而现在他已经老了。我可以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的泪,但有一件事无法否认,我的确是他的儿,我的确出自景国王室。
所以最后我道了句:“我们走吧,父皇。”
他呆了呆,用力抓住我的肩:“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给朕听。你叫朕什么?”
我望着他红了的眼,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父皇!”
下一刻,我被他紧紧抱着。他在我耳畔道:“父皇对不起你,父皇对不起你……”
我没有挣脱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们该走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做。”
他拉着我站起,眼里已满是欢喜。
***
用了景国最高规格的膳食后,景申茂带我去了后宫。我再次见到了记忆里的一些面孔,问起秦夫人,却是已逝了。那位引发我命运之轮逆转的人,命薄如纸。
我再次见到了景戍环,他已然不认识我,鄙夷的目光仿佛我是攀龙附凤的小人,倒是当年的雅纹郡主如今的琼纹公主依然尊贵,得体地与我说了会话。他们的生母昔日的誉王如今母仪天下,可我从来没忘记过,景国皇后曾对我母亲下过毒手,我的早降人世与十年噩梦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俗话说物以类聚,我憎恶的人身边也没我喜欢的。景申茂着重安排我见眷,可那些长年生活在皇宫的金枝玉叶,或清傲或谄词令,非我同类。虽然她们都很漂亮都很聪明,可她们都下意识的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她们视我为与她们争宠的人。
景申茂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所以我也不需要们的喜欢了,何况我现在的身份是誉帝的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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