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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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一张素白宣纸,手上是管上品羊毫,饱蘸浓墨,没有朱黄之,按阿根的话说:“给她颜料?浪费!”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在桌子边,我手一抖,一滴墨化在纸上,一慌,又是一滴。
小翠凝视我问:“心心相映?”
我啐她一下。搁下笔,大力地将纸揉成一团,“再来一张!”
伍厨为我新铺一张,一会后又被我揉成一团。如此丢了十几个纸团,我终于画完了,比较满意地笑道:“好了,保管只有那家伙看得懂!”
小翠惊讶地问:“这黑呼呼的一团是什么啊?”
阿根摇头道:“画画,就是个缺胳膊断手的都比你有前途的。”
我瞪他。
母亲思索片刻问:“福儿画的是虫吗?”
我嘴角一抽,不过母亲的说法,也算比较接近了。
我画的是龙!我要问李菲庞龙究竟打什么主意。
画由伍厨送出,还没等到李菲回信,前方战况已定,十三郡全线失守,契列萨人此次竟攻下城池不走,将所占之城纳入契国版图。景国开始动荡,誉帝昭示全国,誓言夺回十三郡,驱除契蛮。一时间京城民情激昂,无数热血男儿投奔军营。我随水去京城募军处看了下,母送子别郎,一副副感人场景,而军营里,蹈厉之声气冲牛斗,使我这个旁观者亦热血沸腾。
景国还没到穷途末路,民心在则国在。纵然常年来苛捐杂税压得百姓生活困苦,纵然酷吏贪腐蚀着景国,但一朝大国,非一战就能拔起,一日即可灭亡。
水自去了军营后变得更加沉默,连阿根和小翠都闻讯后成天价在宅中坐立不安,何况武艺高强的水?说到底我们都是景人呐!如今国家危难,但凡有点血的,岂会安居于室?
我知道水想为国效力,而我何尝不想?只是我有太多难处,只怕一入军营,再无法摆脱某些东西。
李菲的回信终于到了,如我预料那样,亦是一副画。画的是一幅景。风卷狂沙,荒芜一片。沙,即萨的同音。由此确定了我的猜测:庞龙师徒勾结外邦,里应外合才使十三郡那么快就落入契列萨人之手。以时间推断,正是孤云城后,景申韫无暇顾我,转投了景北战场。
可恨那景申韫,身为我景国王族竟做通敌卖国之事!我情不自捶了下桌面,李菲的画一飘,我这才看见画纸背后一角,极小的一字。
平!
我心一悸,缓了心情后我不叹息,此一字,叫我如何作想?
一“平”三意。平大福,平氏,平安。他竟将所有意图一字涵盖,亦将我的处境一字概之。
当晚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李菲在问我,平大福你该何去何从?将平氏私我处如何?你去平战事为国出力还是再寻个平安去处?
事到如今,我已对他去了疑心,他不会拿我做文章,若将母亲送至他处也能得个稳妥,只是如此一来,我与他日后势必再见……
正胡乱思想着,屋外忽然传来猛烈的兵器撞击声。我连忙披衣而起,小翠与母亲离我屋子近,都穿了衣裳聚到我屋前。
水持铁枪与人大打出手。伍厨和阿根悄无声息出现在我们身牛
来人正是庞龙。他白发白须一身浅灰布裳,清瘦面容风度翩翩,加之身手矫健剑若游龙,粗看外貌还真似仙风道骨,出尘不凡。只是一双狭眼精光烁烁,出卖了他的野心。
虽然所持只是一柄普通长剑,但以庞龙宗师级剑师级数,即便手握木剑,亦是无坚不摧的利器。只见他剑翻飞,穿梭于黑蛇似的铁枪幻影间,轻盈自如,即便正面接下水雷霆般重击的铁枪,依然保持潇洒从容的姿态。
我虽炕清二人如何出手如何交手,但看水面凝重而庞龙气定神怡,这高下已然分明。恐怕水所仗的,乃是兵器之重,而所碍的,亦是兵器之重。铁枪固然力重千钧,霸道凶狠,但也滞重缺失灵敏,对峙天下知名的大剑师,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我担忧的是庞龙并非来打败水了结前约,转望伍厨,亦是副担心模样。小翠悄悄往前一步,那庞龙就开口道:“小丫头不要轻举妄动,老夫不是捆命的!”
小翠止步,我问:“先生所为何来?”
庞龙手上不停,道:“只来会会你家大,几月不见,长进多少。”
这显然是句空话,我知他不会道明来意,眼见水逐渐招架的多还手的少,心下更忧。忽觉身边一阵轻风,伍厨终耐不住出手相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伍厨的真功夫,他使的是掌刀,贴身近搏的身法。因他的加入,院中情形更为激烈。伍厨近身主攻,水换了助击,但二人联手依然不是庞龙的对手。庞龙施出了更胜之前的剑术,先前我还能看到剑,这时却只能见到白晃晃的剑影。伍厨身法灵巧,但掌刀是接不了剑的,他只凭着闪挪迅移,见缝插针地劈掌。
“小心!”水喝一声。伍厨侧身,面上已添一道血淋淋的剑痕,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手中掌势更加凌厉。
阿根在我身旁一颤身子,他习武数年,自然是看出了场中的险恶。
很快,伍厨身上的剑伤多了起来。庞龙也似动了杀气,剑的走向全聚集在伍厨身上。
“后退!”水大喝。伍厨本能地往后一缩,庞龙的剑尖到他眼前,铁枪急速赶到,挡下剑来。一声巨响,水接下了庞龙必杀伍厨之剑,她虎口震破,铁枪竟似再也握不住。伍厨扶了她一把,却见她立枪于地,嘴一张,吐出口血来。
我心惊之余,终于明了庞龙的来意,他就是要重伤水,令其无法北上十三郡,而将我拖在京城。
小翠掷一小瓷瓶给水,却被庞龙截下,拢入袖中,笑道:“这颈你毒伤喜王的赔礼。”
“你卑鄙!”小翠忍不住骂道,“什么大剑师?你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
庞龙微微一笑:“老夫不与你一个黄毛小丫推较。”望着我道:“平姑娘,想不到我二个徒儿都与你拥。可你厚此薄彼,讼王画作,却送喜王一票毒药。奉劝姑娘一句,李菲那心思,就连老夫作他师傅多年也没能看透,你还是别趟他的混水,能离多远就多远。”
我道:“不劳费心。”
庞龙依然微笑着,转而对伍厨道:“你应该姓杨吧?作为迪王的心腹,做什么事前都得想想你主子。看在你主子份上,这次老夫暂且放过你命,但是下次就没那运了,切记切记!”
伍厨面无表情,眼却遥望远空。庞龙长笑一声,拂袖离去。
小翠这才跑到水身前,为其治伤,却听水道:“不忙这一时半会,来人了……”
我们方才明白,庞龙为何会放过伍厨。他是怕一时力毙不了伍厨,反被人看见他这样著名的剑师的真面目。才一会儿功夫,门外就传来马蹄声响。先前水的重兵器与庞龙的打斗声太响,竟引来了京城守军。
众人均注视我,我道:“娘,你和小翠暂且回屋,水,你们待在院中别走,我来应叮”
雷锤般的桥声响起。
我握紧了拳道:“这是他们逼的!”
“开门!开门!”
门开后,迎面是一尔齐军士。打门的士兵厉声问:“大半的,你们家在做什么?”
我眼光掠到他身后骑马的将士身上,薄施一礼道:“请将军进来,一看便知。”
那将士狐疑地下马,领着一队士兵尾随我后。
水面苍白地手拄铁枪,勉力站在伍厨身牛伍厨坐在台阶上,撕开身上破烂衣裳,撒上伤药,阿根咬着牙一旁相助。
将士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最后停留在高大的水身上。“这到底是怎么会事?”
我悲愤地道:“将军也看到了,我家大与夫身上有伤。有人袭我家,不想叫我大与夫投奔军营。”既然庞龙力阻水投军,那水就更该去前线转转了。

将士一怔,随即怒道:“京城地界,岂会生出嚣张之徒?姑娘,你口出狂言,该当何罪?”
我恨恨道:“我倒宁愿我瞎扯,可是将军,你去掂掂我家大的枪,便知一二。”
水咬牙,将手中铁枪一抛,那将士伸手去接,抱在怀中却倒退一步。他面一惊:“这位大好重的兵器,不,瑚害的身手!”他自问身手在一般军士中出类拔萃,可这样的铁枪却非他能用,而水伤重之际,还能抛出铁枪,绝非一般子。同来的一干士兵均是一愣,转而目光肃然起敬。
我道:“契贼不知从何得知,我家大身手不凡使的又是长兵器,若让我家大投身军旅,叫景军如虎添翼他们竟霉了。于是贼人们派了一干武艺高强的杀手袭我家,我夫舍命相救,这才没叫他们得逞。”
那将士见水搭手于伍厨肩上,后者身子一颤,接着慢慢拍了拍肩上之手,不感慨:“贤伉俪情深义重,本将多疑了!”
我与那将士互道了姓名,原来他正是兵部上将,守卫京畿的将军段博。
段博遗憾地说:“如今令伤重在身,不知本将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我未答,水已冷冷道:“再重的伤又何妨?就算爬着去,我都要去十三郡!”伍厨猛然抬头,神微变,道:“那人……那些人不会叫你轻易北上。”
“他杀得了我一个,能杀光所有景人吗?”水深深凝望我道,“平菇,你也该做个决断了!这几年东躲西藏,还不是次次被人盯上?你命非你命,我命随波逐流,而那流那波就是你。”
我望着她,心中挣扎。她知我今晚被庞龙一逼,已打算投军,只是抛不下母亲。
段博疑惑地看着我们。
水又道:“段将军,你请先回。我与子商议一番,最迟三日内来军营。”
段博对她施了景军之礼,带着手下离去。阿根送走段博,回院子见到我与水依然对视,不解地道:“去就去,没那么多话好说!”
我依然无语。
母亲在小翠的陪同下走来,她神情激动地道:“我都听见了。福儿,你不用管我,和水去吧!”
“娘!”我犹豫地摇头。
母亲按住我的肩膀,道:“为娘的一直拖累你,我的孩儿,娘知道你想让娘快活,但娘更知道你想飞啊!娘无所谓,真的不在乎……”
“娘,你不要说了……”
水打断我的话:“段博在门口留下了大批人手。”
我一怔。真的不要娘说或我说,有些事已经自兴转起来。冥冥中仿佛有只无形的黑手主导着我的命运,先拉我出黑暗的梦魇,又推我上多舛的轨道。这一刻,我真信了水的话,我命非我命。
段博留下军士保护我们,他信我半真半假的谎言,更信他所见的水确实是难得的良将之材。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我已然猜到。
在众人的沉默中,我忽然狂笑起来:“庞龙,真不知是你错还是我错。”
庞龙困我于京城,然知我已不愿再逃避。他不知道,他这样一逼,竟是逼我父相认见。如果为母亲选一个最佳的安身之所,也许,没有比景国王宫更好的地方,没有比留在景申茂身边更安全的地方,讽刺的是,那是当年我竭力要逃离的地方,可笑的是,那是当年我带母亲逃避的人。
所以,不能。
庞龙不知我的身份,他若知道,我早就见阎王去了。他绝不会叫一个我这样的景国公主活在世上,坏他师徒的好事。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会去要一个身份,可以叫吴明正大的去做我想做的事。
母亲将我搂入怀中,嘴中喃喃:“没事的,娘不会拖累你的,娘不在乎,真的,娘一点都不在乎……”
水忽然朝我母亲一跪,但她重伤之后支持得太久,竟是一跪竟了。
次日,首先来的是宫廷御医,御医走后,门口的军士更多了。傍晚时分,誉帝的旨意私我手上,特准刘寄水参军,赐封四品副将,病愈后赶赴景北军温将军麾下。
谢恩后,传旨的小公公却叫住了我:“平姑娘,皇上口谕,召姑娘进宫面圣。”
我一愣。那公公笑道:“皇上听说刘寄水还要休养几日,不便见圣,所以召姑娘代为入宫以谢天恩。恭喜姑娘啊!”
我按规矩塞了银子给他,又问:“是现在吗?”
那公公笑得更甚:“正是。”
我沉吟道:“容我换身衣服。”又问,“是公公带我入宫吗?”
“正是咱家。”
“那劳烦公公等候,请到里间来,平菇叫人胯。”我微微一笑,“还有些小玩样请公公欣赏。”
我换了那身翠绿衣裳,随公公上了马车。阿根担忧地送我到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马车里,装扮成小公公的小翠担忧地望着我,若庞龙亲临的话,别说小翠,就是未伤的水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我赌庞龙师徒暂时还不想要我的命。
但也只是暂时,眼前情况微妙。前面间与公公的对话,我便觉出了异状,以我对景申茂的了解,他那样的帝王,听了段博的推荐,只会赐封,不会面见,何况召见的又不是水本人,谢恩的话按场规矩,应该由水病愈后自行去谢。
果然,小翠微微掀起的帘外,不久出现了军营。但这个方向绝不通往王宫。军营很快过了。我静默着,等待将会出现的人。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
一个笑声车外响起:“到了。”
——可惜不是景申韫。
小翠低喊一声,佯装倒在车里。
“姑娘何必为难一个小公公呢?”
我掀开帘子,看见一张陌生的脸。他身后是座豪华府邸。
“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为何骗我来此?”我斥问。
“这是姑娘的宅子,我是姑娘的下人。”那人恭敬地说,“姑娘可以叫我沧水。”
我仔细打量此人,“你是……喜王的人?”
沧水道:“难怪喜王一直夸赞姑娘聪颖。沧水能服侍姑娘是沧水的福气,还请姑娘先下车,进屋里说话。”
“喜王在哪里,叫他见我。”我拖延着时间。
沧水答:“喜王这会不在这里,但他再三吩咐沧水,一定要照料好姑娘。”
我又与他磨蹭了间,他虽然在笑,但面上气势已变。“姑娘就不要想着有人来了!还是进里面说话吧!”
沧水上前,打开车门。我瞪着他,手中握着防身的匕首。
“这把刀子不错,看似出自契列萨吧?”沧水嘲讽道,“只是这样的刀子也只能杀杀小宦吧?”
他探手抓我,不防地上的小翠手一扬,一星寒光冲他面门飞去。危急关头,他身子一侧,堪堪与毒器擦过。接着,他又急急倒退三步,小翠指间数点寒星疾射,被他一一避开。与此同时,幽蓝毒烟弥漫出马车,附近的侍卫逐一倒下。
“好毒的小丫头!”沧水变,慎重地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掩住口鼻,低沉的声音帕后响起,“难怪连申韫都差点死在你手上!”
小翠站起挡我身前,一上马车她就在车里做足了手脚,只要不离开马车,我们绝对是安全的,但奇怪的是混合毒药毒倒了马车附近所有的侍卫,沧水却无事。我隐隐觉出这亦是当日景申韫未毒发身亡的原因。
“来啊!”小翠对沧水招手。沧水眉头一锁,忽然道句:“不好!”便转身夺路而逃,数十支利箭在他身后追逐。段博带着大批人马赶到了。兵绕过我们的马车,马蹄声声耳边呼啸。
我探身看见后方黑军甲严阵而来的军队,再次叹息,可惜这次设计谋我的不是景申韫。想来也是,那景申韫要比沧水精明多了。
我的叹息还没消失于风中,远处有个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声音洪亮响起:“姑娘先解了毒,朕在此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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