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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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低应一声,伍厨重又背上我,往崖下而去。
我看着崖上黑影,逐渐变小,逐渐与山融为一体,最后再也炕到。低头,脚下已是漫无边界的海岸,黑海浪一次次洗刷上暗黄的沙砾,再一次次退去。
“伍厨,放我下来。”
伍厨停下身法。
“我想走走。”
我被再次轻巧放下,脚下所踩细柔,步步都有沙岸特有的陷落感。我一步步往前走着,伍厨隔数尺相随。
胸中似凝结沉疴,巨大的压抑感令我呼吸不畅。这究竟是怎么了,我想放声大呼,却张不开口。没什么可悲伤的,心却似沉重地坠入深海。浪在脚畔幽然来去,海风在身边不住徘徊。我回头望一眼远处黑森森的晾星崖,山崖高耸临风对月不见斯人,胸腔里忽然喷涌出沉郁许久再无法遏止的狂躁。
我终于忍耐不住,身子一轻,脚下已开始飞奔。奔过海沙,飞过海浪,不停不休地往前,往前。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我想听的。风穿身而过,仿似我的身躯根本不存在,可我体内分明流淌着热血,心中更是充满了起伏难平的纠结。我拼命奔跑着,不顾海浪打湿我的裤管,飞起的沙砾渗入鞋子。左边是海右边是沙,蜿蜒的海岸线,我直穿其间。
很快,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肋下二腰也酸楚起来,但我不能停下来。仿佛只要跑着就能甩开所有摆脱不了的情绪,仿佛只要跑着就可以跑出一条清明的心路。我不停,不回头,只要跑。在筋疲力尽之后,身躯失了存在感,唯有意念在支持我,可它亦在反复提醒我:纵然我跑到海角天涯,纵然我拒绝陷入泥沼,都无法逃避一个事实。我不是别人,我是大福。寻常百姓自然可过寻常生活,可我本就不是个寻常百姓。
身子忽然凌空,我被一双黑手打横抱起,接着我就锢于他的怀抱。依然没有任何言语,李菲抱着我继续奔跑。出了海岸,到了水石滩,暗绿的景取代黑茫海水。月冷星璨,潺潺溪水抚过光滑的圆石,苔藓阴暗而浓密地连接溪水上的石头。阳光下的清流吐翠,到了晚别生一份幽恨。
李菲逐渐缓了身法,越过水石滩,他开始步行。星月之光透过叶影树荫,他的脸忽明忽暗,我轻喘着紧盯他的眼,难以琢磨的眼眸仿佛在眺望前方又似什么都没有看。
他一个旋身,我的身子一低,已然被他放到腿上。李菲落坐于一块溪涧大石上,道:“你也知道难受?”
我的视线却被他的手吸引,之前晾星崖上他一直袖拢双手,此刻才露了出来。一双黑的手,月光下泛出丝质光泽。我情不自抓住了他的手,“这是……”
他任我抓着,目光清冷无比。我脱去他的手套,原本留蓄的指甲不再,触目惊心的是残秃的食指、中指指头。太长的指甲突然折断,竟是伤到了指肉。我颤手触摸,被他反抓我手。
“你也是有心有肺的吗?”
一滴泪硬是从我眼角流出,收也收不住。他深深凝视我,声音泠泠:“我也叫你尝一尝什么叫痛!”
我心猛然一跳。下一刻,他轻启薄唇,亦是三个字,将我心拨乱到不可复加。
“景永福!”
接着,李菲生生撕开我心底那道伤疤:“从小就是个白痴,累及生母,屡招毒打,被父当作借口成为全天下的公知的痴儿最后还被父遗弃。”
我咬着牙,可眼泪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景永福,这竟是我生来第一次被人喊作景永福,而喊这名的人是李菲。十岁前的种种悲惨景遇重又袭上心头,本以为再不会为之动容,本以为早放下的,而今方知始终隐伏于心底最深处。
我炕清面前的李菲,只有他清冷的声音继续响彻在耳畔:“景永福,你为什么是景永福?为什么当年没有被刺客所杀?”
李菲顿了顿,声音飘渺起来:“如果你不是景永福,该有多好?如果你当年死了,现在就不会感到痛苦,也不会害别人跟着受罪……可你偏偏活下来了,而且还是那么快活地活着,快活到忘了自己是谁……”
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他优雅地以黑手套拭去我的泪。
“不论你是景永福还是平大福,你都有必须承担的责任。逃避无用,除非你真的死了……我早该杀了你,给你个解脱,留你在世上只会坏我的事……”他忽然丢开手套,一把将我推出他的怀抱。我没有跌倒,伍厨幽灵般出现,稳稳地撑住了我。
“言尽于此。本王已经破格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跟你多说了这么许多。”李菲长身站起,手复拢入袖中,黑绸一般的长发与一身黑衣在溪水旁幽然发光。
“李菲!”我呼喊他的名字,但伍厨不给我说话的机会,飞速带我离去。最终,我还是没能跟他说清楚,但即便他给我时间说,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如果从阑知道淄留的小掌柜,他如果不是燮国的迪王而我不是景永福,只当我们的相识从一个秋属园开始,只当我们只是寻常百姓,或者陌路从不相识……那该有多好?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如今一层层剥落,剥到最后还是横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是二个人不会开口只怕一道破就彻底摧毁自己的底线。
***
我回到家中,母亲她们都没睡站在院子里等我。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母亲紧紧抱住了我。水冷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伍厨在我身后道:“主子命我留在平姑娘身边,不用再回去了。”
水道了句:“你来了也好,以后你做饭!”
阿根与小翠一喜。司马秋荻愣愣地看着我们,他一直不知道伍厨也是个高手。
母亲柔声问:“没事吧,福儿?”我道:“没事。”却听伍厨转而对司马秋荻道:“司马小公子,我家主子已经为你联系上令尊,不日后,司马大人会遣人接你回燮。”
司马秋荻立刻苦了脸。我侧脸看他,道:“这是好事,我们这里目前不安全,不知景申韫还会不会来生事。而你回燮后,就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阿根接口道:“是啊,万一我们这儿再来什么人,倒时候多保护一人也吃紧!”
母亲低责一声:“阿根!”他便低下头去不再多话。
***
自伍厨来了后,景申韫就没再出现。但短暂的平静即意味着将来更大的风雨,所以我们准备离开毓流前往景国国都京城。天子脚下,景申韫不至于弄出太大动静,会比毓流安全百倍。
只是叫我们意外的是司马家派来接司马秋荻的人正是当日袭王都我的宅院,重伤水和阿根的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多一个司马秋荻,当日所有人全都在场。阿根最冲动,一见他就想动手,却被伍厨拉回。“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人紧盯着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刘寄水,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你!”
水修为早胜当年,她冷淡道:“要不是看在司马小公子的份上,哪还容你活着站在这里?”
司马秋荻大惊:“四叔,这是怎么回事?”
小翠冷哼一声:“这人也姓司马?还是你四叔?”
我从脑海里寻出当年容易府所见司马一族资料,沉吟道:“司马静彦有个四弟,名为司马静松,幼年拜师吴仙子,想必就是阁下咯?”

司马静松鼻哼一声,眼光尖利地投我,嘴上却道:“秋荻,你又跟她扯在一起了!你父亲关照过你多次,别和此纠缠不清,你都当耳边风吗?”
司马秋荻沉默,水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们对他纠缠不清,你家小公子早死了!你来得也好,赶紧把他带回家去,看严实了,别叫他又出来被我们纠缠上!”
司马静松白她一眼,上前抓了司马秋荻就要走,却被我喊住:“等等!”
“路上不太平,跟我们一起走还有个照应。你虽身手了得,但司马秋荻丝毫不会武功,万一碰上比景东一窟更强的对手怎么办?”
“景东一窟?”司马静松瞪眼道,“是他们杀死我司马府的人?”
我点头,随后司马静松说的话叫我们大吃一惊:“不可能,景东一窟那帮杂碎,怎么可能是我们司马家的对手。前年我半路上遇过一次,因为不干我事也没惹到我头上,我就看了场好戏,就他们那身手……小丫头,你别骗我!”
我恍然大悟,喃喃自语:“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水所杀的并非景东一窟,真正的景东一窟早叫那帮人给杀了。
“你明白什么?”司马静松又瞪我。
我沉声道:“若是那样,你们就更不能自个儿回燮国。”先前的疑虑从司马静松嘴里找到了答案。
当日我和水听那帮人说要财也要命,一个不放连司马秋荻都要杀,但杀了二侍卫后然急于杀司马秋荻,甚至连他身上的银票都是最后由贼首去摸的。最重要的一点,当日那贼首手持大刀,不是从后砍司马秋荻,而是在他眼前晃着。一般砍人脑袋,都从脖后下手,而要在正面下刀,应该选择直送心房,而不是面前晃悠。
所以我现在断定:他们根本就不想要司马秋荻的小命而是要生擒他!
我将这些一一对司马静松说了,他果然变,一把揪起司马秋荻领口:“你难道没用化名,被人知道你姓司马了?”
我替司马秋荻答了:“不,他一直很谨慎,只是他碰到的人是景国喜王,景申韫!”
司马静松送手,扭头问:“喜王,景申韫?小丫头,把话说明白了!”
我道:“对喜王来说,识破狄秋乃司马秋荻不算太难。首先,司马秋荻有个众所周知的爱好,就是爱手拿一把扇子。其次,司马秋荻带了那么多下人,他能做到不露一点口风,但那么多侍从,人多口杂的,景申韫只要请几回酒,不需说太多,只字片语就能挖出东西来。比如说但子排行多少,狄家在燮国多做什么买卖,随便问问,秘密就会在细小处被他得知。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也许未必。”
司马秋荻惊诧。司马静松皱起眉头:“他看破秋荻之后呢?”
“自然不便自己动手,更不便京城动手,何况你们司马家的侍卫也不是放着看的。景申韫封严了回燮的大路小路,另一边假装只是普通贼匪,一点点断了司马秋荻与司马家的联系,将司马秋荻逼上绝路,到了合适地方再生擒下他。”但是景申韫没有想到,他的人在毓流失了影踪,所以才有了一出庞龙到毓流邂逅水的戏。庞龙根本意不在水身上,他只是应了徒儿的请求,到毓流来找一下能力毙景申韫手下数十人的高手。所以庞龙不顾身份跟踪水,又下了一月之约,好稳住我们。而景申韫得了司马秋荻自然是奇货可居,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只有他师徒最清楚了。
只是这些话我不会对司马静松说,有关庞龙的事,牵涉更大。
司马静松沉思半日,终还是同意与我们一起先上京城。
***
景国南部多水,我们一行出毓流后,搭商船沿信江北上。沿岸风光秀,我却没了当日出淄留游历的兴致。到孤云城前,一路还算太平,除了几个渡关兵嚣张,没什么恼心的事。
甲板上,水问我:“若到京城,你父发现了你母俩该当如何?”
我道:“以昭示天下死去的人,他能如何?我娘早对他死心,我也在十岁没了父亲。如没必要,我不想见他,他也没有脸面见我们母。对我们好对他也好,颈作从阑认识。他坐他的位置,我们过我们的日子。非要见我们,那就非逼我问他要个公道。”我莫名想起李菲的话,逃避无用,忽然笑了笑,“我原先躲避的一直是他,可现在我才知道,我躲的其实是自己。”
曾经隐隐想过,出现在他面前,做些什么叫他后悔,后悔以前那样对我们。这也是我矛盾的症结所在。说到底帮李易除了当日自觉不安的因素,还有这份心结存在。我是大福,但不是他赐予痴名的大福!
也许前人有句话说得对:人最可悲的是不甘心平庸。
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过了会,她又道,“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算命的瞎子说我注定是将军命,却一生漂泊,随波逐流,所以我父亲给我取名叫寄水。”
我点头称是:“我也这么觉得。看来给你整的兵器也整对了。”一生漂泊,从景到燮,再由燮返景……
我们各自感慨着,船到孤云城。名为城,实乃峡口。信江到这里,水路变窄。《江山风景录》中描绘:孤云城,信江之北,崇岭重叠绵延百里,夹林为界,信江至此破峡出,水流湍急,一日千里。
在二旁苍山揽抱下,远望前方峡口,若不抬高视线,还似天上无云。船近些,果然看到只有一云的奇观。
未到峡口,一干人就全出了船舱站到我们身后。不用回头,我只看水神情就知道前况有异。
司马静松惊诧地看到水从随身提携的木藤箱中取出几节黑粗大铁棍,动作奇怪地几下,装成根黑呼呼一看就异常沉重的铁枪。
阿根一旁兴奋道:“还没见过真正用枪呢!”水冷冷道:“你护着姑娘,小翠护着夫人,司马交给司马。伍厨看船身。”阿根拉我往后的时候还瞟了眼司马静松,后者冷哼一声。
船入峡口,几声轰鸣,从二旁的山上滚下巨石。水面一变:“好狠!”竟是要沉船,要船上所有人命。她手中迅速变化,在司马静松的再次惊讶中,将枪换了铁索,又从箱中装了一个黑不溜秋的硕大铁球,抬手扔了出去。一系列动作兔起鹘落,只在弹指之间。
“呼啦啦”一声,带着铁球的飞索迎上最近的巨石,“砰”一声巨响,竟将那桌面大的巨石砸个粉碎。石屑纷纷坠落,而铁索已击向另一块。一旁伍厨也没闲着,顶了个锅子在船上奔来跳去,接住水拉下的较大石头,不叫石头砸到船身。他样子古怪,头上又咚咚声响,可没人笑得出来。
我们蹿回船舱,脚下颠簸动摇,头顶上不停轰鸣。司马静松目光凌厉地望着我。阿根挡在我身前,小翠冷笑着,把玩手上的瓷瓶。只有司马秋荻始终站在我母亲身旁,神情紧张地关注四周。
船上的其他人均被天降巨石吓垫无人,胆小的更是缩在角落抖成一团。忽头上白光射进,一块石头砸破了船顶,穿了下来。然后落石消停了。
“你想如何?”阿根冷冷问。
“不干什么!”司马静松说完这句,身子就往我母亲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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