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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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二个油头肥脑的毓流城差役晃悠着进了渔家小菜,一听说我们家没男人,唯一的男才十岁出头,其中一个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中不中,就算一家子没个爷,可你家大身高马大的,也可以入征!”
我暗道:哪有子入伍的?框我来着?不就是要点银子吗?
我送上了一块碎银,其中一个掂量后,挤眉作态,另一个便又张口:“没爷们的人家得缴兵丁税,一户十两。”
敢情我给得太爽快了?我眨了眨眼,堆笑道:“二位爷,小店长期经营不善,能孝敬爷的还敢藏着捏着吗?”
“不成……”
好一阵蘑菇,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十两银,二人满意而去。我依在门口哀叹一声,水问:“怎么这会儿小家子气了?当初是谁千两黄金视若粪土,划脚也不带上?”
我返道:“那能带吗?重死人不说,每锭**后都盖着印子,金啊,带上也没办法用。”又低下声道,“我在乎的不是那点银子,而是想我景国僚,衙役既贪财又嚣张,连依海村这样边远的地方都如此,前景实在堪忧。”
说是征兵丁税,可那二差役连户籍本都未带,根本不对人口,就是来刮钱的。我因开着家店面,他们就狮子大开口,十两,相当于依海村一户渔家半年的开支。
“但是你说过,不再管这些的。”水冷幽地道。
我拂袖走回屋子:“自然不管。只是身为景人,多少感叹下。”
不久,屋外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小虾家交不上钱,她爹就被麻绳一绑捆走了。听到小虾娘嚎啕,我如坐针毡。水一旁冷冷问:“真能不顾不管,视若不见吗?”
我双手互掐,不长的指甲嵌入肉里。
大门轰然被人撞开,小虾冲进我家,在我面前跪下:“平,你救救我爹吧!”说着,就不停地给我磕头,眼泪迅速打湿地面。
我猛然想起当日我母亲为救我命不停地磕头,而我的生父无动于知—
“不!”我一惊后,从椅子上跳起,扶起小虾,擦去她额头的土,“不就是点钱吗,平给你出了。”
水审视着我,我不利索地说了句:“眼前的……还真放不下。”
这时候,阿根从里间出来,将一件黄灿灿的物件塞给小虾:“拿去,别说是我家的!”
小虾看了眼怀中,嘴唇微微颤动,一字不发,抱着那物件转身就跑了。
我没看清阿根给了什么,扭头望他,水在一旁道:“是当年在厚轮你送他的过年玩样。”
外头的差役咬了下小虾交给他的黄金长命锁,惊奇地说:“还真炕出来,纯金的。”另一个道:“我就说嘛,这渔村再穷,逼急了也能弄出好货!”
小虾娘紧紧抱住小虾,她爹一头冷汗,惊惧地一动不动。
我阴沉下脸,阿根低头,嘴上辩解道:“家里没现银了。”
好半天,我才道:“你个笨根!蠢笨之极!”
阿根没有返。我颓然倒回椅子上,闭上眼道:“明日儿,你同小翠到城里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僻静的宅院出售或租借。”
“啊?”阿根呆了呆,“不就是个金锁片……”
我打断他道:“我的小爷,我都觉得今个自个出手大方了,可你比我更阔绰,你知道你那锁片能抵多少个十两吗?”又恨恨道,“早知道前几年就给你套个铜的,铁的,甚至包金的都成!”
水淡淡笑道:“少说笑了。你舍得套个烂铜黑铁地在他脖子上?”
我又白了阿根一眼:“是啊,怎么也没料到当年瓷人般精致的娃娃,现在就是个黑不溜秋的闯精!”
阿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差走后,虽然小虾咬紧牙关死也不说哪里来的黄金锁,但依海村统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且都知根知底的,自然一下就猜准了出自我家。小虾挨了她娘几下打,忽而她娘俩紧紧抱在一起,又哭了起来。
王四儿的老头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地就是一句:“平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吧?”叫我胡乱编排了套说词打发走了。
***
太阳落山后,我终不放心阿根和小翠二个孩子去毓流打点,便关了渔家小菜,留他们陪着母亲,与水换了装束,乘着凉快进城。
金锁片未必惹出麻烦,但依海村人都知道了我们家和他们不一样。这往后的日子,流长蜚短肯定清净不了,还是过过城里人家的小日子吧!我有许多值钱的首饰细软,换个地方落脚的钱总是拿得出的。
我们进城时,已是戌是二刻,天光早黑。水往日常到毓流置办物品,熟悉街面,她带我去了家店堂干净规模不小的酒店歇息用食。我们上了二楼找了张可俯视楼下众食磕桌子,点了三样菜式,要了一壶水最爱的梨酒。
人多口杂的地方,水其实是不喜欢的,但她知道我喜欢,以前在天然居我就表现得非常明希
众说纷纭,悠悠之口往往会泄漏天机,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辨析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水悠哉地喝着小酒,我收回耳朵,开始进食。这些人说来说去的还是王四儿前几日的段子,只有一条新鲜的:滞留于景的燮商倒了血霉,开的店铺不是被府收了,就是被街痞抢了砸了。实际不过是各方面借着二国即将开战的由头,中饱私囊罢了。
差不多吃饱喝足的时候,水忽然低沉地道一句:“低头!”
我埋头,轻问:“怎么啦?”
水侧面道:“司马秋荻!”
我一笑,轻声道:“莫非我与此人前生拥?总能在奇怪的时候碰上!”
水沉默片刻后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意图不轨。”
我收了笑,不再说话。我知道水正以内力倾听楼下人的声音。酒店的客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伙计出出入入,众人说话的嘤声,碗筷交替声,被走道、墙壁上的灯火虚造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
过了很久,水转过身子,沉声将听到的消息简要地告诉我:“司马家族一年前开始到景国拓展生意,司马秋荻化名狄秋于一月前来到景国,不想目下传出二国即将交战的消息,边境被封锁,他一时回不了燮国,又不能停留在京城,所以避到了沿海边境。”
“司马家财大气粗,就算掩了姓氏,也盖不去司马家小公子的风采。从京都他就被人盯上了,恶斗了几次,现在司马秋荻身边就二个侍卫,又是风头上,恐怕司马秋荻情况不妙……”
“哦。”我低头寻思。
“他样子很狼狈,面也不好。”水慢慢抚弄着酒杯,“一路上应该苦头吃足。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手中没了扇子,沉闷寡言的样子。”
“嗯。”
“我知道你不想管闲事,可你娘亲对司马秋荻还是很喜爱的。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里吗?”
我抬起头,迎上水审读的目光。
“如果不出意外,那些人今天晚上就要对他动手!”
我艰难地吐出词来:“死吧!”
站起身,避开水的目光,我道:“别让我娘知道,颈……颈我们今日没见过他!”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楼,怎么走出酒店。走到街上的时候,夏的风凉快了每寸肌肤。
幕浓浓,将毓流城笼在手心,正如我的心紧紧压缩成一团,一小团。
***
司马秋荻回了客栈,却被老板赶了出门。“对不起,客,你是燮人,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虽然从平夫人哪里学了间景语,但模仿语气温软的景音久了就露馅,所以司马秋荻每次总能勉强入住,可没几天又被店家赶走。几乎成了恶循环,每个地头他都呆不久。

司马秋荻再一次黯然离开,尽管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二个侍从提着仅有的行李尾随其后。出京城后的几次遇劫,使原本阔绰到三驾马车都装不完的行李急速萎缩成二个简单的小包。
“公子,我们还是去寺庙吧!”每个城镇最后一个落脚点都是广结善缘的寺院。
“嗯。”司马秋荻几乎流下泪来,到了毓流,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二名忠心耿耿的侍从。多少次劝说手下各自逃命去,以他们的身手,没他的负累,早可安全回国。可他们总是不肯,到头来一个个为保护他而死去。
已深,主仆三人徘徊在毓流城里,寺院的地儿早几日就打听过了,但找起来仍费功夫。穿过街巷,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司马秋荻觉得身心疲倦到无以复加。自前年被父软数月,他的人生仿佛就被改写。平大福名扬燮国又神秘失踪,隶王逼宫陈族被灭,父亲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慈祥溺爱他,而是严峻苛刻地要求他。他非常努力地依父亲的要求去做,也非常努力地想赶上平氏的儿。他压抑着自己的子,忍耐着竭力完成一次又一次更严酷的要求。可是,他真的痕。生意场、名利所,灯红酒绿的生活一点点一丝丝抽掉他的笑容,他的力气。
燮景迫在眉睫的战事对滞留于景的他来说,何尝不是噩耗?可他却另有种解脱,暂时可以不用回燮国了。他周游在景国的大小城市,只是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喘息一阵,可这也不能。总有人暗中虎视耽耽地图谋他,总有脚步在身后追逐他。
每到寂静的地方,黑手就会伸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狄秋,哪里去?”
身边的侍从拔出剑,他却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一**坐到地上,摊开一手,手中却没了扇子。司马秋荻苦笑道:“你们打吧!”
“公子!”其中一个镇定地说,“你还是站着比较好,站着可以随时躲闪。”
司马秋荻叹道:“他们要钱,就给了吧!”
另一个道:“只怕他们连公子的命都要!”
“嘿嘿!说得不错!”歹人的首领冷笑道,“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休想给点钱就走人!不杀光你们,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司马秋荻想到自己死去的侍卫,强打精神,站起身道:“也是我糊涂了,跟这些贼人说什么,要死就一起死。”他从腰后拔出防身的佩刀,面对数十名歹徒,道,“你们的人死有余辜!杀人者死,这是天理!”
歹徒们手持各种兵器,冲上前去迅速与二侍从撕杀起来。司马府邸保护司马秋荻的侍卫自是有几分身手,无奈一路上被群寇缠住,长久的困斗早失了体力,加之还要顾及司马秋荻,很快就落了下风。
刀剑哗然,一道血光染湿司马秋荻衣衫,那是一侍卫为了保护他生生挨了一刀。司马秋荻惊呼一声,侍卫重伤后动作迟钝被人活活砍死,临死前还想竭力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满口的鲜血。
一人倒下后,司马秋荻的形式更加不妙,他身上挨了几下,仅有的侍卫很快被杀,死之前倒是把同伴没说完的话说了。
“公子永远是那烟里那样的公子……”
佩刀落地,司马秋荻放弃了挣扎,跪在二具尸体前,涕泪俱下。众贼人知他不会武艺,刀又落下,也不急于对他下手,而是翻捡他的行李,将那值钱的先放入自己怀中。一时也没人听清司马秋荻的独语:“影坠,梦隔狼河。烟终究随昨去……”
直到二侍卫死去,司马秋荻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司马家的随从不肯舍他而去,宁愿为他一一死去。在他们眼里,他就是当日平大福所放的烟一般的少主,一个亲切、可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公子。
以袖管擦去眼泪,司马秋荻小心地将二侍卫的眼合上。心道:我很快就随你们来了!
头发冷不防被人一把抓起,司马秋荻扬起头来,眼光凛然。
“但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一叠面额巨大的银票被贼首从他怀中掏出。
司马秋荻低沉道:“放开我。”
“放开你?”
“放开,我就告诉你。”
那人一松手,司马秋荻跌到地上。他立刻去拾佩刀,却被人踩住手背。
“狄秋,别耍样!”
手上传来剧痛,接着轻轻几声脆响。司马秋荻的手骨断了。
另一歹人一旁道:“老大,还留着等人赎票吗?他是燮人,再有钱这当头也难做这买卖!”
“也是!”贼首笑了几声,“何况这小子的钱也够咱们兄弟们吃喝玩乐上好几年!”
“杀了他!”
司马秋荻忍住钻心般的痛,怒视歹人。眼看带血的大刀落下,他脑海里想到的不是父亲司马静彦,而是那一绚烂璀璨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平氏母,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杀无赦!”一个少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司马秋荻瞪大双眼,却陷入黑暗中。难道是死前的错觉吗,那声音竟似大福。
***
毓流的万家灯火逐渐一盏盏黯淡,只有空的明星闪烁。经过一家团扇店,我想起了母亲微笑着手摆扇子温柔的言语:“以前看司马秋荻拿过各种扇子,惟独儿家的团扇没见他使过。”
我买了把团扇,扇店就关门了。拿在手上扇了几下,我终究放不下,叹道:“水,我们看看去!”
我和水救下了司马秋荻。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残酷地看着他的手下一一被杀,看着他被人踩断手骨,直到最后一刻才救下他。我有能力救下他,但也要保证没有嫌人等得知我与我母亲的讯息。水击昏了他,没让他瞧见更加残忍血腥的一幕。
但这些司马秋荻根本不计较,当他睁眼所见第一人是我母亲,他就再不愿去想死去的侍卫和抑郁的昨日。
“夫人!”司马秋荻从上支撑起半个身子,不防牵动伤手,疼得他咧嘴龇牙。
“躺着别动。”母亲连忙按下他。
“夫人……”司马秋荻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交给福儿吧,她会办妥一切。”
“是啊,你先养好伤再说。”我在母亲身后道,“毕竟只有手好了,下棋子才利索,我可不想看见你白熊掌抓棋子。”
小翠在一旁笑出了声。
“自个是个猴爪子,倒说人家熊掌……”阿根冒了句。
“去去!”
司马秋荻羡慕地看我们打趣,问了句:“我这是在哪里?莫非在做梦?”
我道:“这是我们的新家,恭喜你,你是第一个入住的客人!”
司马秋荻思索了一会,忽然道:“平夫人,平姑娘,秋荻有个事想问你们。”
“问吧!”
司马秋荻看了眼房中的另几人,水便识趣地带走了小翠、阿根。
“有什么就说吧!”母亲柔柔道。
司马秋荻犹豫了片刻,忽然怔怔地望着我母亲,极地问道:“夫人是若夫人吧?”
母亲手中的团扇跌落。多少年没人提及过“若夫人”三字,今日却是从司马秋荻嘴里重又听见。
我皱起眉头想到,他在景国京城停留过一段时日,想必那时忍不住去查了下阮蔚娘生平。司马秋荻本就不是个蠢人,一查就清楚了我母亲的身份。
司马秋荻见我母亲的样子,心下了然,转而对我道:“大福,你是公主啊!”
我舒展眉头,平静地道:“那个大福已死,我是平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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