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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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道:“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若非身边有伍厨这的一个暗探,现在我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李菲沉吟道:“这时候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你也该知道,在我这里逃避,也只得一时,而我未必值得你信赖。你别忘了,我终究是燮国的六皇子。”
我平静地说:“我当然知道。我甚至知道,你曾经想杀我。”既明了一,就能推出二。
李菲眼中逸出一丝痛苦,却是淡然道:“不错。那日我带你去山陀罗寺,一路上不知多少次想叫你永远再不能醒来。李泫不知道你的能耐,我却清楚得很。一旦李易回了王都与你会合,就再无机会除去你,而有些密谋将注定被你破坏。”
“所以你说‘没有下次’。”我身旁的炉火烧得火旺,可当日那股秋凉从心底猛然窜出,迅速蔓延全身。
李菲顿了顿,开始回忆:“从你在淄留找上轩辕不二、屠刚等人开始,我就对你留了心。你不是一般的小人物,你有一个若天仙的娘亲,一个身手不凡的下人,还有一个常人不会用的名字。但当时我也只是好奇,是谁能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栽培成你这样?机智、聪明也就罢了,可你还能精通以你的年纪和身份不太可能知道的东西,比如那么多希奇古怪的菜谱,其间不乏景国宫廷菜肴。要知道伍厨除了武艺,的的确确是个好厨子。一个酷爱烹饪掌勺多年的人竟然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知道得多,这意味着什么?而你不仅精熟烹饪,听伍厨说,有时还会摆弄木工、铁器,做些希奇古怪的东西。你叫我如何不好奇?”
“天然居是个收集消息的好地方,你对此不感兴趣,所以你不是景国派到燮国的奸细。一年里淄留搜集上报的你的事件,我都看过了。你快乐地生活在燮景边境,经营一家日渐红火的大酒店,没有任何异样举动,以取悦你的母亲,养育一对双生子为乐。”李菲叹了口气,“可是李易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你从他身上预见了边境事将近,急不可待地抽身远去。本来你已经走远,可你为什么要回过头去管他呢?李易有什么值得你帮他?大福,你很矛盾。分明是颗七巧玲珑心,为何堵了一窍?有些方面反映迟钝得不行有些事情更是笨手笨脚,还真是大福!”
我想到在荣光湖上,他听我评了他的画后掷笔于我,我却画了个简笔画引他大笑,当时他定然联想到伍厨的回报,不会烧菜偏偏精通厨事。
“我看着你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有时经常想当日我若亲手杀了你该有多好?与其叫你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沉睡在我怀中。可我到底没下得手去,明知道你这小丫头坏事,明知道你这小丫头野难驯,可我却在期待……”李菲眼光流彩,嘴角自嘲地上翘,“期待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不小了。”我撇了撇嘴。
李菲转了语气:“其实我很高兴你现在找到我,李易不能保护好你,但我可遥只是天下没白吃的便宜,大福,我可以收留你们,可以秘密派人医治好刘寄水等人。但是,你也该付出些什么吧?”
我想了想回他:“我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你们李家人赠的,至于费力不讨好反致杀身之的事,我不想再干了。”幽怨地瞥他一眼,又道,“我帮李易结果平白少了不少眉毛,你难道想要把我所剩不多的眉毛都要了去?”
李菲微笑道:“这倒不至于,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了,再少了那些毛,就跟去了皮的梨似……不过,也许更逗人。”
我忍。有求于人啊。
李菲沉吟了片刻,又换回尊称:“这样吧,刘寄水他们在这里养伤期间,你就卖身于本王。”
我张大嘴巴。
李菲暧昧地笑道:“曾有人说本王以送人,现在本王倒想试试,换这个人投怀送抱会如何?”
“……”我收回愕然,审视他良久,突然咧嘴笑道,“不就做回丫头吗,王爷不要说得那么过分。”
我早心有准备,与虎谋皮不容易,而此人一直在暗中算计我。他放过了我一次,这回我主动送上门来,就绝不会轻易放手。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最终目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李家的皇子都有野心。还有一点,他想戏弄我。“卖身”、“投怀送抱”说这些词无非是为了看我的表情。
果然,李菲收了笑:“要看你窘迫的样子还真难啊!分明有求于我,却总能沉住气。明儿我安排妥了再来接你。”
“是的,王爷。”
李菲起身,走出房门前,停了下:“今年你归本王了,丫头……”
我暗叫一声苦,这就是我的十五岁吗?李菲的浅笑声慢慢消失,但却在我心中回响了许久。我做对了还是更错?
***
王都辗转相传朝露台之事,关于我的部分更是被添油加醋吹得神乎其神,几乎把我吹成不似人倒似天神下凡相助李易的仙。
但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仙正在迪王身边兢兢业业地尽一个丫头的本分。
李菲再次将我改头换面一番。经典的丫头造型,宫式长裙,盘双髻,只是脸上蒙了半块面纱,不叫人看到我的容貌。没有人好奇我这个丫头长什么样,一方面迪王府的下人都被主子调教得既规矩又谨慎,另一方面他们也都知道无论我什么容貌都不可能比迪王更。
我被李菲带在身边,他干什么我都得伺候着。从他一睁眼起开始,我就必须出现在他眼前。只有少数时候才不要我跟着,其它时候我久跟别在他腰后的短剑一般,形影不离。
我能从许多丫鬟羡慕的眼光中看出,多少人想要干这份“”差,也许在她们眼中,李菲就是天,就是世上最的主子,最优秀的男人,能伺候他是天大的福分。不过对我来说,做李菲的丫鬟,最多也就享了“”福,而且这还是我对自己的安慰之词。
每天清晨,那个风华绝代的家伙,会懒洋洋地地敲一下栏,然后等我送上清茶,漱口后再风情万种地起。唉,使我不得不佩服自己,我真的太了不起了,居然对他的毫不动心。
雪绸襟敞,露出清晰的锁骨,和胸前一大片细致晶莹的肌肤,亵裤松带显出充满韧力的细腰,修长的腿慢腾腾一撇,下的动作牵动几缕长发,飘过我面前。偏偏这时候他还会展开双臂,伸个懒腰,那双长手只要一合,我就会被他抱住。好在他从来只是吓我,双手伸出先成拳,而后会伸展十指,长长的精心修剪的指甲无时不提醒我,只要他轻轻一出手就可要了我的小命。
如果说从一个人的穿着打扮上来推断其格,那么李菲就是好折腾的人。起之后,他会打开许多衣柜,从众多衣服中挑选当日想穿的。当然,跟在他身后的人久将他翻出的衣服全部放回去,我不能帮他穿衣的原因是我太笨拙。这也难怪我,我素来喜欢穿简单的衣服,太繁琐的衣服穿起来耽搁时间。
我第一次帮李菲穿衣服就让他先震惊,接着取笑,最后无奈。估计李菲被人伺候了二十年还是头一遭碰上把外衣当里衣,把飘带当衣带的丫鬟吧!
他穿衣服的时候,我就无视他的目光收拾衣服,又因为我将好端端的衣服全揉成一团,往柜子里塞,所以,这份差事跟着告吹,沦落为只能挣大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穿这个戴那个。
起穿衣后,我伺候他早餐,之后,随他到园看他极其缓慢地打一套拳。大约也只有我这样的丫鬟不会一眨不眨盯着他优雅之极地与弄影,随风摇曳,不过我看风景琢磨自己心思的余暇也会瞄他个一下二下。说实话,确实赏心悦目。如果白天他能这样一直打拳弄剑,我想我会更舒心。可惜,他早修完了,就是我噩梦的开始。今天也不例外。

“磨墨!”
早修完后,李菲就要去书房处理文件。作为燮国的王爷,除了一些日常公文还有他名下的产业需要打理。可是磨墨这事我还真干不来。第一次磨墨,墨汁就飞溅,弄得我两手都是,污了衣服,可李菲一点事儿都没有,身手灵敏的他早拿起面前的一本折子,左挥右横,不仅挡下了所有溅出的墨水,连捏着折子的手,露出长长的二截指甲都没粘上。
我愁眉苦脸地站在书桌边,嘴上道:“王爷要我脏上多少次才肯放过我?”衣服脏了倒没事,反正他迪王家大业大,我一日换一百身都换得出来,可手染了墨汁很讨厌。
但是今天有些不同,李菲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大块白布,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走到我身后,将白布包住了我。我一怔,他说话的气息已在耳旁痒痒:“笨丫头,把你全给包了,看你再弄样出来!”
脑后袭来一股微风,却是他的手拂起我的长发,将白布二头在我脖后打结。这样的动作太贴近我,我等他弄完,正要离他远些,却被他捉了一只手。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扣住我的手腕,长长的指端微抬,不令指甲掐入我的肌肤,我不呼吸一紧。
李菲从背后环出另一只手,慢悠悠将一只白宽大的布质手筒套在我的手上,如法炮制,又是另一只手。我眼瞟地上,阳光将我们的身形斜拖成双。可是为什么,他的影子看上去也比我端秀几分?
“全包严实了,仔细磨吧!”他轻笑着坐回座位,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似乎非常满意我被他包成了个白布人。
我平隔吸,开始磨墨。墨汁一如既往地四溅,白手筒首先黑了,接着身上也黑了。我心中哀叹一声,为什么呢,我用力墨汁溅出,不用力墨汁也溅?看着自己笨拙的动作,和身上手上与之相配的笨拙白布装扮,我再次体会到母亲对我某些方面的深深无奈。
李菲照例拿折子上下轻挥,直到我停止磨墨的动作,才拿开折子。
我瞪着他,他也看着我。他明亮的眸子光华熠熠,全是笑意。
“包了也是白包……”他伸来一指轻轻点一下我的额头,我怒视,然后垂首低眉。果然是白包,他的手收回,指甲尖上一点黑。
“为何你这么个聪明人,有些事就那样蠢呢?”李菲顺势再次抓住我的手,只是避开了被墨汁染黑的部分。他抽出手筒,轻巧地翻了里面出来,擦掉桌上的墨汁,口中取笑,“真不敢让你擦这桌子,怕又是越擦越黑。”前日里擦桌上污墨,我不小心袖管碰到砚台,结果就擦黑了一张桌面。
我退后三步,脱掉另一只手筒,解开脑后结子,丢开白布。
他问:“怎么,你也会恼怒?”
我闷闷道:“哪敢?只是穿这一身徒惹王爷笑话。”
李菲悠悠道:“说真的,本王就喜欢看你惹笑!”
我低下头,眼前我寄人篱下,除了低头就是那句“是的,王爷”永远正确。
好不容易挨完了上午,到了午膳。这午膳的折磨可磨墨比较算小巫见大巫了,只要忍着肚子,站在李菲身后即可。他用完后小作歇息,我就乘这空挡,回自己房里用饭,会有专人在我房里准备好饭菜等着。往往饭还没吃完,就有人闯入,匆忙带走我——那是李菲又需要丫鬟伺候了。
下午的时间非常漫长,因为下午的李菲异常安静,无论做什么事情。
李菲会独自在园里坐半天,也会在琴房里弹上很长时间对我来说催眠的乐曲。可能再回到书房,不过不用我磨墨,而是看书临摹,也可能又到院子里慢吞吞地练功。总之,将那套从一见面就开始耍,不知玩过多少次的变相贯彻到底。只是他别指望我配合,我连欣赏都觉得药味十足。
晚上李菲的手下会向他报告一些人事的动态,他也不避讳,并不支开我。于是,我听到了关于自己的故事,也听到了我走后李易在司马静彦面前的失态,每件事情都阐述地非常详细。
一晚,他的手下走后,我打趣着提了句:“我这样的人,王爷当日也是这么细致搜集资料的吗?”
李菲不发一言,却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本本子,递了给我。我接过,封面上赫然三个朱笔楷字——平大福。
我忙不迭翻开第一页,一扫便放下心来。迪王的调查只能从燮国开始,有关我在景国的过去只有一笔:十岁随母移居厚轮。
李菲审视着我,只见我一行行一页页看去,却是越看越乐。
“怎么了,本王的手下难道报错了吗?这本子哪里记得不对了?”我乐不支声:“没错没错,只是叫我想不到,我跟司马秋荻胡闹的事儿都记得那么全!”
李菲幽幽道:“要不是你到了王都见了本王就去找司马秋荻,本王才不会……”他忽然止口。
我还在翻阅自己的过往,看了一半想起什么似的:“王爷这屋里应该还有人吧?专门记录你手下报上来的消息?”
李菲懒洋洋靠在椅子上,闭目道:“聪明!”
我环顾四周,全是一格格的柜子,记录之多恐怕不亚于容易府。
忽然我冲到柜子前喊道:“那个记录的人,你在不在啊?在的话听好了!给本姑娘记上一笔,那个……今年今月今日,本姑娘随王爷入此房……”
本子向李菲丢去,他手一伸就接下了,眼睁都没有睁。
我笑吟吟接着道:“袭王爷不果。”
李菲依然坐在椅子上,只是身躯有了起伏。
晚上是最叫人尴尬的。因为我的房间就在他的寝室外,说白了,就是下人房,专要我睡不好觉的。好在李菲总算没为难我,开玩笑从来点到为止。不过我倒是知晓了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漂亮得不象话的男子,睡觉偶尔也会磨牙。
第一晚我还以为他发个声音叫我进去端个水拿个毛巾什么的,结果披上衣服跑去一看,他却是在磨牙。我正研究他究竟如何发出的声音,他便张开了眼。黑暗里,璨若明星的眼,几可夺魄,而那样近距离的对视,令人心慌。后来我习惯了他的磨牙声,也就见怪不怪。我打定主意,就算有刺客跳他上,我也当不知道。
时间一日日过去,期间李菲安排我见了二次母亲和水他们。水好得很快,但阿根还需要时间静养。有李菲的人在屋外,我们没有多眩
第三次见母亲的时候,阿根基本痊愈。没有第四次,因为第三次见母亲,我就再没离开她。
我离开的是李菲。
当有日清早,李菲敲了多次栏,最后来的不是我而是一个随从,他就知道我走了。
那天的李菲穿得非常简单,一身素洁的白袍,连短剑都没别,就匆匆从迪王府赶到了我母亲她们暂居的宅院。十几位侍卫跪在地上,然见那四个孺。
李菲异常冷静地细细搜遍宅院的每处角落,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失望之余,他一掌推到墙上,墙应声而塌。
二截断甲悄无声息跌到地上……
他走了后,我收起了他的断甲。
见到那二截玉白的指甲,我才确信,他对我是有几分真情的。只是早在我十三岁那年,他就做错了。
与他交往的一幕幕浮现眼前。秋中的他,清冷庭院的他,马车上静默的他,陀罗寺孤寂的他……
“福儿,走了。”母亲唤我,我盈盈一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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