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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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小镇
整个中学,我实际上都生活在那个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街很狭小,小镇也不大,可一条河却给人宽广坦荡的感觉。街与河并列,街矗立河边,街因此有了别致的韵味。街是古街,两层清一色的老木楼依山傍水。街很长,笔直地顺着河水延伸,仿佛要随河水流去似的。街两旁都是店面,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做着各种各样的手艺。手艺很齐全,有很古老的,也有很新潮的,总的便很热闹。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由于街小,这边的人可以随时跟对面的人大声说笑。街不是交通要道,来往的车辆很少。最多的是自行车,但也往往推着走。街上的过客大都也是脸熟的,因此便总有招呼不时从店里冒出来,而街上便多有踟蹰的人。
这样的街自然是讨人喜欢的,特别是住在其中的人,他的体会便深刻得多。我有幸住了完整的七年以及零零碎碎的一些时光,怀想起来便不由得眷念万分。
我从初一年级开始就住在这条古老的街上。那时,父亲是裁缝,住的地方便是父亲租的半片店面。半片店面也可以住人,因为内侧有个木板围起来的小房间。饭是用“风炉”做的,小小的“风炉”不占位置,用的木炭也不会烟人。只是起火的时候免不了有些浓烟,但主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父亲一般是不在店里的,因为那时做衣服的人不是很多,只是快到了年底,人们才似乎记起还要添置新衣裳,于是父亲便忙了起来。越到年底,活便越忙,有时便忙到除夕夜也没停。由于平时几乎没活可做,父亲便很少在店里住,只是农闲实在没事的时候,他才会在店里呆上一整天。说到底,他的任务更多还在于农田,他想偷懒,那我母亲是必定不会放过的。
这实际上也就是我父亲只租了半片店面的原因,而那个房间自然便成了我们兄弟寄居的所在。那时,我家四兄弟实际上都住在小镇这条街上。我大哥还在当学徒,学的是理发这门历史悠久的职业。那时一般要学两年,比我父亲学裁缝时约定俗成的三年略好一点,但依然要天天挑水,就像少林和尚的必修课一样。学功夫首先要学做人,帮助师傅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是理所当然的。
我大哥的师傅个头很矮,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他很乐观,并不自卑,学到的手艺也常常超过别人。就理发而言,他的名声在小镇是人人皆知的,就像他的个头极为知名一样。实际上,他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精通好几门手艺,且几乎都是无师自通的。我大哥投靠在他的门下自然不会自卑,相反,还有种荣耀的感觉。因为,要当这个“矮子师傅”的徒弟还是很不容易的,且不说他一般不收门徒,单说他对门徒的苛刻要求,一般人就难以忍受。
我大哥能忍,自然也就能讨师傅喜欢。到了第二年,师傅已经把大哥引为朋友了,于是,有了打牌,有了吃喝,仿佛兄弟一般。这无疑得归功于父亲,没有父亲超乎寻常的严厉管教与责骂,就不可能有大哥的忍耐。
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二哥被允许到大哥的店里住,而我便和弟弟住在父亲租的店里。年底的时候,父亲便和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因为他常常要加夜班。
大概也就在这样的日子,发生了一件令我惊恐的事情。那是一个已经模糊了季节的夜晚,读小学的弟弟起来小狻N腋盖桌亮耸夷诘牡疲玫艿茏约喝ァP〗庠谑彝饴サ辣叩囊桓鼋锹洌抢镉幸桓龃竽就埃竽就熬褪切”愠亍?br/。
我们都还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着,本来我也是要起来小解的,但已经失去了一起去的机会。说到底,我是非常胆小的,特别是对小解时身边那铺天盖地般的黑暗,我总是心有余悸。也许是过分沉迷于想像的缘故,只要骤然面对黑暗,我脑海里就要浮现出妖魔鬼怪的形象来。然而,想像归想像,我却从来没见过什么怪异的东西,因而总以为害怕的是自己。
可那夜,弟弟的遭遇却令我至今无法轻易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弟弟转过了房间的一角,他就要朝小便桶走去,这时,他爆发出极为惊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这一声喊叫饱含了恐惧与绝望,极为深入地打进了我的心灵。至今想起,我仍以为那是无法复制的声音,是我亲身经历中最可怕的声音。
我父亲骤然弹起,条件反射般地飞奔而出,那是多么神速的反应啊!我听到父亲的安慰声与询问声,还有弟弟那时断续的抽泣与回忆声。他已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他正用这种杂乱不清的诉说平息内心惊恐万丈的波涛。
楼上已经有了响动,男主人也急切地走下半截楼梯以示关切,他的询问被父亲的回答代替了。大概是说可能小孩的眼看花了,不知看到什么东西被吓得哭叫起来,然后就猜测说会不会是那只猫或别的什么东西。他们的问答与猜测自然是先让他们获得了平静,因为他们很快就记起睡觉这门人生不可或缺的课程。他们都睡下了,但我知道弟弟的心和我的心一样,从此就没有真正平息过。
这座老木屋就这样留存在记忆深处,至于别的,倒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似乎没过多久,我们便搬到了另一座老木屋,父亲和别人合租了一幢楼。这下,不仅有了整整半片店面,还拥有了二楼一半的住室。

条件无疑得以改观,我也庆幸不要再住在那令我战战兢兢的老木屋了。这老木屋和原先那座实际上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它们都是按一个模子做的。整条街除了少数几个窄小的空隙,全部房子都是连在一起的。除了合用一堵中空的青砖墙外,剩下的便是木头。粗大的横梁与柱子,还有那均匀铺设的楼板与临街的档板,都透着时光深抹的灰黑色。
这样的结构成了老鼠的乐园。每到夜晚,老鼠便成群结队地出来,或者走村串户,或者饥不择食,弄得人不得安宁。有更为出奇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也总有几只愣头愣脑的小老鼠到处溜。它们傻乎乎的,并不感到静止的人的威胁。这时,你会觉得它反而有点可爱,便不忍心打死它,任凭它窜到你的脚前,看它竖起灵巧的身子四下里探寻。也许是这种姿势代表着文明,我每每被这种作揖式的站立吸住,不但不认为它可恶,反而觉得这是它最美丽可爱的形体语言了。
小鼠最终会被我轻轻赶跑,但过不了多久,它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另一个暗处的角落。也许,它已经把这种危险当作游戏了。这点倒不像大老鼠给人的印象,看到大一些的老鼠,我们总是渴望残忍地打死它。我们悄悄地靠近它,恨不得百发百中地把棍子戳在它的背上。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至今为止,我依然弄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也许,人天生就有一种同情幼者的情感吧,可又是什么会使我们刻骨地仇恨并不伤害人类的鼠辈呢?
这无疑是一个值得精深思索的问题,也许,从中也正可以反照出我们人类的许多令人深思的问题。实际上,人对于每一种事情的喜好都非凭空而来的,其间往往包含了深藏着的潜意识与下意识,或者说,是一种最初人类的原意识。
老鼠在静夜出现确实是令人厌烦的。它们不仅偷吃与糟蹋食物,还不停地弄出巨响。说到底,它们偷吃的技术是很不过关的,不是倾盆倒碗,就是你争我夺大打出手。静夜的喧嚣骚扰了困乏的人们,本来就因酣睡被打断而生气的主人这下就更生气了:让你们吃还闹,真是不识时务了!
父亲就曾在静夜里不停地拍响床沿以示威胁,然而,老鼠并不怕这种毫无危险的警告,肃静还不到一分钟,便又“沙沙沙”地又啃又咬。这时,父亲就不得不拉亮了电灯,骤然的亮光会让鼠辈四处乱窜,一阵骚乱过后,大家都以为该获得应有的平静了。灯光熄了,床上的人甚至连心跳都还没平息下来,那种讨厌的沙沙声便又从墙上冒出来。于是,灯又拉亮了,那声音也就再一次嘎然而止。这样反复几下,父亲似乎发现了什么,因为没有鼠跑动的声响。他从床上起来,抓起一根棍子,朝挂在木板墙上的那袋食物拨了一下,奇迹出现了:几只老鼠陡然落了下来,慌不择路地乱窜。瞬时的吵闹便有如千军万马,由于父亲也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没有打到一只老鼠,但多了一重认识,那就是老鼠的狡猾。
连老鼠也懒得离开没有危险的灯光,只是往阴影处一站,也许还在暗笑人的无知。现在,突然而来的危险最终打破了它们一再得逞的诡计,我们终于获得了较长时间的安宁。
如此猖獗的老鼠似乎在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木楼的历史确实太悠久了,而这古老的木屋确实成了老鼠的乐园。夜晚那楼板的声响还不时回荡在记忆的深处,而邻舍间透过板墙的夜话也给人无限的亲切与惆怅。
老木屋就这样“吱吱嘎嘎”地响在小时的记忆里,里面的对话也因时间的流逝变得古老了。琐琐碎碎的故事就仿佛这声响,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怀旧的记忆深处。
还记得一次晚自习后回家的情景。躲在门后的二哥突然悄悄地出现在我犹疑回顾的眼前。那近在咫尺突然呈现在你眼前的脸是多么恐怖啊!我仿佛被什么慑住一般,条件反射似地扑了过去,狠狠地揪住了二哥。甚至没有惊叫,大概是被吓傻了。二哥也被我失魂落魄的举动弄得茫然失措,他在我强烈的摇撼中呆若木鸡。
原来,他是想以此方式来惩罚我迟迟不归而让他久等。他总是准时在下课后就回到家的,而我则总是在下课后慢吞吞地整理好一天的功课才回家。因为我总比他迟,而熄灯又总是他的工作。我虽只比他小一点,但胆量却要小许多。只要熄灯,我就简直寸步难行了,上楼时就只想落在二哥的前头。
这种胆小如鼠的习性折磨了我许多年。只要一回想起这次惊恐万丈的经历,我就心有余悸。说到底,我是被彻底吓坏了,当时的我就仿佛要死去一般。也许,像小孩子惯用的游戏那样,躲在门后突然发出声音来吓人倒还好些,偏偏他一声不吭地凑到我脸前,像幽灵一般闪出,这种恐惧真是无以复加了。
木屋就这样铭刻在记忆里。时光会随着流水逝去,记忆却因时间的涤荡而更新。想起老木屋,我就会想起其间发生的苦痛与忧伤,想起一丝温柔与美丽。小镇就是这老木屋,它的故事就是老木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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