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泥鳅的故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三十三章泥鳅的故事
按理说,我现在就要写一点关于少年的故事了,但我却感到为难。虽然步入少年的时间可以准确到那一瞬间,但许多故事发生的时间我都无法印证,比如说有关泥鳅的故事,我就很难断定它发生在童年还是少年。
也许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时间永远都在流动着。过去的时间在当下的时间面前总是不确切的,而且也随着时间的日渐推移而模糊。遥远的过去的时间就像尘封地下成千上万年的宫殿,它会幻化为人类的一种猜想。时间永远不是固定的点,它浮动着,是无法捕捉的光芒。看到水面上波光潋滟,我就看到了时间的影像,它们同样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因此,我还是不必过于计较故事发生的时间,说到底,它已经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了。无论童年还是少年,我想都不重要,因为事件的真实并不是靠时间站立的。
其中一件是暴雨季节里发生的。我记得雨很大,还是夏天,雨水顺着屋脊注入天井。用滂沱或倾盆形容都不过分,因为天井的水很快就满了。南方的院子,南方的雨,其实没有多少诗情画意,但能给人一种酣畅淋漓的感受。
假若你赤脚走入大雨之中,头顶斗笠,身披蓑衣,荷锄走向田间,那你多少还是能体会到那种**的。两耳都是雨声,你弯腰用锄疏通水道,甚至用竹篙串通塞住的阴沟。
天井里的水最终是由于这种努力才得以顺畅排出,然而,雨太大,天井里的水依旧持平,荡漾着像一个大水池。直到风停了,雨住了,池水才渐渐退去。
就在这时,你会惊讶地发现,在所剩不多的池水里竟冒出了一条蛇,它游动着,好大的样子。你拿一把长铁钳,拨动它。噢,原来不是蛇,是一条你从来没见过的如此硕大的黄鳝。它张着嘴巴,奇怪,它简直就要变成蛇了。好可怕的家伙!
你拨动着淤泥,呵,好家伙,竟还有好几条肥肥胖胖的泥鳅。大概都是从阴沟里钻出来的吧,不然,总不至于从天上掉下来吧。
大伙儿都被这条可怕的黄鳝吸引了,可却没有人敢用手抓它。确实,它简直就是一条“泥蛇”,那可怕的脑袋,那又粗又长的身躯。也不知它怎么能从阴沟里钻出来,因为洞口有铁耙封着,那缝隙并不大。
也没有人去细究,只觉得世间奇怪的事太多了,多了这一件也不算什么。大家只对它的身躯一味地惊讶,惊讶之后大概就要吃它了。在记忆中,后来怎么处理它已没有印象了,似乎是把它放归门外的池塘了,也似乎是把它宰杀了。从逻辑上看来,是前者更有可能,因为仅仅一条黄鳝,又加上我大伯家的堂兄妹们都共拥有这个天井,僧多粥少,还是不吃的好。更何况,要是宰杀了的话,我应该是可以分到一杯羹的,可在我记忆中却没有这甜美的味道。
这故事就这样过去了,不像是很有趣的事,可在脑海中却留下了拂之不去的标记。大概是因为这种事是少见的,我只能这么想。
至于另一个故事,我想也不是特别有趣的,但我同样无法把它忘却。可能是因为这种事现在看不到了,因此心里就特别怀念它。
那是还没有使用化肥耕作的年代,我常常可见这样的一幕:一位农夫正在犁田,腰间绑着一个鱼篓,他时常吆喝着黄牛停下来,然后弯腰捉起正在翻耕过来的稀泥之间扑腾的泥鳅或黄鳝,泥土间有水,泥鳅扑腾的迹象老远就看得分明。有时,泥鳅钻得快,农夫便扑了空,他便荡一下手,不忘催促耕牛继续劳作了。
这景象在以往是常见的,因为泥鳅很多。我家曾养过一条白狗,它便常常深入水稻田里捕捉泥鳅。每次看见它从野外回来,我便知道它肯定去挖泥鳅了,因为它浑身总是湿漉漉的。农夫对于泥鳅是习以为常的,除非特别好捉时,他才会弯下腰拾起它,否则他是不会浪费时间于捉这小玩意的。毕竟,劳作是艰辛的,而捉泥鳅则带有享受之嫌,因此,大多时候农夫是不带鱼篓的,他根本就不想理睬这到处扑腾的小东西。
倒是农闲的时候,农人便会想起这奇妙的美味来。这时,他们便用另一种办法得到这种野味。
这办法有点独特,也有点原始,一般需要两三个人:一个挑担子,担子里的是松香柴;另一个人举火把,像古代挑灯笼的人一样,长长的杆,杆那头是烧松明火的铁篓子;还有一个人便是猎手,他腰系鱼篓,手抓一支三爪小叉,叉竿是长长的竹子做的,可以扩大捕猎范围。到了夏夜,叉泥鳅就开始了。松香柴的数量就按捕猎的时间来定,若想多捕捉一些,自然就要多一些。挑松香柴的人便负责添柴火,等铁篓里的火小了,点火笼的人便把“火篓”横过来让他添柴。点火的当然也是辛苦的,因为他必需按照“叉手”的意思照明。这样看来,“叉手”是最轻松的,但他必需拥有较好的技术,至少,要有较好的眼力。能够每发必中的人当然是首选目标,因为水田里的泥鳅也不是那么容易叉的。

这里牵涉到光学的问题。读过物理学的人就知道,水里的东西透过水面会发生折射,因此,我们眼中所见的泥鳅实际上只是影像,它的实际位置并不是肉眼所见的那个位置,至少会有一点偏差。熟练的“叉手”是掌握这一点的,因为经验会告诉他们。要叉泥鳅的脖子或腰身,那是绝对不能照直叉的,只能往后一点。比如说要叉脖子,就要瞄准它的腰部或尾部叉,这位移的程度就以水的深浅而定,水越深,这程度就越大。
这样叉泥鳅一般是十拿九稳的,当然,这同时还跟手的力度与熟练程度有关,另外,和眼力也相关甚大。因此,“叉手”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当然,你若只是随便玩玩,那是不用讲究这么多的。
夏夜是美的。蛙声如潮水一般涌动,星星在湛蓝的夜空中眨眼,还有夜鸟的叫唤,偶尔在山谷间回荡。野外的几把松明火在游弋,在稻田间穿梭。影影绰绰的人影模模糊糊地倒映在田畴之间,刚插下去不久的秧苗稀稀疏疏。
泥鳅与黄鳝正在安享这种和平,它们从泥土里钻出来,舒舒服服地躺在松软的泥土上睡大觉。骤然而来的亮光没有惊醒它,多么凉爽的夜晚,它该是早早就进入梦乡了吧?
可怜的是,它就在梦中进入了痛苦。特别是黄鳝,它正盘成一团睡得正香呢,谁会料到祸患就这样临到它的头上呢?它被叉进深深的铁爪缝里,然后又被硬生生刮进竹篓里。篓口中间横着一根竹筷,它的作用就是帮助刮下叉子上的泥鳅的。
被叉过的泥鳅与黄鳝实际上都受了重伤,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白白的线。这便是叉子的罪证了。
不用叉多久,叉泥鳅的人便会满载而归,毕竟,稻田里的泥鳅还是很多的。有时,同一处就有好几条,叉完了一条再叉另一条。泥鳅在夜里就是这样傻,并不逃到泥里去。
也许,也因为这个弱点,还有的地方干脆就用带齿的长铁钳夹泥鳅。我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时,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太过于惊讶,因为我深知夜里的泥鳅和白天的泥鳅是截然不同的。夹泥鳅也是可以有不少收获的,虽然肯定没有叉泥鳅的收获多,但似乎更人道。
可能在很久以前,我家乡也是用钳子夹的,不然在方言里怎么会把叉泥鳅也说成“夹泥鳅”呢?看来,泥鳅是太笨了,也是太多了,不然,何至于老是成为农人饭桌上常见的一道佳肴呢?
农人把这道菜做得多么可口啊!如今回想起来,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吃上那烤得干干的专供下酒的芳香四溢的泥鳅了。多么难忘的美味啊!只要看一看那种酥脆的样子,那弯弯曲曲的一条,再闻一闻那姜丝葱头的香气,你就知道,你就是那只围着桌子转个不停的猫。
泥鳅煮稀饭你一定要吃,特别是当你深夜从田间夹泥鳅回来,你肚子正好有点饿,夹泥鳅的欣喜与满足正源源注入心田。也许,你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夜间劳作的乐趣,那么,请你振作精神,请你静静地等待,因为这才是你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佳肴。
那种鲜美,那种香甜,那种滋润着五脏六腑的感觉,这时你就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碗并不稠的泥鳅稀饭,在深夜的乡村,在蛙声如潮的农家,令你心动不已。也许,你是感情丰富的人,你眼角的一滴泪光诉说着怎样的震颤啊!
你就是那久居城市的人,你就是那逃离乡村的人,你的心早已忘却了乡村的命脉,而这一瞬间,你有多少心事,你有多少话语,都哽咽在心头?
也许,你已经不再回来,而泥鳅也早已绝迹。当你试图重温旧梦的时候,梦已经无法圆了。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忘了那遍地的泥鳅的尸体了吗?多么可恨的化肥啊!眨眼之间,稻田里布满了白白的泥鳅。它们从泥土里钻出来,扑腾着,吐着白沫,最后便直挺挺地横在水田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泥鳅的尸体,多么肥硕可爱的身躯啊!
满是泥鳅的稻田!满是黄鳝的稻田!满是尸体的稻田!这一幕不会再有了,这是初次,也是最后一次。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