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学校外发生的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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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学校外发生的一些事
确实,校外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我是那只灰色的丑小鸭,校外的欢乐属于我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比如说,我是小学毕业那年才第一次照了相,是那一年到水文站的同学家才第一次看到电话,是体育课时到小镇上那条大河游泳才知道自己还是旱鸭子……我是深山里的小鹿,我的闭塞与无知都让我自惭形秽。
我竟是如此无知与贫乏,以致于对一切东西都好奇。我会为一把小剪子神思恍惚,以至于做出最大的冒险。那把旅行剪静静地放在柜台里的纸盒内,它吸住了我贪婪的目光。那时,我的目光一定是多么专注,又是多么游移不定,我的心跳跃着。供销社的售货员正跟顾客说话,她把那人要买的东西递给他,正忙于收钱。我是多么犹豫啊,要不是柜台的玻璃正好破了一个洞,我怎么会徘徊良久呢?可爱的小剪子占据了我那幼小的心,我喘不过气来。我盯住售货员,小手是多么准确地探了进去。终于到手了,我却无法明了这个可能很快但又感觉很慢的过程。也许,这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缘故吧。真的,那时我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记得手中抓住了一个纸盒子,纸盒里的小剪子硬硬的。
小剪子终于成了我的私有财产,只是我却忘记了是否拥有过欣喜,在以后使用的岁月里是否意识到快乐。也许,偷来的东西本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快乐的,它本身就是一朵“恶之花”,像美丽的罂粟花一样,它给人的是一种复杂与矛盾的心情。拥有的快感是如此迅速地消逝,留下的则是漫长的罪恶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给人的回忆的一种折磨,上帝对人的裁决竟是如此公平,这不能不令人感到惊讶。
那时,我确实处在一种无奈之中,为了这个一块多钱的小剪子,我只有偷才能得到。在小学,我从没有向爸爸要过比一块钱更多的钱。能够破例给我两毛钱零花钱,那就是天大的幸福了。然而,这种幸福是不存在的,即使让我拿一块钱去买八毛钱的东西,找回来的两毛钱也是要立即物归原主的,否则就免不了一顿“政治课”,说什么这么不自觉,连老爷子的钱都想偷。接着,就要挨训,训我到无地自容为止。
当然,前面已经说过,我爸爸的严厉是全村有名的。面对他两三句话就远比受什么刑罚更让人受不了。他是语言的天才,他的训诲虽然粗暴难听,可却让人轻易知错。他是能够用语言轻易夸大错误的严重性的那个人,也是经常让人难堪的那个人。在他面前,我们兄弟四个没有一个敢向他要一分零花钱。即使是学校里叫我们买本子而要的钱,我哥哥都要我作全权代表,以免无端挨骂。而我,不知是老实的缘故,还是他更信赖我的缘故,他对我因学校的要求而提出来的钱是首肯的,一般也不会刁难。常常是愉快地给了我,也给了另一份让我给二哥,还骂躲起来的二哥“没屁用”。但也有他手头紧张,或学校里要比较多钱的时候,他便会埋怨,说怎么要这么多,学堂里真会吃人。有时候便让我过一两天再拿,他也往往很守信用,不出两天,他便不负众望地把钱交到我的手上。也许,他也不想让我在学校里难堪。
每想及此,我似乎都触摸到了爸爸的艰难,但我知道他也不至于如此贫乏,我想这是他的另一种教育。他如此慎重其事,原因不外乎两个:一者,他有他的事业与追求,他要把辛勤积累下来的钱用在刀刃上;二者,他并不想让我觉得他的钱来得轻易,恰恰相反,他的钱来得艰难,他不想让它无端流失在吃喝中。
也许,这就是爸爸对钱的态度了,至今为止,我仍旧会想,爸爸没有白花一分钱,他的钱都用在刀刃上了。
想当初,每逢墟天,为了一毛两毛钱,我要花费多少口舌,要浪费多少光阴守候在妈妈卖甘蔗的摊前。小孩的心啊,多么渴望有那么两毛钱买上几次香喷喷的葵花籽慢慢地嗑。然而,一个中午的烈日总是换不来两毛钱,妈妈的心竟也是如此刚硬。小孩的死磨硬泡有什么效力呢?最终,我还不是面临上课的钟声狼狈而逃了吗?要是妈妈爽快地给我两毛钱,那我该多么高兴,又该多么感激啊!可是,我却一次也没有得到,每次得到的不过是五分钱那样长的一截甘蔗。甘蔗是自家有的,而葵花籽却没有,想到这里,心里是何等沮丧啊!
小小的葵花籽和圆溜溜的鱼皮花生曾给我们多少馋涎欲滴的渴望呢?我永远记得那位一同上学的好伙伴,他爽快地让我分享他手中纸包里的葵花籽。我们一直嗑,直到学校,在教室外的树林里继续嗑。那是一个中午,我为他的友谊所感动。我如今还记得的也就这一次,至于其它的恩惠都无影无踪了。我能够记起的小学同学是很少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只在小学同学过,而在中学没在一起的同学而言,这数目就还要少下去。然而,我却记住了这位同学的名字,而且在相隔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出来工作的时候,我又幸运地碰见了他。当时,他已经比我老成得多了,而且有了老婆与小孩。
葵花籽的故事就这样与他连在一起,这不由让我感慨万端。就像“鱼皮花生的买卖”一样,它也偶尔会浮现在脑际。葵花籽象征的是友谊,鱼皮花生则象征着聪明与利益。卖鱼皮花生的那个人也是我能够记起的同学,但他更多是因为一直到高中都和我在一起的缘故。他天生一副生意人的头脑,小学时的他竟懂得把一包的鱼皮花生拆开来零卖给贪吃的同学。
生意挺红火,后来,竟也跟随了两三个仿效者。一包几毛钱的鱼皮花生拆开来零卖往往可赚上一两毛钱,这利润当然是相当可观的。我记得一包大约有十七、八个,而一毛钱也就只能买到两三个。这是简单的算术题,但对于我而言,这已是勉为其难了。
由于鱼皮花生特别好吃,因而这买卖就很红火。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两毛钱还是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因此,满足一下自己的馋欲就显得很有必要。可就是如此,眼巴巴地望着别人装模作样的吃香状而吞口水的人还是很多,毕竟,一两毛钱太容易用掉了。
事情过去了多年,当我们试图回忆起当时吃鱼皮花生的甜蜜享受时,我们却遭遇了失落。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的鱼皮花生已远不及当年的风味了。
也说不清楚是幸还是不幸,如今的小孩可吃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了,可要让他说出什么东西最好吃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也许,多了也就滥了,口味也都分辨不出来了。要是在我童年的那个年代,保准每个人都会清晰地给你一个答案。想来,那也是一种幸福,至少,我们还有渴望。
确实,我们对吃寄寓了多少期盼与等待啊!不用说商店才有的吃食,就是田间农人自种的瓜果蔬菜,那往往都是我们渴求的“吃物”啊。记得还在四年级的时候,村庄里就发生过这么一件让我吃惊的事情。
那是暑假的日子,农忙已经过去了,农人除了翻晒收获的稻谷之外已经闲散着忙别的去了。晒谷子是小孩的事情,妇人依旧去田头忙那些一年四季也忙不完的活,而男人则大多到外地“挣外快”去了。小孩是闲不住的,晒谷子成了名义,而游玩闲闹才是事实。或者打牌,或者在屋内做游戏,或者四处捉蜻蜓捕蝉,总之,是看不住那成群的麻雀和鸡的。
那时,麻雀特别多,它们老是与鸡为伍,根本不怕人。等你靠到它身边了,它才突地飞起,就在不远处落下,让你无可奈何。它那伶俐的双腿迈着快步,像鸽子一样有着可爱的神态,不时还盯着你,让你又气又爱。由于一早就老是与鸡共同进餐,到底厮混熟了,因此很难赶走它。晒谷子不仅要守住谷子不让成群的麻雀和鸡来吃,而且要不停地翻动谷子,让谷子干得更快更均匀。

心情好的时候,一个上午可以翻动谷子二十多次。这数目是我和堂妹比赛谁更勤快时得出的,因此不含水分,算是最高纪录。而对于一般人而言,能够翻上十次就非常了不起了。稍不留神,你会以为他一个上午都在不停地翻谷子。因此,更多的人只是翻动几次,超过五次可以不算懒,但低于五次就可以说懒了。由于翻一下就往往需要五分钟以上,因此要勤快是很难的。加上家中凉爽,呆一会儿就不想往烈日下钻。烈日下干活简直就是受罪,往往又是一身大汗。
对于农人而言,每一种劳作都包含着细微的经验与智慧,晒谷子也不例外。翻谷子用的是木耙,在方言中有专门的称呼,叫“谷晒耙”。如何使用木耙以及如何翻动谷子是一门学问,看起来简单甚至无所谓的事情在农人眼中往往成了一门技巧。我从小就被教导过要怎样翻晒谷子,因此我清楚知道不同的方式有着很不相同的结果。
比如说,并列地直直推,让稻谷如田亩般整齐,仿佛梳子梳理过的一样,那就省力,也快,可谷子慢干。假若是如沙丘般起伏,一块块推拉,那便多费一点力气,也慢,但却干得快。因为,沙丘状的方式除了要推还要拉,这样,谷子搅得均匀;另外,有丘陵就有盆地,盆地暂时露出水泥地面,让地面晒干受热,使下一次翻回来的谷子两面受热,更容易干。然而,对于小孩而言,田亩式的整齐还是更受欢迎的,因为翻动起来省力又省时。特别是那些幼小的孩童,他们更愿意用一双脚“梳”出一道道可爱的足迹,随意画圈或画直线。毕竟,木耙费力多了。
这里有结果可说明问题。按照差不多的劳动付出,那么沙丘状的方式总比田亩状的快干半天到一天。田亩状的翻晒大约要两天到三天,而沙丘状的则大约只要一天半到两天。对于常常被午后或傍晚的阵雨吓怕的农人来说,这无疑减少了不少痛苦,难怪他们会如此重视翻晒的科学了!
晒谷子是人与自然贴近的好方式。特别是天气,晒谷子的人是不能不密切关注的。有时,炎阳还在高照,但转眼就是倾盆大雨。谷子被淋湿无疑是前功尽弃的事情,因为要付出加倍的艰辛。无端多了事情要做,这总令农人恼怒不已,这怒气便要发到小孩身上来。
我晒了多年的谷子,自然就培植了优越的观察天气的能力。像中学课本中的《看云识天气》一样,那种知识只不过进一步印证了我最基本的认知,而我更多的关于夏日“对流雨”云层的认识却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不仅有丰富的农谚作根基,而且有我足够的经历作验证。这种认识当然更多是一种直觉,要说出道道来却是为难的。
可能就是这种情结的缘故,我不仅在中学时对地理情有独钟,而且上大学时还会到图书馆借些天文地理类的书认真地看。这种影响令人心动,至今为止,我仍时时渴望自己拥有更丰富的天文地理知识。
话说回来,那天我们一群小孩就守候着飞来飞去的鸟群。为了不让讨厌而狡猾的麻雀趁人不备飞来啄食,我们在竹竿上扎上一条长长的塑料条,然后竖立在箩筐上。炎夏有风,白旗迎风招展,麻雀便不敢靠前。这就像田间的稻草人,农人把它扎成如今玩具娃娃的模样,有的还给它穿上花花绿绿的小衣服,让人看了滑稽,却让飞鸟胆战心惊。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智慧,发明稻草人的农人是科学家。麻雀不敢飞来,鸡却临危不惧,一旦没人,它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谷坪”四周。偷吃的事小,拉得到处都是鸡屎却惹人讨厌。
晒谷子的时候在聒噪的蝉声中显得寂静,深山里的小村庄总是寂寞有余。小孩的嬉闹声也显出了单调,就像蝉声一样枯燥乏味。突然,有个妇人的呼喊急促传来,喊着人们赶快去救人。她急匆匆地走近了,是从田间回来的,她挑着大畚箕,惊慌失措地叫人去捉贼,说是谁在甘蔗地被抢了,还说金耳环被摘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习惯了宁静与和平的人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声惊雷:谁这么胆大,光天化日也敢抢劫?全村明朗的天空霎时变红了,仿佛大敌临头。接二连三就跑出了好几个大男人,他们手抄棍棒或钉耙,飞也似地向出事地点跑去。接着赶去的还有不少半大孩子。整个村庄沸腾起来,原来寂静的山庄突然冒出了好些人影,大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到处充斥着传言。
事情很快就有了消息,说是捉住了什么人。接着就出现了一群人,是追赶的人回来了。只剩下两个大人押着一个半大的陌生小孩,别人都拿着武器回家了,仿佛有点丧气。也许,是传言骗了人,那小孩根本不可能抢劫,大人可能觉得太过兴师动众了,也感到有点灰溜溜的。
等他们押着那个小孩走近时,我才发现,那个小孩是我的同学。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偷偷地躲在一群人背后。当时,我简直以为我就是他的同谋,我看他被绑在电线杆上,低垂着头,在人群的包围中战战兢兢,我便分外难过了。
他终于作了交待,事情完全不像流言所说的那么可怕。他是邻村谁家的小孩,由于晒谷子无聊才和另一个小孩商量好去偷东西吃的。由于路不远,他们选择了我村的甘蔗。两个小孩不知道甘蔗林里有人,而正在甘蔗林里干活的妇人却把小孩当成了大人,以为要抢她的东西,于是乱喊乱叫。正巧,别的妇人听见了,就传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这真是“流言可畏”了。
另一个小孩是望风的,他倒是没有被捉住。本来,这种事并不算大,更何况是小孩,然而,因为调子起得太高,大家一时竟像对付大人一样对这个小孩。我总觉得这件事过火了,特别是让一个陌生的小孩面对这么多**的质问。小孩的头始终没有抬起过,一双眼更是没有瞧过人,它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好似麻木了一般。小孩开始还没有哭,显得倔强而坚强,可到后来,他撑不住,哭了。
我并不是勇敢的人,但更不敢伤害他。我只好偷偷地回到家中,任凭他们折腾了。因为我觉得,让我同学知道我就在他身边,这对他更是一种羞辱。更何况,这是大人的事情,难道会由得了我吗?偷,毕竟还是严重的一件事,特别是外村人竟敢到这里偷,这肯定是要惩罚的。告诉他家人是最好的办法,大人们都这样想。
后来,据说是放他回去了,消息自然也会带给他父亲。这是通例,想要怎么样是不可能的,毕竟是一个小孩。如果是**,也许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那个年代啊,人们对偷怀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呢!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许多人或许早已忘却,可对于我却是心头的一种隐患。这事过去多年,当我在大学由于偷书被捉住时,我才真正领会到了这种受审的恐惧。从我那次经历而言,我确实很难想像这种如临大敌的场面会给那个同学造成多么大的伤害,而这种伤害至今有没有彻底痊愈?
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过失!在这漫不经心的伤害中,大人们到底该负担怎样的责任呢?长期的阶级斗争难道就教会我们这样对待一个半大的小孩吗?
想起这种无法释怀的事,心中总有难以言喻的苦楚。是啊,我们到底缺少了什么呢?是什么,让我们如此无情地对待一颗幼小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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