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关于尿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十七章关于尿床
微小的**伴随着除夕的到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除夕是心中盼望已久的礼物,它将满足的是那颗幼小而少得抚慰的心。
大扫除已在昨天结束,包括新衣新鞋都已有了着落,即使是头发,也在昨天就已修理过。现在,到处都焕然一新,到处只等我们重新装扮一下。看着兄弟们煞有介事的持重,我就觉得好笑,好像泥腿子打上了领带一般。他们的头也和我一样光亮,让人感到某种滑稽可笑的成分。在平时,我们兄弟很少有这样同时理发的机会,可到了年关,这就不同了,许多事情都是平起平坐的。
昨天,我们兄弟几个就被勒令到邻村的理发师家里去理发。同行的还有一位堂兄。我们村与邻相隔足有五六华里,如果从公路走的话。可如果抄小道去,就只有三华里左右了。近道很少有人走,一般只是农人干活时才走的。它在偏僻的深山谷里,路小林深,倒也有点吓人。在我记忆中,那路是很阴森的,胆小的大人往往都不单独走那路。这下,我们倒是很勇敢地接受了任务,气昂昂地上路了。
这时是清晨,阳光初现,田野里有一层薄薄的白霜。我们从房角一转,就算踏上了那条小路。路在田间山谷边蜿蜒,时隐时现,看得见的是高大茂密的古松与无垠的田野。我们四、五个小孩走在水田边的小路上,一蹦一跳地走着。我们说笑着,很快就进入了更幽深的山坳,从山坳往外望,村庄的房子已经只剩小小的一角了。
阳光金黄而热烈,在心头充满了暖意。当我们走近邻村第一座瓦房时,我首先感觉到的便是这阳光的温暖。这可能是源于山坳间的小路缺少阳光的缘故,也可能还在于清晨那彻骨的寒冷。理发的过程已经淡忘,只记得我们到时便有了顾客。另外,还记得他家门前那座高高的颤微微的木桥,以及在理发的间隙看了他家的猪。他家的猪养得很大,我们估计它至少也有三百斤。
理发在阳光下进行,一个接一个,虽然都是手工,但也很快。我们理完时,他家好几个人叫我们吃早饭,但我们都是乖小孩,乖小孩没有应酬的经验,而且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此我们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他家的老太太还是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番薯赶过桥来,让我们一人抓了一条在路上边走边吃。
可能是我们都觉得这种陌生的经历很新鲜,也很有一种人情味,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竟至于手舞足蹈了。这时,阳光已经格外煦暖,它暖烘烘地照在我们那当了一回主人而兴奋的脸上。
除夕已经到了。看着清晨美妙的阳光透过对面山头的树林射过来,心中就慢慢升腾起昨日理发时温馨的感受。阳光是从他家背后山头的密林间漏下来的,家门前的坪里洒满了金黄的阳光。一条方凳,一条白围布,一个脸盆,一条毛巾,就是这么简单的设备却留给了我最深刻的关于理发的记忆。别的不计其数的理发经历倒是烟消云散了,独独剩下这次不值一提的童年记忆。
记忆就这么单纯地留在了心中,让人对复杂产生怀疑。事情常常就是如此,你越想让它流芳千古就越不要刻意为之,自然而单纯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具生命力的。很多事情我都回忆不起来了,包括许许多多复杂而紊乱的思想,能够清晰而准确地记起的倒是一些微不足道与极为单一的小事。如尿床的经历,我并不觉得它是无聊的一件事,恰恰相反,我觉得许多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正好包含了人类生存最深刻的意义,它往往是研究人的最确实可靠的材料,也是研究人的最真实生动的切入点。
如尿床,虽然我已经没有了最初尿床的记忆,但我对后来的许多次经历都刻骨铭心。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对这种经历总是心怀歉疚。不安源于错误,我的不安都源于腼腆与自责。尿床本无所谓过错,可尿床的结果却困扰了我。它会让我没裤子穿,也会让我没地方睡。特别是在一夜尿床两三次的情况下,床被尿湿了,被子也湿了好几块。如果是冬天,那就是一种灾难,这痛苦就不亚于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描述的那种痛苦了。
小时候,往往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尿床,常常是妈妈先察觉到。这时,局势就突然紧张起来,弄得幼小的我非常难为情,也非常歉疚。妈妈常常是猛地起来,大喊大叫,甚至用脚踢还在梦中的我。她一把掀开被子,把我抓起来,嘴中不停地骂骂咧咧。骂往往很不中听,能让你自卑、自责、歉疚,还让你感到羞愧、丢脸、难过。有时,妈妈把我裤子脱下来,还忍不住要狠狠地打几下我的光**,或者干脆使劲拧我的腿。很多时候,我感到了那种生痛,但我不敢哭,因为她已经让我明白了这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忍受着这种欺凌,只求平静地回到梦中,回到那种安宁。
由于太多这样的事件发生,我已经变得过于敏感与狡猾。我提心吊胆地入眠,但收效甚微。尿床还是像贼一样到来,弄得我相当沮丧。在我心中,再没有比尿床更让我沮丧的事情了。尿床就像是横长在心头的一处禁忌,它诉说了我的无能与羞耻。

特别是冬日,妈妈更是一夜无眠。她一会儿抱怨这个,一会儿又责打那个。到了凌晨,偌大的床已经没有一块容身的地方,而被子也到处都是尿渍。那是多么无奈的时刻,毕竟是冬夜啊!现在想来,真是好气又好笑,就像大人们在白天笑谈时说的:床都要被冲走了。确实,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无奈。就像我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雨声猛然醒过来一样,原来一**都已湿透,而“嘀嘀嗒嗒”的雨声正是滴尿的声音。妈妈往往不期而遇地同时醒来,这时,沮丧就包围了我的心。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因为我们天天晚上都喝稀饭。那时,大概是为了节省仅有的一点粮食,我们一年四季的晚饭几乎都是稀粥。有时,则干脆是番薯、芋子等杂粮。我们被禁止喝茶喝水,甚至被优待去吃中午剩下的干饭,有时,还特地捞稠一些的稀饭给我们吃。大人是如此害怕我们夜晚犯下的过错,以至于我们也倍感压力重重。有时,我们也幻想着要是有什么好办法防止尿床的话,那该是多令人感激啊!然而,除了大人威胁我们的笑话,说把我们那个东西用绳子扎住之外,我们都束手无策。
晚上照样要吃稀饭,因为吃干饭花费更多粮食,而我照样要尿床,照样要挨训,仿佛不可救药一般。尿床有个人做伴是不至于太丢脸的,因为有同伙就不会有绝对的针对性。普遍现象总比特殊现象更不会引人注意,也更容易推卸责任。随着时光的推移,同伙已经背叛了我,他们都不再尿床了。家中就剩下我恶习不改,仍旧隔不了几天就尿床一次,这令我更加苦恼,虽然尿床已经远不及以往频繁,但毕竟还在尿床,而且更糟糕的是,还得跟别人睡在同一铺床上。
于是,我便只有在深夜偷偷起来换内裤,把裤子悄悄塞在床脚下,然后躺在湿了的席子上,试图用体温烘干它。我常和二哥睡在一起,二哥贪睡,我便往往能偷偷地完成这种秘密的举动。大概是长期做着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我竟锻炼出一种很少人有的才干,那就是能天衣无缝地做好一件不让人知道的事情。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曾有过什么过错,我可以谨小慎微到别人无法想像的程度。我的超常的细致显然就来自于这种警觉,它让我有着远比别人突出的观察能力。
打个比方说,只要谁在我房间住上一宿,我就能非常迅速而准确地知道。即使他是个细致入微并做得相当完美的人,我也能从被子枕头等细小的角落轻松判定曾被动用过。在这点上,连我自己都对这种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甚至会想,如果我去学侦探,我该不亚于福尔摩斯的神才。实际就是如此,谁的房间被我使用一宿,我可以保证它保持原样,就连主人也看不出来。当然,这点是建立在一般人都缺乏敏锐的洞察力的基础上的,设若屋主也是一个极富观察力的毫发不放过的人,那就肯定要露馅了。毕竟,动过的就是动过的,更何况,人本身就不能两次踩进同一条河流,而世间也根本不存在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
确实,尿床是如此令我严阵以待,以至于我竟锻炼出超过常人的谨慎与细致。我是如此狡猾,以致于我在别人面前总像没有过犯的人一样。别人以为我诚实,可尿床却培养了我虚伪的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得不精益求精于作伪的能力,因为,渐大的年纪告知我,尿床是多么巨大的羞耻啊!特别是对于步入中学的我而言,偶尔出现的尿床就像不可逃避的灾难,它曾多么深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又曾多么卑劣地剥夺了我那可怜的一点自信。
我记得有一次在外婆家做客的时候,连续两夜的尿床把所带的裤子全部用光了,我被迫穿上了表姐的裤子才得以从床上起来。自然,我受到了奚落与嘲笑,虽说是善意的,但弄得我抬不起头来。因为那时我已经好大了,按说是不该尿床的了,可是我却不争气,便只好弄了个大花脸。我至今记得那个清晨等待裤子穿的情形,也依稀记得妈妈到处询问有没有适合我穿的裤子的声音。好像是换了两次,妈妈和外婆才给我找到了长度适合的表姐的裤子。虽然表姐的裤子并不花,是灰色的,但我还是被取笑了个够。
早饭的时候,我成了十足的笑料。外婆和妈妈又好气又好笑,可舅妈和表姐她们则不怀好意地笑了个够。小孩不笑,但有充足的理由嘲弄我,拒绝我加入他们的游戏,仿佛我由此低了他们一等。他们任意强加了不少条件,这些条件当然是于他们有利,而于我则是奴隶般的朝贡了。
到了今天,尿床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不再有了,可在心中一想起,却还是让人有一种过错的感觉,使人无端地生出自责与懊恼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