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鸭和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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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鸭和草
这一章实际上还是动物纪事。想要写清楚我与动物的故事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情,因为我的成长一直是与动物相依相伴的。一直到大学,我都没有离开过与动物的相处,有时是鸡,有时是狗,有时是兔,有时是猫,有时干脆就全部都有。即使是老鼠,也往往成了相处得很熟的不怕人的讨厌朋友。
就以鸭子来说,其实仍有许多未讲的故事,如放鸭的故事,捡鸭蛋的故事,给鸭治病的故事,或用鸭子治病的故事等等。
放鸭的故事很简单,但很有诗意。在炎热的夏天,吃过早饭,把鸭子挑到很远的山沟里放。一般是两三家的鸭子放到一起,这样有伴,也利于互相帮忙。鸭是母鸭,还小的时候就作了记号,有的在羽毛上涂上红漆,有的在脚掌上用剪子开个小口,有的则在羽毛上剪个凹槽,这样标记是为了混在一起时能够分辨出来。我经常放鸭,有时跟姐姐一起,有时跟哥哥一起,后来,是我自己一个人放。我记得比较深的是放鸭极为悠闲的休息,我们几个人躺在大树下静静地假睡,听松涛阵阵,那是极为惬意的享受。有时,我便舒服得沉沉入睡。
当然,也得有人看守,因为天空中时有鹞鹰。鹞鹰看见人是不敢下来的,但有时它看不见树下的人,它会盘旋着越飞越低。这时,我们就跑出树阴,齐声大叫,它就很快旋高,飞到别的山谷去了。
我记得姐姐和我一起放鸭时的事情。我们坐在一起百无聊赖,她便掏出火柴来挖耳朵。挖完后,她便替我挖。我侧着趴在她的膝上,忍住痒,让她细细地挖。她把挖出来的耳屎给我看,让我知道她的功劳。这时,我就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美。
有时,会碰上下雨,我们就躲在山洞里去。山洞是村里人挖的,像家里的地窖一样,并不深。它散布在山脚间,是专门给农人躲雨用的。山洞里偶尔会有蛇光顾,有一次拔草路过一个偏僻的山洞时,我就看到一条好大的蛇盘在里面睡觉。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等我们捡了石头木棍返回时,它却早就溜了。以后,每次进山洞之前,我都会不由自主地仔细视察一遍,以免莽撞地碰上那可恶的蛇。
放鸭总是悠闲的时候多,但也有忙碌的时刻。特别是天色将晚,要把鸭子赶回笼里的时候,那便常常是一种痛苦了。把笼子一字排开在山脚下或田埂边的水田里,两三个人赶着鸭群聚向笼子。好的时候,鸭便一起挤在几个笼子里,等着我们把它分开;不好的时候,便总有一些鸭子不往笼子里钻,偏偏四处乱跑,弄得我们焦头烂额。这时,鸭往往被我们赶得乱飞乱窜,我们又气又急,它们则又惊又吓,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最后捉住鸭是在它跑累的时候,气急败坏的我们狠狠地用竹竿按住鸭脖子,逮住了便一只只吊进笼里去。
这样的时候用义愤填膺是毫不夸张的。有时,我也弄不清楚这种火气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开溜的那几只鸭子简直要被我打晕了。扣上笼子,挑着它们回家,这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鸭是很讨厌的动物,它总爱挤,也爱着慌。挑着它们就像抬着一个花轿,花轿里有一个不愿出嫁的拼命挣扎的姑娘。它们一会儿左,一会右,笼子摇摇摆摆很不稳当,让人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极不自在,极不舒服。然而,你还得忍耐,因为你越急,它们就越挤,让你无可奈何。
捡鸭蛋的故事更简单,也没有特别之处。只是鸭下蛋很有趣,它老爱把蛋埋在地底下,给人一种发掘的快乐。每天一大早,这任务便是我们兄弟的。我们常常合理分配开来,比如谁今天捡,那么第二天便另外一个人捡,按此轮流,我每周就分配到三个早晨左右。因为有的兄弟会临时有事,也有的兄弟没有这份雅兴,那这种快乐就会落到我的头上。我对此曾乐此不疲,对鸭的小伎俩也深谙在心。
有一次,我拿着大勺子打开鸭橱门时,却看见里面一个鸭蛋也没有。一般来说,地皮上都会有几个白白的蛋没有埋藏,因为懒惰的或聪明的鸭子往往不做无用功。这下,我着急起来,以为谁抢先一步把功劳拿走了。我问厨房里做饭的妈妈,她说,没有人捡过,鸭是一早姐姐放的。我觉得奇怪了,因为姐姐是不会争做这等事的。我犹疑着回到鸭橱门边,蹲下来仔细地看,橱门里确实有几处隐约隆起了一点,而门边就是一处。我用手一掰,果然,白白的蛋露了出来。心里暗暗叫险,要是直接踩进去,蛋就完了。
鸭子就是这样狡猾,但这种狡猾却给我带来了快乐。蛋很多,常常一次就二十多个,有时是十多个,并不均匀。它们散布在鸭橱的地皮下面,虽然有鸭粪的遮掩,但不妨碍我细细探寻的乐趣。有的深,有的浅;有的一堆,有的一个;有的很大,是两个蛋黄的“双黄蛋”;有的则青青的,有厚厚的壳;还有的则保留着余温,热乎乎的,让人触摸到鸭子的生命与呼吸。
在炎热的夏天,鸭子常常会生一种病,按农人的说法,那是因为中午的阳光太毒。鸭子在中午不休息,还在水田里顶着烈日觅食,这样久了,鸭脖子就会长起一个肿块。可能是一种寄生虫的缘故,这种病会妨碍鸭子的健康与生长。每当这样的时候,爸爸便要放下手中的活计,从野外砍几枝野蔷薇来。野蔷薇长着锋利而硬的刺,爸爸用它给鸭子动手术。
我现在还不太明白为什么要用野蔷薇刺,而不用针或剪子。也许,是天然的“手术刀”不易传染细菌的缘故吧。鸭子一只接一只传到爸爸的手中,那脖子的硬块也一个接一个被挑破,取出里面和线虫一样的黑东西,它就瘪了下去。哥哥做帮手,他抓一点细盐洒在那伤口上,然后把鸭子放进笼里去。鸭子不太会挣扎,或者根本就无力挣扎,反正看着心中也不会太难受。
鸭子有病就可以得到医治,这点可能与当年无所不在的兽医的高明医术息息相关。那是个重视动物的年代,后来曾一度放弃过。如今,一切又倒过来,动物又倍受珍爱了。所不同的是,如今是因为快看不见动物了。
鸭子治病的故事并不是很多人都听说过的。我感到奇怪的是,农人总有许多特效的治病偏方,而且听起来有点荒唐可笑。小时候,农家的小男孩容易得一种怪病:“小**”会肿大起来。按大人的说法,是傍晚坐热地板所致,也有人说是蚯蚓感染的缘故。总之,那会肿得让你难受,似乎痒,小便时还会痛。由于年纪太小,这种病痛不构成**,也就很快让奶奶知道了。
傍晚时,奶奶就叫我过去。我在“晒谷坪”里和大伙玩得高兴,没有理睬她。后来,奶奶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一只鸭,走到我跟前,让我把裤子脱下来。我赶紧走到坪里没人的角落,脱下裤子。奶奶把鸭子倒着拎起来,抓住脚,抚住它的翅膀,让它的嘴对准那“小**”。鸭子觉得好奇,呷上几口。
这时,几个小男孩趁人之危,偷袭了我本来就尴尬的场面。他们故作惊讶,觉得不过瘾,竟偷偷招呼小女孩过来。小女孩不知是计,还以为在做什么游戏,便也飞跑过来。这下,可把我吓得满脸通红,急忙拉起了裤子。奶奶再怎么劝,也不会奏效了。

我现在才知道,那小东西并不是让鸭子呷好的,而是因为鸭子嘴中的唾液,可能是它的唾液有消肿的奇效,反正只让它呷上几次就会好。回想起这难得一遇的一幕,心中竟有种难以言传的温馨与窃笑。
讲完了鸭子的故事,我想讲讲兔子的事情。特别是拔草,一想起就难以释怀。可能是重复得多的缘故,每一件简单的劳作都会萦绕在心,难以忘却。也可能是与自然肌肤相亲的缘故,拔草总令我深深地体味到一种喜乐。
拔草是与自然亲近的一种方式,是一种像绣花一样细腻的劳作。草是大自然的生命,没有草没有大自然的丰韵。它编织了自然的生机与希望,也编织了自然的色彩与光环。大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家园,草是家园华美的装饰。
只有兔子让人认识了那么多的草,草是为兔子而生的。牛和羊都可以放牧,它们无益于我们对草的认识。草是大自然的庄稼,庄稼为兔子而设。拔草就是拔兔子吃的草,兔子吃得精细,我们对草的识别也就精细。每一种草的名称与特征便存入脑海,它们各不相同的习性与品质也深存心底。这个记忆便是自然与动物的联结,是它们呼吸的延伸。触摸到草,也就触摸到了动物与自然。
在我印象中,我对草的认识是细微的。从视觉到手感,从外部到根,从气味到兔子对它的喜欢程度,我都了然于胸。我知道哪种草在哪个角落更多,也知道哪种草的药效怎样。哪种草兔子不能多吃,哪种草兔子特别喜爱,这对于我都不是一件难事。我能够记起的草有很多,如“灰灰草”、“讨吃碗”、毛毛草、车前子、“奶汁草”、落地金钱、扁担草、野苋菜、“蒲勺草”、蒲公英、“米籽草”、三角叶、黄秋菜……大多是农人俗叫习惯的名称。如果用后面学到的知识来定名的话,则还有不少的草是无法写在纸上的。其中有一部分不是给兔子吃的,特别是那些药效明显的草,从小我们就几乎没有给兔子吃。如凤尾草、车前子、鱼腥草、落地金钱、“天红草”、“地胆草”等,我们是不作“兔草”的,倒是有人生病时,农人常拿来当药用,那效果倒是绝好的。当然,也有拿来做菜的,如“苦菜”、马齿苋等,那就是一种美味了。
实际上,任何草都是有药理与药效的,只不过一般的草药效不显著。就像蔬菜瓜果是人类天然的保健食品一样,草实际上就是兔子的营养佳肴。植物与动物是如此息息相关,这不由得令人为造化的神妙拍手叫绝。
兔子是可爱伶俐的动物,它那双清澈晶莹的眼睛,就如水珠滚动在荷叶上;那双竖起的耳朵,就似名模发髻上恰到好处的装饰。它的跳跃是那么灵巧,它吃草时的咀嚼是那么斯文。它有如小家碧玉,它弱柳扶风,体态风流。
草装扮了自然,也变化了小兔。兔子有柔滑光洁的毛,有洁白细腻的肌肤。草是大自然的精华,是大自然的乳汁。阳光雨露为其而生,轻风白云伴其左右。有草才有灵动,有草才有轻盈,有草才有豁达,有草才有细腻。无草即无花,草不为花而生,花只是草的点缀。花为一时,草为一世。以花为媒,不如“以草定情”。
草是传媒,它传达着我们对兔子的情感。当我们心如发丝的时候,草便细嫩新鲜,美味可口;当我们心不在焉的时候,草便杂乱无形,枯槁难嚼。心情舒畅的日子里,我们给兔子做的菜嫩绿青翠。我们会到遥远的山旮旯里寻找兔子爱吃的草,会攀岩爬坡采摘它爱吃的嫩叶,会爬山涉水寻觅溪边的青苗。
拔草是触摸大自然呼吸的最好方式。挎着竹篮,拿上小锄,呼朋引伴,一起走在田野之间,沐浴于阳光之下,那是何等畅快与舒坦。渴了,喝一捧山泉,摘几条黄瓜;热了,赤条条下溪水里嬉戏,让水珠化作道道彩虹。没有拘束,没有顾忌,只让童心舒展,让梦幻飞上蓝天。阵雨来临,顶一叶“芋荷”飞跑;烈日当空,织一顶草帽纳凉。溪里有鱼,尽情追赶;树上有蝉,随意捕捉。到处都是生机,眼到之处皆为自然。
春天,拔草就是采草莓的好机会,一路流连,齿颊留酸。野草莓不像现在人工培植的那么大,但甘甜味足。看到一树鲜红夺目的红草莓,我就禁不住诱惑。草莓很多,我常常摘了满满的口袋才回家。竹篮里鲜嫩的草,口袋里红艳艳的“珊瑚珠”,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满足啊!
夏天是游泳的季节,季节里也有许多可吃的瓜果,如西瓜、黄瓜、李子、柑桔等。拔草是偷吃时最好的掩护,虽然偷吃并不光彩,但其乐也无穷。我记得几次偷吃的情景,那心情别说有多紧张啊!在有着美好与朴素教育的童年里,最可怕的想像就是偷东西被抓的故事了。我坦率一点说,实际上每个人都是会偷的,而且也都是偷过的,只不过记忆是否出现健忘而已。
我印象中是偷过许多东西的,小到别人拔的草,大到瓜果蔬菜,如地里的甘蔗、地瓜、黄瓜等。至于各种各样的水果,那是经常忍不住会偷的。当然,偷的压力很大,因为万一被发现就会挨骂,而且面子上过不去。在这样的时候,面子是个坏东西,它让我难过与不安。
秋天,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拔草常常是不尽心的。提着一个竹篮,到处观望有没有吃的东西。如山上的野果,土里长得甜丝丝的根茎,都是我的目标。我借着拔草的名义采摘一切可吃的东西,这便成了我的乐趣。
在冬天,拔草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由于百草凋零,到处一片荒芜,想要拔一篮草是要费一点心血的。这时,挖一些兔子爱吃的草根也是很好的。野果已经消失,仅剩一些山芋和秋天收获时没挖干净的零星芋子,但就是这仍足以提起我们的兴致。一边拔草,一边小心翼翼地找凸出地面的“芋芽”,那种快乐就比捡鸭蛋时所体验到的还要丰富。已经记不住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了,低头拔草的时候,眼帘里突然冒出一棵嫩芽,然后就是抑制不住惊喜的大叫,让伙伴们知道你又拥有了一颗芋子。没人会抢你的财产,但也会有让人啼笑皆非的时刻,特别是当你挖出来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截芋子或小如指头的小芋子时,你会禁不住由惊喜掉进失望的泥潭。那时,你就不得不尴尬地苦笑一下。
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多么微小的**了,可就是这么微小的**伴随我走过了拔草的历程。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让拔草变得美丽与丰富,变得难以忘怀。我之所以怀念这些,目的也仅仅在于让自己知道,人的**与快乐可以微小到什么程度,而不必在**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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