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动物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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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动物纪事
由于养了多年的猪,我见过的杀猪场面便很多。比较清晰地记得的有三次。一次是农业集体制的公社时期,杀猪场面显得很隆重,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时照例是年底,从养猪场赶到“晒谷坪”里的猪可能是没见过世面,左冲右突的,许多人围着赶它,像过节一样热闹。猪大都很肥壮,甚至威猛吓人。杀猪的却是赤手空拳,由于平时就不是屠户,这下更不敢大意,四、五个大男人一起上。他们商议着走近那只三四百斤的庞然大物,显得格外小心谨慎。可能是曾有人被猪咬过,他们甚至显示出了一定程度的胆怯。
首先,抓猪尾巴的人上前,他是最有力气的那个人。他从猪**后面悄然靠近,偶尔也会被猪发觉,猪猛地回过头来,他便赶紧往边上一撤。这种情景总是惹人发笑,让人忍俊不禁。因为拔猪尾巴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偏偏碰上猪通人性,步步提防,这就像看一场好戏一样。有时,需要有个人在猪的前面引诱它的注意,特别是在猪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当然,大部分猪都是傻瓜,它只是对这么多人围着它感到新鲜与好奇。它四处遛达,嗅来嗅去,仿佛获得了一种自由。它不会料到,渐渐靠近它的人正是要它命的人。讨厌的是那个拖尾巴的人,他的力气简直让它束手无策。它要掉转脑袋攻击那个人是多么艰难,他几乎把它拔得直往后退。它没反应过来,直往前蹬,可这时两只耳朵又被揪住了,原来左右两边又多了两个人。它动弹不得,只好嚎叫起来,觉得遭到了一种侮辱。它在自己尖利的哭声中迷失了,朦胧中就被扳上了一条长凳。它意识到死亡降临的那种绝望了,它拼命地挣扎,四脚乱蹬,可收效甚微。它已经被悬空了,连脚也被一双双手死命按着。它来不及喘气,就感到脖子上猛地痛了一下,这种痛它从来没有经历过。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怎么回事,它的脑袋就黑了下来,它已经不知道后面的抽搐有什么意义了。
整个生命消失的过程是如此激烈与短暂,以至于观众竟哑然失笑。大家用略显严峻的脸表达了哀悼与同情,这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接下来的手续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面对的是没有了生命的可吃的东西。大家换上喜气洋洋的表情,看着猪被褪去毛,被剖开,然后被瓜分。
接下来一次与这大不相同。那时,已经私有化,猪是自家养的,也是农家一年来最重要的收入之一。相同的是,还是年底,还是很肥壮的猪。这时是深夜,全家人都起了床,为了把猪从猪圈赶到家里来。猪圈到家的路实际上50米不到,可岔口却很多。大人小孩分别守在每个岔口,以便猪按照指定方向前进。
开始时,猪还在呼呼大睡,它被手电与马灯的亮光弄醒。在棍棒的威胁下,它懵懵懂懂地起来,出了猪圈。可能是嗅出了某种危险,它抗住棍棒的攻击猛地咆哮起来,一闪就跳回猪圈里去。这下,棍棒的威胁对它也无可奈何了。
爸爸急了起来,因为凌晨还要送到小镇去卖。他招呼人拿来簸箕,用它当盾牌。他走进猪圈里,把猪抵挡出来。猪终于很不情愿地走离猪圈,猪圈的门随即被关上了。人越来越集中,猪也就别无选择,虽然它左冲右突地想逃出包围圈,可最终还是往人类设下的圈套里去。屠户提着“猪勾”守在大门边,“猪勾”是件可怕的东西,对屠户而言,它是有力的帮手;对猪而言,那便是致命的武器。
猪过了几个岔口便直朝大门奔来。门坎太高,进不去,只好在门口屠宰。屠户静静地躲在门边,猪低着头跑了过来,它猛地发觉有人,就一甩头又跑起来。这时,屠户已经甩出了“猪勾”。不知是灯光昏暗还是屠户反应迟钝了点,“猪勾”没中要害,反而中了猪的前腿。猪疯狂地挣扎起来,屠户拗不过,侥幸中,“猪勾”退了出来,猪狂奔而去。
这真是一场暴风雨,特别是在这样的静夜里。大家大声吆喝着,慢慢地又只好从头做起。猪跑得老远,除了小孩守在几个岔口外,大人都去赶猪。静静地过了好久,猪又出现在我们眼前。它已经受伤,但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大家小心翼翼地赶着它回到房门前,尽量不让它急躁。可能是有点累了,看它已经有点疲倦,露出想要躺下的样子。屠户终于轻轻地靠近了它,并很准确地勾住了它的下巴。这时,天色微明,有股浓浓的睡意向我们袭来。
还记得一次,那倒是比前两次都简单。由于猪小,我父亲决定亲自屠宰。这时是傍晚,我们把一百来斤的猪赶到房门前。父亲勾住了猪,我们兄弟一哄而上把猪扳倒在地。猪被死死按住,几乎没什么挣扎。我把尖刀递给父亲,尖刀的寒光弄得我心神不宁。我不敢看尖刀刺进猪脖子的场面,但我又被勒令拿脸盆盛猪血。我被迫看到了最残忍的一幕,汹涌的血如柱涌出。我点燃了鞭炮,炮声熄灭了猪的嚎叫与最后的呻吟。
爸爸把满是鲜血的尖刀在猪身上抹了抹,然后洗尽了自己的手,一切又变得平静下来。生活已经日新月异,这头猪如今只够三、五家人过年用了。由于早就定好了“主头”,一切便显得不急不忙。
从那以后,我便很少看到杀猪场面了。由于家中已不养猪,过年买的肉也不需多冶憬ソサ硕灾淼母星椤
从农家小孩的成长看来,这种对动物的美好情感是弥足珍惜的,它不仅抚慰着我们那颗善良而纯洁的心,而且代表着一种自然与和平的方向。正像朱熹治家格言所说,不能因为满足贪婪的食欲而大肆杀生。于此想来,心灵深处确实有许多无法安宁的可憎回忆。
其中便有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那是关于牛的故事。以前,从农人善良的观念看来,耕牛不能杀的,大概是因其劳苦,也可能是因其不可缺少。也正由此,杀牛的人在我们心中便是很残忍的,也是很不讨人喜欢的。我们知道,耕牛一年四季劳苦,任劳任怨,几乎和人没有区别。它是人类的伙伴和得力助手,而且还懂得感情,那双大大的眼睛简直就会传情达意,让你觉得它在暗中领悟你每一个举止的含义。
农人与耕牛的关系确实远比猪来得密切。耕田放牧,人与牛都通过一根绳子得到紧密相连,牛的脾气实际上就是主人脾气的折射。看多了牛,我就知道什么样的人便会养出什么样的牛,暴躁的人养出急躁的牛,温和的人养出温顺的牛。牛是需要管教的动物,还小时,要教它犁田;大时,要培养它好习性。不让它贪婪偷吃,不让它粗野任性,不让它倔强好斗,教导它听人使唤,温顺平和,吃苦耐劳。
可以说,没有哪种动物能够像牛一样让农人如此操心的了,而如此操心的目的也就一个:让它成为劳作中最为得力的助手。对于农人而言,没有牛是很糟糕的一件事,它不仅让劳作无法实现,而且让人产生低人一等的感觉。说到底,耕牛在农人有限的一点财产中是最可宝贵的,不仅因为它价钱昂贵,而且因为训练一头好耕牛不容易。

正因为这样,耕牛要沦落为“刀下俎”常常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要么是年老无力,要么是病入膏肓。碰上这样的事是很无奈的,但也还有更无奈的事。记得有一次,村庄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病故。这事让她贫寒的家人措手不及,由于手头拮据,她的家人被迫典卖值钱的东西来操办丧事。最后,那头惟一的耕牛也被迫卖给了屠户。屠户的惯例是凌晨一早杀牛,卖肉的钱当晚送给主人。由于等着钱用,这下更是紧迫,白天就要杀。那头牛似乎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当屠户走进牛圈里拉它时,它“扑嗵”一声就跪在门坎内,眼泪“叭哒叭哒”直往下落。屠户被这景象唬住,一时竟不敢拉它。
主人听说这事,哭得更是伤心,本来就凄凉的气氛一时更为清冷。当那牛被主人亲自拉出来时,主人再也控制不住悲伤,两行热泪伴随哀怨汩汩而流。
牛被拉到村庄的大坪,用很短的绳子拴在柱子上,然后用块布把它眼睛蒙住。杀牛是很惨烈的场面,它复杂的过程吸引着幼小的孩童,大人也因为罕见常来观看。对我来说,小时是因为无知与好奇才看,大了,我则再不会去看那可怕的屠宰现场,不仅在于它惨烈,而且在于心灵的创伤。
屠户是有力气的壮汉,他走近耕牛,双手举起反着的斧子,对准牛头使劲一轮,“砰”的一声闷响,高大的牛就轰然倒地。接下来便和杀猪没太大区别,所不同的是,牛要剥皮,内脏处理也更繁琐。实际上,人们最害怕甚至不敢注目的也就刚才那一幕,那需要多么残忍的心啊!
童年的我曾见过两三次杀牛的场面,但都没有从头到尾看完全过程。那时,我对杀牛时散发出来的气味感到不适,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适应的味道。浓烈的腥膻与鲜血的气息啊,你淹没了多少私欲与渴望呢!
遗憾的是,如今的我却偏偏喜欢上牛肉,甚至远远超过了对猪肉的渴求,这真是世事难料。想当初第一次吃牛肉的时候,我是多么难受地把它吐出来啊!像羊膻味让许多人作呕一样,我也曾对牛臊味敬而远之。如今,我已无法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到底是吃牛肉有罪呢,还是吃猪肉有罪,或者两者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如果想到这一层,那又是多么不幸的事啊!那不等于给自己套了枷锁吗?也许,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地是否因此变得不善良,是否因此变得凶残暴戾。吃喝本来就无所谓罪过,罪过乃在于心。你觉得残忍觉得罪过就别吃,你觉得万物可吃就吃。一切是信心的问题,互相指责皆为不仁之举,也是缺乏信心的表现。如此想来,和平也就在我们中间了。说到底,信心不就是爱的同胞兄弟吗?
然而,我还是要谈谈我对动物的感情,因为我也曾拒绝过吃肉,也曾面对香气四溢的肉无法下箸。这种感情是非常纯洁的,我至今还要怀念它。如果说今天我可以轻易做到不吃自己不忍心吃的东西的话,那么,当时的我就可以说是处在一种煎熬之中。那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啊!平时就几乎吃不到肉,可面对了肉,却因为对动物的情感拒绝了它。
那是关于鸭的故事。当时,我还在小学读书,也没意识到那五只可爱的白鸭要被杀害,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可以永远陪伴我的。它们长得跟鹅一般,从体态到神情都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它们羽毛洁白无瑕,非常洁净。像小学课文《颗粒归公》中的那几只鹅,它们与小主人公的亲密关系早就深深地刻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然而,这五只鸭与我的感情也绝不亚于它。我妈妈就曾说要把这五只鸭给我养,她看我实在喜欢它们,干脆就把喂鸭的权力移交给我,而不是给我另外几个兄弟。其实,大家都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太洁净了,简直就跟天鹅一样。然而,我的喜欢是持久的,我每天从学校一回来就要先找到它们,看它们在哪里玩耍,而它们一看见我,也会非常亲热地快步踱过来,用嘴啄一啄我的鞋子与裤脚。天长日久,它们竟把我当作了惟一的主人,别人赶它,它也不理不睬了。
后来,这鸭子竟长得出奇地好,不仅一只不少,而且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没有明显的大小,颜色也没有区别,都是一例的洁白。冠上的一小片红色也差不多深浅,与全身的白色相映成趣。若碰上它那红红的脚掌在清绿的溪水中拨动,这本身就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了。
这几只鸭是比较名贵的品种,当时养的人很少,养的数目也不多,一般都不会超过十只。这种鸭也较通人性,而且不会像鹅一样攻击人,因此特别讨人喜爱。它们也不走远,一般就在房前屋后活动,看起来就给人多了一重亲近的感觉。它们性情温柔,举止中透出娴雅,给人一种文静的气质。
到寒假的时候,它们已经长大了。如果是要卖的话,就该卖了,可妈妈说不卖。我当时不懂妈妈的意思,只是高兴,以为是为我着想。因为我已经离不开它们,特别是在寒假的日子里,它们老是跟着我,简直与我形影不离了。我带着它们到处挖蚯蚓,它们就高兴得乱叫,比任何时候都欢快。
这段时间,它们长得很快,年关也到了。奇怪的是,最后它们竟又消瘦下去。捧起它时,我发觉比原先轻了。有一天,是年关大扫除的日子,我们几个人正埋头在小溪里洗家具,溪边李子树上突然飞来一只大鸟,“扑扑扑”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抬头一看,竟是我家的鸭子。它瞪着一双让我陌生的眼睛,一点温顺的意思都没有。我们都惊讶极了,竟突然害怕起来,似乎它要飞跑了。正当我要把它赶下来时,另外几只也扑腾着冲到小溪边,一只还猛地飞起,摇摇晃晃地也降落在李树上。
这时,我才发现,它们的翅膀已经很长了,像燕子的翅膀一样交叉在背上。晚上,我告诉妈这事时,妈说,不用管它,反正过两天就过年了。
我确实是个傻瓜,这样的话我竟没有意识到什么。我一直坚信,这么可爱的像天鹅一样的鸭子是没人会杀它的。可就在除夕那天,我却没有找到鸭子的踪影了。问妈,妈说杀了,还说,自家杀两只,另三只卖给别人了。我一时竟有点愤愤不过,脸涨得通红,大声责问:“干嘛要杀,干嘛要杀?”妈看我气得要哭的样子,赶紧安慰我:“好,乖乖,不要哭,不要哭,过完年再给你买更多更好的小鸭子,好不好?──嗯,好不好?”看着妈妈求饶的样子,我勉强地点了点头,但在心中却无法原谅自己,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也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那五只可爱的鸭子。
除夕夜宴,我拒绝吃鸭肉,爸妈没法子,只好一个劲地夹别的好吃的给我。在他们心目中,我成了可爱又可笑的英雄。我用这种令他们可敬的方式赢得了夸奖,也用这种方式怀念我对那五只鸭子的感情。第二天,我找到几根美丽洁白的羽毛,悄悄地放进铅笔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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