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年关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十三章年关
腊月里吃的东西可以一直做到年关,甚至到除夕夜。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还是让我们充满了想望与期待。
腊月是寒冷的,但在心中却充满暖意。可能是每做一道好吃的东西都与火息息相关的缘故,至今为止,我对冬天里的火总是充满依恋的感情。像爆米花,那就更深地刻在脑海里了。
爆米花是最热闹的聚会,它往往吸引着全村的妇女儿童来参加。做爆米花的可算是艺人,他常常在年关将近的时候来到我的村庄。他挑着一担家什在腊月里走村串户,灰黑的衣服配上他那略显苍老的脸,显得与这活计极为相宜。他往往是个四、五十岁的上了年纪的人,他黝黑发亮的脸庞可能与这营生息息相关。他的担子一头是一只不太大的木箱,另一头是蒲瓜似的略长的铁家伙,铁家伙肚子里便是用来装爆米花的。木箱里除了有“风炉”外,还有一些简单的用具,另外,还有一小袋木炭等起火材料。
老头挑着这副担子显得轻松,虽然有点沉,路途也有点远,但他已经练就了一身好筋骨。他一出现在村口,小孩就叫嚷开了,根本用不上自己吆喝。没过多久,老头坐下歇息还没过瘾,那些小孩已经陆续把母亲拉了过来。这时,老头就忙开了。
他先给“风炉”起火,然后把那“铁葫芦”用铁架支起,置于炉火上,抓住一头的摇把旋转起来。仿佛是先试用一下,也可能是先预热,随后,他又把铁葫芦从架上支下来,竖着,打开葫芦嘴上的铁盖,用一把毛刷探入“葫芦”肚子里去刷。他把“葫芦”倒过来,表示已经干净了。然后,他才接过妇人手中的米,用竹筒量好,倒进两筒,再加一小匙自带的糖精,封上,便重新支在炉火上旋转起来。
爆米花是按每炉收费的,由于每炉都是固定的量,因而不存在什么计较。每炉大约十分钟左右,价钱也公道,往往就一毛钱。由于米与包谷都是自己的,木炭也是按每炉一勺自带的,因此,这种价钱几乎是纯利润,除了那一小匙糖精而已。
爆米花之所以吸引我们,关键在于开盖时的那一声爆响。这种爆响确实挺吓人,连妇人也常常捂住耳朵。而我们呢,一看见老头停下旋转,把铁葫芦放倒在地,就死命地跑,躲得老远的,捂着耳朵眼也不眨地看。老头先拿一条大麻袋罩在葫芦嘴边,一只手揪紧麻袋口,另一只手拿住一支铁管套在葫芦嘴把上,然后猛地一翘,“砰”的一声闷响炸开,一阵白烟就浓浓地裹住了老头。
白烟缓缓升起,消散干净,四处变得暖和热烈起来。大人小孩又都聚拢了来,笑着分享一点各人的米花或包谷花。由于每家每户都要爆米花,老头便经常做上一整天。不时响起的闷雷般的声音伴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村庄里有一种说不尽的快乐与温馨。小孩没有散去,他们一波一波地荡漾在老头周围,让老头平添了许多安慰。
这样的日子大多是阴冷的冬日,那一阵阵腾起的白雾和空气中弥漫着的米花的香气,使我们意识到年关已近的醉人的希望了。
年关常常还与耍猴的把戏有关。在腊月里,这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外地艺人便会像雨后春笋般地从各处冒出来。有时,是一个人,牵着一只孤零零的猴子;有时,是两三个人,挑着担子,牵着猴子牵着狗,热热闹闹的。他们走村串户,风餐露宿,律礼荞冢康目赡芤簿鸵桓觯喊炎约貉睢?br/。
那时确实赚不了什么钱,卖艺人辛辛苦苦吆喝着小猴、小狗做完五花八门的精彩节目,结果就是盘中有限的几十枚分币。我曾看过许多次这样的表演,但没有一次看过卖艺人因为钱露出笑容。更多的时候,他都是无奈地收起盘缠,摇摇头,然后默默地收拾行装上路。
然而,即便就是这样,耍猴人还是年年都出现,他们依旧是那一身花花绿绿的行装,依旧是那一幅拖拖拉拉的模样。
每逢他们出现在村口小路上,我们便能一眼望见,快乐便随着这支特别的队伍的出现而到来。我们欢呼雀跃,大声呼唤各自的同伴,为这不期而遇的盛会感到莫名的喜悦。消息迅猛传开,大人们也飞快做完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赶来。
这样的日子没有太阳,虽是隆冬却也不冷。艺人身裹彩布,由于肮脏而没有光彩。他敲着铜锣,让观众围成一个大圈,然后,好戏便开始了。戏是很紧凑的,不像戏剧,不仅要搭戏台,还要等观众。猴戏的观众实际上并不多,常常是围满一圈就可以了。
猴戏可以重复演,特别是在人比较多的时候,前半截的戏便常常重演过。它不是讲故事,也没有固定的模式,随到随看,不想看就走。然而,惯例是留有拿手好戏在后头,因为演完戏就要讨赏了。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耍猴人在气氛达到**的时刻便先讨赏。这似乎更有效,因为让观众措手不及。而等到结尾时,观众则经常一窝蜂似地散去,只有几个善良而心软的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掏腰包。
耍把戏关键就在于耍,猴子与狗被人牵着到处乱转,给观众作揖、敬礼,给大家表演一些难度大的杂技,以此博取人们一笑与惊叹。那时,常有的节目是猴子抬花轿,给猴子穿上花花绿绿的小衣服,戴上新郎官的帽子,让它钻进小花轿把花轿抬起转圈。小猴的表演毕竟有别于人,而且常常做些令人不解的动作,这就让大家觉得莫名的滑稽与快乐。小猴的节目往往即兴发挥,由于它经常脱离主人的使唤,像小孩开小差一样,本身就足以逗人发笑,加上这种猴与人的配合,其间的喜剧效果就更为突出。可以说,猴戏的中心就是猴,猴的每一细微的动作,它的顽皮笑闹,它的无拘无束与聪明伶俐,都让人心中有一种隐蔽的自私的快意。
如果是狗,情形就大不相同,毕竟,狗是乡下人常见的动物,大家对它都不陌生。要让狗被人们接受,那必不可少的就是表演一些高难动作。实际也如此,狗的节目远没有猴那么丰富,它惯常表演的是钻圈。三个圈叠加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小狗被吆喝着不停地跑,然后纵身一跃,就轻盈而准确地钻过了上面那个小圈,小圈纹丝不动,于是就博得了满场喝彩。圈不停地改变着形式,不同的形式有着不同的难度。小狗就在这不尽的难度面前卖力奔跑,精彩的表演激起了一声声惊叹。末了,小狗不由得厌倦了,它碰翻圆圈来抗议我们无止尽的**。主人却没有饶它,用严厉的训斥恐吓它继续表演,于是,它又卖力而无奈地奔跑起来。

小狗小猴轮流上阵,很少有共同合作的节目。只是闲着的时候,猴子会帮小狗捉跳蚤。小狗蹲着,小猴坐在小狗身边,它熟练地掰着小狗那密密的毛,一双眼专心致志地盯着,一见跳蚤便像人一样急速用手摁过去,它把跳蚤捏住就往嘴里送,把小小的跳蚤咬得脆响。小狗温顺地依偎在小猴面前,小狗矮,小猴高,一时竟让人想起奶奶为我们捉虱子的情景。
猴戏的乐趣还在于喂猴。特别是还没到演出的时刻,我们便用口袋中好吃的东西逗它。如果是糖果,那便有逗乐的机会。先给小猴一个糖果,让它尝到甜头,然后用吃剩的糖果纸包上一个小石块,扔给它。小猴照样急忙捡起,扯开。它很聪明,一眼就瞧出了虚假。这时,它会表示出一点失望与对欺骗者的敌意,它会认真地看一眼投“糖果”给它的人,好似要记住那人一样。它无奈地把小石块丢掉的情形就因此给了我们一种恶意的乐趣。实际上,它有的是天真与单纯,是不解与困惑,可就是这让我们得到了取笑的机会。
从“看猴”也可以引申出去,许多时候,我们又何尝不是把人也当作“猴”看了?正如鲁迅所说的“看客”,我们又何尝没有充当过这一暧昧而可憎的角色呢?
“看客”是因为无知与愚昧,“看猴”是因为我们喜欢恶作剧式的快乐。我们牺牲了别人的快乐与自由来获得自身的满足,我们虐待与践踏了别人的民主与权利来换取虚荣心的尊严与骄傲。这是多么可怜的快乐啊!
小时候,我们不懂尊重动物,我们故意惹猴子生气,甚至用东西扔它。虽然也有同情它被锁链缠住而失去自由的时刻,但那是多么短暂的善良啊。也许,人是应该善良才有快乐的,那些恶作剧的快乐在如今看来是多少渺小,多么不值一提。
年关的快乐是远不止于此的。由于处在一种美好的期待之中,任何乏味的劳作都会成为一种乐趣。如大扫除,给我们的印象就极为温馨,而没有厌烦的感觉。
农家的大扫除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如果要彻底换一个崭新的面貌的话,没有两三天的辛勤劳作是不成的。首先得选好一个日子把屋檐、房顶和四壁的蛛网灰尘清扫干净,这个活不是小孩可以做的,常常由家庭主妇操办。先把房间四角的东西用东西盖上,免得弄脏,然后在一根长竹竿上扎一把芦苇扫帚,作清扫房顶的工具,最后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围上头巾,戴上斗笠,披上塑料布。干这活常常会被灰尘迷住眼,因此,流泪是正常的。我曾经多次看着母亲清除四壁的蛛网灰尘,看着厚厚的尘埃从房顶四壁泄下,母亲很快成了“黑人”。整个房子灰尘弥漫,阳光从明瓦透过来,照出一束尘埃的光柱。有时,母亲不小心被迷住了眼,她眯着眼睛走到房外,叫我往她眼睛里吹气。我用手把她眼睛扒开,使劲一吹,有时也就好了。但也有不好的时候,我便用湿毛巾帮她擦,母亲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不碍了,便又回到灰尘飞扬的现场。
这样的活常常要一天才能完成,因为房子宽敞,大厅、厢房、厨房等好几个房间都要清扫,而中午又必须停下来吃饭。农家都是瓦房,又是木架结构,一年下来总是有许多蛛网灰尘。如果不清扫的话,房子的整洁就会大打折扣了,而这个年也就过得没有享受似的。对于农人来说,迎接过年的最隆重方式莫过于整洁了。
确实,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迎接旧历新年,除了一双勤劳的手。我们仔细而认真地把房子每一角落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看了觉得舒畅。没有一个角落不是干净的,也没有哪一件东西不被擦洗过,到处洋溢着清新朴素、整洁自然的温馨。在我的记忆里,这种温馨与舒适是最宜人的,它远远超过了现代化套房给人的那种干净与整洁的感觉。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肯定会选择亭台整洁、明窗净几的农家小院,没有过多的陈设,没有臃肿的装饰,有的是朴素无华的与土地的亲近,是泥土散发的气息和木头吐纳的清香,是鸟鸣的婉转与清朗的空气,不需油漆等化合物的侵袭,也不需空调制造的冷暖与清凉。
锅盖是木制的,水桶也是木做的;桌子没有上漆,板凳光洁明亮;橱柜笨重厚实,木料的香气清新可闻。我们把它抬到小溪边,用细沙擦得锃亮,让质朴的纹理暴露无遗,任凭河水漂洗,任凭阳光暴晒。可以说,这是一种毫无阻碍的舒畅,是一种自由的劳作,不必担心磕磕碰碰,不必小心翼翼。没有贵重的花瓶,更没有别人想偷的家具,房门一天到晚敞开,屋内可以一天到晚没人。
我们随心所欲跑动,我们四处玩耍,我们欢快劳作。怀着对春节的期待,我们充满希望与快乐,充满着释放的自由。那时,我们是一只小鸟,快乐地飞翔在蓝天白云之间,四野青山绿水,真正是心旷神怡。
旧历年底是小溪的节日。明净清澈的小溪挤满了人群,小溪边的劳动场面具备了诗意,冬天、阳光、赤脚、忙碌共同组成了一幅长卷。它沿溪展开,比《清明上河图》更具诗意。小溪流淌,溪水清冷,阳光热烈,人们或站或蹲,小孩穿梭在房子与小溪之间。四处是家具用物,四处充满劳动与声音。
我曾非常热衷于劳动,因为家中没有一个闲人。两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在劳动,特别是两个姐姐,她们是很卖力的劳动能手。她们天生就属于劳作的,和妈妈一样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大哥二哥都只比较喜欢做他们愿意做的事情,只要是他们喜欢的,他们的勤苦也就有口皆碑。比如说把鱼塘的水放干,捉鱼卖;又比如说上山砍松香,挑松针;还比如说采摘野草野花作药材出售……他们无不做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在腊月最后五天里,我们的劳作也似乎多了起来。除了大扫除外,我们还要准备充足的柴火、猪饲料、“兔草”,另外,也要准备松香,给正月夜里“点小火”以及闹元宵时用。我们一群小孩每每为此约在一起,到老远的地方寻“猪饲料”,就是水田里新长出的水草。有时,我们翻山越岭,走到遥远的山岗上砍木材,劈松香;有时,我们也远足到不知名的小路边田野里拔“兔草”……我们欢快地做着这一切,想像着正月里连续几天的玩耍,心中就充满了甜蜜与轻松。
我至今清晰记得当时劳作的场景,那确实是难以复加的欢娱。也许,我更应该让它深藏内心,让它化作涓涓细流,永远流淌在年关的记忆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