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腊月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苦难在腊月是见不着影子的。对于小孩而言,有吃有玩就不再是苦难,而腊月是有很多东西可吃的。
腊月里要做许多好吃的以备过年。如“米冻”、豆腐、腊肉,如炒豆子、爆米花、炸花生米、“炸芋条疙瘩”……往往是还没入年关,白天里四处便是炊烟,一派融和的节日气氛。
小孩子也没闲,为了正月玩得更畅快,他们早就三五成群忙这个忙那了。或者拔草,或者砍柴,或者砍松香……忙得不亦乐乎。当然,每逢做好吃的日子,那心便不自在,虽然在干活,它却飞远了。这时干活就特别快,效率特别高,往往都比平时早好些时光回到家。
回到家并不意味着就有吃,像煮“米冻”,没经许可还不能轻易进厨房,说是会坏了“米冻”。那时,常常由我奶奶主厨。她关紧厨房门不让我们看,还严肃警告我们,说“米冻”做坏了就拿我们是问,如果我们不听话的话。自然,我们除了像病人亲属一样在手术室外等候,别无选择。我奶奶就是那位大夫,她时不时跑出来回答我们焦急的询问,但都仅是杯水车薪,毕竟,百闻不如一见啊。我们想像着厨房里的一切,甚至忍不住从门缝里偷看。然而,锅里的情形仍然概莫能知,“米冻”那特殊的香气则越来越浓了。
“米冻”往往要做一整天才好,上午在锅里煮熟,下午便把它装在瓷缸里再蒸。这样做出来的“米冻”便结实柔韧,色泽金黄。做“米冻”是一件累人的活,首先要砍一种叫“黄荆柴”的灌木做碱,把它的杆截成几段,破开,再放入水中煮。煮出来的碱水呈黄色,然后掺入事先磨好的“米浆”,这样,“米浆”就会变成糊,慢慢凝结为“米冻”。
“米冻”是正月里不可或缺的充饥之物,还有一种“米茶”也是为这目的做的,但它简单得多。先把米炒出香味,然后把它碾碎,磨成粉就行了。要吃的时候,就把这碎米煮成稀稀的咸粥,加点香料什么的。由于这种吃法便捷,至今为止,“米冻”和“米茶”仍然是农人正月里喜欢的一种主食。
煮“米冻”之所以要那么久,关键是因为火不能旺,火旺了烧锅底,“米冻”就坏了。一大锅“米浆”要靠文火慢慢煮熟,这就还要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那就是要一个人不停地搅着那渐渐粘稠的“米浆”,否则,锅底很快又要烧焦。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大人们才制造出不能让小孩看的美丽的谎言,因为小孩总是容易让大人分心,从而顾不到锅里的“米冻”。
“搅米冻”用一条粗圆的棍棒,就像北方的擀面杖一样,常常用得精光溜圆,闪闪发亮。我们管它叫“米冻棍”。对“米冻棍”我们都很有感情,因为我们都吃过“米冻糊”。吃“米冻糊”时并不用锅铲或勺子,只要把“米冻棍”提起来,用双筷子轻轻一刮,“米冻棍”上的“米糊”就满满地可以装好几碗。
这是一种美妙的感受,由于“米冻”熟了便向小孩开放。我们都看到了“米冻棍”上摇摇欲坠的“米糊”,也看到了锅里不时地冒着一个又一个气泡的“米冻”,那种亮丽的黄色,那种粘稠的形状,便远比吃“米冻”时的感觉好得多。
吃“米冻糊”常常用酱油或豆酱作调味,把一碗橙黄的“米冻糊”拌成各种各样的颜色,这也是一种奇异的乐趣。然而,更有趣的还是吃“米冻”锅巴的感受,那是一种真正的美味。
“米冻”锅巴确实是少有的美食,它不仅色泽鲜艳,而且没有油气,显出天然的本质。锅巴很多,往往整个锅都是,又厚实,给人沉甸甸的分量。锅巴往往就是我们小孩子的“战利品”,大人一般只吃一小块。我们拿着一大块金黄色的锅巴到处走动,让别的小孩眼巴巴地露出一副馋相,心中就似乎得到极快活的享受。当然,要是能够各分一小块给他们同享,听他们赞不绝口的声音就更美妙了。
煮“米冻”是以锅巴在小孩嘴中告终的,至于后面还要怎样“蒸”已经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了。小孩是以能吃或好玩为目的的。这种纯粹功利的兴趣当然有点可笑,但也真切地反映了我们的思想。
炒豆子也是值得一提的乐事,因为它不像如今这么简单。可能是为了使仅有的一点东西发挥它最大的作用,农人总是把有限的一点东西做得极尽完美。像炒豆子,本来只要把它放入锅中炒熟就可以的,但他们却用沙粒来炒。沙粒是事先在小溪筛洗过的,并在太阳下晒干。它是较细的那种沙,很均匀。炒豆子时,把沙倒入铁锅中预热。
由于事先把豆子置于水中浸泡,让它膨胀、疏松,这时便把豆子捞出、晾干。等沙子热了,便可倒入慢慢地炒。经过漫长的翻炒,豆粒终于发出均匀的脆响。每到此时,奶奶便要捞起几粒豆子放在灶台上凉,叫抢着烧火的我们尝一尝有没有脆,从而也算是一种奖赏。刚捞起的豆粒很烫,我们兄弟几个便眼睁睁地盯着可怜的它们,心里盘算着能分到几个,什么时候出手最好。往往是二哥最刁,他趁奶奶不注意,一把抓起就走,弄得弟弟也赶出去要分。他们得意地不敢回来的时候,奶奶就捞起比刚才更多的豆粒放在灶台上冷却,这些便是私下里奖赏给我的礼物,这礼物表明我的老实与不争。

这样炒出来的豆粒不仅大,而且松脆可口,香气逼人。它远比直接在锅中炒好吃得多。后来,我无意中发现北方“炒板栗”竟也用一样的方法,只不过它比较现代,不用人为,而是机器搅拌;也不用细沙,而是铁沙。
炒过豆子,奶奶便要接着炒地瓜片和“芋子片”。地瓜片是切成片在水中煮熟再晒干的。这种地瓜片在沙中炒熟后也是香脆可口,是正月里较常见的一种食物,它常常用以招待成群结队的小孩。如今,这种东西由于少见了,倒成了极受欢迎的稀罕食物。还有一种地瓜片,是加工过的,虽没有这种原汁原味,却也松脆诱人。它先把地瓜煮熟,剥皮,然后捣碎,加淀粉搓成条状。然后,再把这些“地瓜条”煮透,捞起后放在风中晾干,直到适宜于用刀切成片为止。切成片后,就排在竹筛上晒干,只等炒或炸了。
“芋子片”与地瓜片的做法相同,工序都有点繁琐。另外,也还可以做“薯片”,都是同样的做法。这样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用最普通的材料做出好看又好吃的待客之物。这是一种伟大,也是一种智慧,只有勤劳的人们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炒出来的地瓜片和“芋子片”很耐保存,这点比“炸”好。炸的则更酥,更香,但由于耗油,加上保存不久,炸的往往更少,也只用于招待比较尊贵的客人。然而,小孩是管不住的,他们都会偷,常常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着吃。只要是好吃的,甚至是交待过要留给客人吃的都要偷,所不同的是,偷的数量多少有所区别而已。
挨骂是肯定的,特别是偷吃了腊肉的时候,我们便要被严重警告。那时,腊肉做得不多,但都相当精致。色泽酱红而透亮,香味悠长而绝妙。做腊肉也是一门绝活,我奶奶便是能手。腊肉实际上便是熏肉,往往先把一块块的肉在水中煮熟,捞起晾干,再往干净的锅里撒上一层米糠,把熟肉架在上面。然后锅盖罩上,用文火熏烤。很快,米糠的焦香味便四处弥漫,肉香也隐约可闻。
熏肉关键在于控火,要循序渐进地让香味深入猪肉之中,也让这种焦黄的颜色渗入肉内。由于腊肉妙在半肥半瘦,让腊肉切开时有一种均匀的颜色就显得非常重要,而火候不够便显得过肥,火候太过又显得表层发焦,而香味也就太过浓烈。因此,这是一种经验活,只有多年经验积累的人才能熏出好看又好吃的腊肉来。
除了腊肉外,还可以做卤肉。做卤肉简单一点,它只要把生肉放入“卤汁”中煮熟就可以了。卤肉关键在“卤汁”的调配,可以用各种大料,如茴香、生姜、胡椒、蒜头、花椒等,也可以加一些中草药材,如当归、枸杞等。把这些配料包扎在纱布里,放入大量酱油中煮沸,肉也放在一块煮透。这样煮出来的卤肉往往香味俱全,让人回味无穷,是佐酒佳品。特别是猪内脏、猪头皮,还有猪耳朵,都是绝妙的下酒菜。如今,人们扩大了卤菜的范围,往往把冬笋、豆腐、“牛杂”等许多东西都列入卤制范围,这无疑丰富了人们的口味。
当初,腊肉和卤肉都是很少的,自家一般很少取来食用。用大人话说,那是“逢人客”的,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自然,我们便只能“望肉兴叹”了。“望肉”是相当形象的用语,因为大人往往把做好的肉悬挂在高高的屋梁上。这样做可能包含了两重意思:一者,这样天然风干容易保存长久,也更增一重耐嚼的风味;二者,这样可以免除让小孩偷吃的危险,也可以让猫、狗、老鼠们束手无策。
农人的智慧确实在每个细节上都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可叹的是,我们往往就头顶着这一串串腊肉,却吃着没半点肉末的咸菜。看着肉却不敢吃,偏偏要等宾客盈门时才侥幸吃上几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折磨?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