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苦难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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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苦难的概念
豆酱是很咸的,为了保存得长久,做时就放了过量的盐。然而,即便就是这样,豆酱还是很容易生虫子。
春天是最危险的季节,潮湿而温暖的气息让房间充满了霉味。豆酱放在晦暗的房间里,很快就长起毛来。长长的白毛实际上就是发霉了。
发了霉的豆酱往往不好吃,除非把面上一层挖去。然而,来不及再取一次,那表层又会长起长长的毛来,在里面便孕育了一条条小小的虫子。这蛆虫很恶心,不仅多,还长得快,不到两天,它就由小变大,迅速爬动着,白白胖胖蠕动的模样会让人想到厕所里的蛆。自然,要吃下这样的豆酱是不可能的,但要把它不分良莠全部倒去则更不可能。每逢这样的时刻,奶奶便静静地把一条条蛆虫夹去,用筷子慢慢寻找,直至她认为满意为止。
早晨,奶奶把它放到“饭甑”里蒸,还加点油。有时,侥幸碰上买肉的时候,奶奶就切少许肥肉埋进豆酱里一起蒸,那种美味便馋得我们再也顾不上什么虫了。实际上,奶奶用筷子除去的仅是那些大条大条的虫,而对于小的则置之不顾了。吃豆酱时,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地绕过小白虫的陷阱,免得吃到嘴里吐之不及。
我们这样漠视蛆虫的存在,在今天看来是惊心动魄的事了。可能也因为吃了太多变质的东西,经历多年不吃之后,我的口味竟变得出奇地灵敏。我能够轻易地察觉出变质的食物,特别是肉,只要些微变质与异味,我就总是极敏感地先察觉到。我想,这大概就是经验积累的结果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一种痛苦,因为我变得比谁都更激烈地拒绝变质的食物。还有许多家庭不舍得倒去变质的佳肴,另外,也说不定在哪一天会强迫我“重操旧业”,从而不得不在贫穷面前俯首听命。那样,我的痛苦就不仅仅是以往面对着蛆虫的痛苦了。
事情往往是如此。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么,由富裕而致贫穷就是一种真正的痛苦了。当初,我们想不到会有这么美好的日子,而有了这一切的我们更不敢想像回到从前的那种苦难了。确实,有谁天生就是历经苦难的呢?
当初,我们是何等容易生病啊,仿佛贫穷就是生病的代名词一样,越是贫穷的生活就越多劫难。如今再看非洲难民的病弱之躯,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啊!
我清晰地记得父亲背我上医院的情景。小时的我真是体弱多病,特别是脚上的皮肤,一到夏天就生疮溃烂。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原因就在于经常赤脚干活。别人抵抗力较强,但也免不了会有些病痛,而我则似乎天生就不适合下地干活。只要赤脚两天,皮肤就开始发炎发痒,而一抓就破,破了又下地干活,脚就很快溃烂长疮,最后就肿大起来,连走路也变得艰难了。
那自然是一种痛苦,但也可以说是一种幸福。在盛夏农忙季节,大伙儿都忙于割稻插秧,顶着烈日干得热火朝天不胜疲惫,而我则可以心安理得地斜躺在凉爽的竹椅上神思飞扬,累了便闭目养神,甚至可以静静地小憩一阵,睡个片刻。有时,我体会着这种妙处,除了奶奶在房前屋角不停地忙这忙那之外,诺大的木屋静寂无声,远处田野里传来了打谷机的轰鸣,它和着蝉无休止的聒噪,显得极为单调。没有人与我说话,但我心中满了声音,我激荡着,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诉说着渴望,诉说着梦想,诉说着看不见但美好的明天……
不用说,我的幸福还带给了另一个人幸福,这个人就是我父亲。他爱偷懒,因此他更愿意带我上医院打针,从而换取一段时间的“解放”与自由。他是如此乐意于从田间回到家中关照我,以致于在我心中,我常常忆起他背我上医院的情形。
大概是从繁重的劳作中得以解脱的缘故,父亲总是那么乐意于为我效劳。他畅快地洗净自己的手脚,换上干净的白衬衣,然后不急不慢地为我换去包扎在脚上的药。由于常常在腊月为人家做裁缝,他像个“准公家人”,瘦而精干。他的手很温柔,我不会感到意外的疼痛。他轻轻地把我化脓的伤口擦拭干净,然后把我抱上自行车后座。
这辆曾让我们引以为豪的“永久牌”自行车竟是过户来的二手货,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时我们都以为是新买的,可在二十年后,当我整理旧衣橱时,却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税务所:
我队××生产队×××购买永久牌旧自行车壹部(在××大队×××户购买),
请给予办理过户手续为盼。


××县××人民公社××大队革命领导小组
1976、12、19
这辆自行车的质量是不用怀疑的,因为它一直服役到了摩托车盛行的年代。自然,我也曾骑过多时,但最美妙的感觉则永远停留在父亲载我的那些时光。
父亲上自行车是很特殊的,他往往有一个在我印象中挺漫长的起跑过程。他左脚踩着踏板,右脚不停地点地,往往要点五六下才在车子的惯势中缓缓跨过车杆,然后轻轻坐正身子。这种情景常让我提心吊胆,虽然父亲每次都相当平稳地上了车,但我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上,仿佛他不是称职的驾驶员。
父亲骑车很悠,并不快。实际上,他也不急于那么快完成“任务”,以免回家下地干活。我看他每次带我去医院也没有回去田里的打算,用母亲的话说,这是“懒人用懒计”。
父亲施用“懒惰计”确实不费吹灰之力。乡镇上有他很多熟人,他可以这边坐坐那边聊聊,时间很快就不够用了。而我则成了沉默的证人,我的病痛也让我越加沉静。无论是解脱了车座被父亲背在背上,还是在公社食堂坐下来吃一碗“扁食”的时候,我都很忧郁,品尝不到什么快乐与兴致。两毛钱一碗的“扁食”我只能吃小半碗,另外一半便给父亲吃。父亲没有陌生的感觉,他熟练地做这做那,显得已经驾轻就熟了。由于又打针,又吃药,加上乡镇一切给我的陌生感受,我有点厌倦了。有时,我便觉得这个快活的父亲于我远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则是个疲惫的病人,感受着这个能干的父亲带给我的特别的温馨。

卫生院排队看病的人往往不多,因为农忙。在整个乡镇惟一的饭店──公社食堂吃点心的人也不多,他们稀稀拉拉地点缀在几张过分大的八仙桌一角。街上的行人似乎更少了,烈日当空,没有一片白云。
可以说,父亲是因为逃避农田劳动才拼命往乡镇发展的。他渐渐地摆脱了农民意识的束缚,最终大胆地在乡镇上租了一间店面做起了衣服。那时,我正好小学毕业升到初中。在整个小学期间,除了五年级在大哥当学徒的理发店里住了一年外,都是走远路上学的。走的路不长,也就那么五华里,但在每天早晚周而复始地行走却是一件锻炼人的事。特别是早饭后匆匆忙忙赶路,往往会让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然而,疼也得走,因为要赶时间。现在想起来,倒是庆幸小时候得到那种锻炼,因为它让我至今不依赖什么车辆,包括自行车。如果是不长的距离,我往往更乐意用脚去丈量。我游玩的耐力常常比别人好,也常常因此看不惯那些娇弱无力的人。
那时上课经常会有请假的事,而请假的理由往往就是肚子疼。请假条变成一张“肚痛帖”,像张旭的狂草一样,请假的人常常把字写得歪歪扭扭,表示自己疼得写不好字了。这种事一般十有五假,但老师也无奈,一般便“准奏”。当然,话说回来,那时肚子疼的人确实多,原因几乎毫不例外是闹蛔虫。
那个年头,闹蛔虫是极普遍的事。我曾见过老太太从口中吐出小蛔虫的恶心场面。小孩子更遭殃,每每肚子疼得哇哇直叫。那时,一年里有两次毒蛔虫,“蛔虫药”做得像宝塔一样,是免费发放的。由于药很甜,我们就叫它“宝塔糖”。吃了它,便两三天不能吃油,我们就得吃上几天没有半点油星的咸菜。
吃过“蛔虫药”便要忍受拉蛔虫的痛苦,蛔虫确实很多,有的甚至还半死不活。上完厕所,我们往往撑得两颊通红,两腿乏力,那种恶心的感觉老半天排遣不去。可能是记忆犹新的缘故,中学上生物课时便对蛔虫熟悉如故,根本不用看那药水瓶中的标本了。记得有一次,大概是端午节前后,我和一群小孩爬到李子树上吃了半天那初熟的李子。晚上吃饭时分肚子就疼得厉害,后来开始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突然感到喉咙被什么塞住,便猛地呕了出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条蛔虫,还蠕动着。
确实,当初我们就过着这样一种难以尽述苦难的生活。没有文化,没有健康,谈不上安逸,更谈不上享乐。我们是一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小孩,我们虽有快乐,但更多的是穷困与苦难,是敌视与挣扎。在这背后,我们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吃苦,学会了同情,也学会了敌对与斗争。
越是贫穷就越是争吵,这似乎成了一句暗语。可能是穷的缘故,农人之间总存在着相当多的争吵,吵的话也往往相当凶恶下流。回想起来,虽然和睦总占据着主流,但吵架的事也时常发生。
吵架往往由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可一旦吵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便反目成仇。如这家的牛吃了另一家的菜,这家的鸭子跑到另一家的禾苗地里……总之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利益。贫穷让人们缺乏涵养,缺乏温柔;贫穷让人们变得暴躁,变得凶狠。“人穷志不穷”毕竟是少的,更多的是人穷志短,鼠目寸光。
没有必要为贫穷护短,更没必要为贫穷贴金。贫穷会让人变得志短,会让人失去原来的豁达。豪迈与潇洒可能也会在贫困中出现,但更多还在于富足带来的自信,是在一种满足中出现的。缺乏中的人们要豪迈起来,那是很难的。
贫穷让人拘谨,让人小家子气,让人狂妄,让人无知。我经历过贫穷的生活,我深知里面有多少优点,有多少可怕的思想。它使我们仇视富人,使我们无端地厌恶商人。像无知的人讨厌知识一样,我们思想中到底有多少根深蒂固的偏见呢?
金钱并不是邪恶本身,富裕也不是一种过错,罪恶是因为我们没有善待富足。贫穷也并非罪过,缺乏更不是罪责,问题是我们没有善待贫乏。我们是否想过平心静气地面对所有?是否想过贫穷与富足都不太重要?是否想过活着不仅仅为了吃饱?
也许,我们是到了该认真反省贫穷的这一天了。贫穷与苦难到底给了我们什么呢?“苦尽过来”是美好的,“忆苦思甜”也未尝不美妙,只是,过去的苦难未必就是今天的甘甜。想想今天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难民,那骨瘦如柴的身躯,那形同鸟爪的小手,我们也许能更客观地面对贫穷与苦难。
说到底,贫穷与苦难都是不值得标榜的,而富裕也同样没必要推崇。标榜贫穷曾在历史上有过,推崇富裕则在时下流行。两者都带来一种危险的走向,这种危险将被历史证明。苦难也非一味的财富,关键是要有能变作财富的人。实际上,苦难本身是无所谓“财富”的,只有苦难背后闪闪发光的人的精神才是真正的财富。贫穷与苦难往往造就了人黑暗与卑劣的一面,而富裕与享乐也常常制造肮脏丑恶的灵魂。贫穷的日子里,人类有过愚顽无知的疯狂;富裕的日子里,人类也做着肮脏丑恶的勾当。无止境的掠夺,无止境的战争,无止境的堕落……难道这就是爱好和平,爱慕神圣的人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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