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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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苦难
回到家就意味着回到体力劳动的现场,不像如今这么悠闲。特别是在假期里,根本就没有闲着的日子,大伙儿都挑起了家务的大梁。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不假,从我记事起,我就几乎找不出悠闲自得的时光来。
可能是充实的生活带给我难以言传的快乐,至今为止,每当想起那一件件简单的劳作我就倍感温馨与幸福。在这点上,我曾和许多长辈达成共识。他们都有过远比我更苦难的童年,但他们都说,那时虽苦却很快乐。很多人以为这是一种轻率的忘本,是对苦难不负责任的贴金。就像知青下乡一样,就有许多人对作家把苦难写成快乐表示不屑。实际上,仔细与冷静地想一想,当时的快乐是事实,而苦难也是事实。苦难自然不堪回首,但快乐却会频频闪现。特别是在无聊大量繁衍的今天,那种无比充实的快乐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虽然不能说苦难就是好事,但它却是人生值得永久珍藏的财富。一味掩饰苦难与一味诉说苦难都不正常,因为苦难是一道心灵的伤痕,是一段泪水谱写的传说。苦难之所以还能快乐,这是因为充实。充实是快乐的兄弟,无聊则是愁苦的姐妹。充实与无聊是相对立的。并非一味的贫穷就充实,也非一味的富裕就无聊。但可以相对地说,富裕的现代人确实更多地饱尝了无聊的折磨。
以往,为了肚腹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呢。为了让有限的土地养活庞大的家庭,我们要播撒多少希望啊!种了水稻又种豆,种了甘蔗又种瓜,种了芋子又种菜……每一块能够利用的土地都种下了汗水,都种下养家糊口的期盼。地里没有歇的时候,农人也不像现在有了真正的农闲。那时,家家户户都起早摸黑忙于田头,不是种就是收,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一些穿的和用的,大部分都自给自足了。那样的年代真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让人回味无穷。快乐也就在于这种自食其力的幸福感觉上,就在于这种触手可摸的真实感觉上。如今,假若突然没有东西可供我们选购了,那我们该如何恐慌啊!确实,我们的自信已经日益深刻地建立在一张张纸币上了。
为了做一双布鞋,我们要种麻。收了麻,把它做成麻绳,然后一针一线地扎在厚厚的鞋底上。我清晰记得当时做麻绳的情景。秋冬的阳光非常充足,我们三五人甚至更多人就坐在木房前的太阳下。木桶里煮过的粗麻还冒着热气,我们用套着长长防护套的食指与套着刮刀的拇指刮它,让它剩下白白的柔韧的纤维。刮麻的声音很悦耳,就像“纳鞋底”时使劲抽麻线的声音。我们一两个人刮,一两个人搓,过得极为舒畅。搓麻绳常常便是我的工作,因为刮麻线要比较熟练的技巧,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太轻,而且要比较均匀的速度,另外,也较容易累。搓麻绳则只要结实就行了,并不太难。它是通过放在膝上的搓瓦和手的配合完成的。只要手把两条麻线来回搓动,拧成一条结实的圆线就成了。
我往往搓得很好,但不一定有人表扬。然而,做好一件事总是快乐的,特别是在这样有说有笑,三代人同聚一起的时光中,那种温馨与满足是多么难忘啊!
没有油,我们就种油菜;想吃花生,我们就种花生;没有面粉,我们就种小麦;要做豆腐、豆酱,我们就种黄豆;要洗衣服,我们就生产肥皂;要吃肉,我们就养禽畜……几乎没有不是自己做的。要不是无法种棉花,我想我们肯定会自己纺布的。确实,再也没有那么丰富出产的年代了,那片土地承载了多少渴望与梦想啊!
在记忆里,幼年的那种充实与快乐是难以尽述的。只要想一想春天遍野金黄的油菜花,想一想秋天“晒谷坪”上那浓郁的黄豆与阳光的香气,再想一想冬天田野里四处隆起的甘蔗堆,我就知道,我是走不出那种快乐,走不出童年的。
春天来了,桃花、李花次第开放,金黄的油菜地里蜂蝶飞舞。还记得一年级时如诗如画的背诵:“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那是一种触及神经的心动,没有描写,只有陈述,但在幼小的心中却激起阵阵涟漪。
还记得站在油菜地里的情形吗?到处是鲜花,到处是人影,春光明媚,和煦的春风徐徐吹来。黄牛在耕田,白狗、黑狗在田间乱窜,大人小孩都来到了田头。有的犁田,有的插秧,有的收割油菜,一片参差错落的繁忙景象。燕子在电线上唱歌,时而低飞在翻耕的田地之间;小孩在田畴间玩耍,时而卷起袖子裤腿,也学爸妈的模样。小狗围着小孩逗乐,兴奋地跑来跑去。有时,小狗一不小心把小孩拱到水田里去,顿时的哭泣与忙乱便是一幅绝美的油画。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分子急剧传染给每一个人,让人忍俊不禁,笑声就在空旷的田野回荡。那只小狗却没意识到什么祸,还摇着尾巴走过来,在小孩的母亲旁转来转去。母亲先把变成泥人的小孩捞起,麻利地把他衣服脱尽,让他赤条条地晒太阳。然后才想到小狗,便不轻不重地拍了小狗一掌,嘴里在骂:“你这死狗,让你吃饱撑的?回去多拿给你吃!”小狗退后几步,并不走,还不停地盯着主人摇着尾巴,似乎知错了一样……

实际上,这个小孩也许就是当年的我。我也隐约记得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然而,毕竟太过遥远,难以确定了。
能够准确的往往就是碎片般的片断,也许是一朵小花、一株小草、一次哭泣;是一种快乐、一种悲伤、一种激动……像秋天里打豆荚的姿势一样,那起起落落的棍棒的捶打就老是闪现在眼前。
这是深秋里的故事了。田间的稻子早就收完,只剩下田埂上的黄豆日渐枯黄。夏天里的农忙时节,我们曾多么讨厌这些豆荚。它不仅让田埂不好走,妨碍抱谷子,而且还要施肥、培土,增加许多汗水与忍耐。如今,我们终于等来了收获。我们挑着畚箕,拿着柴刀,在干旱的田间慢慢收割。豆梗很硬,要劈,因此豆荚不能太熟,以免豆粒掉落。这便多了一道辛苦的差事,那就是把豆荚放在水泥坪里曝晒,晒干了就用棍子敲打,让豆粒分离出来。
每到傍晚,大家便聚在村里那两个大坪里打豆荚,扁担、竹竿此起彼伏,豆荚炸开那密集的脆响,都让人倍感热闹。一个坪里往往可容纳六、七家的豆荚,大家你一堆我一堆地坐在自带的矮凳上,老少一起打。回味起来,那是多么和谐多么温馨的时光啊!美妙的声音充塞两耳,瓦房上炊烟袅袅升起,夕阳如火,晚霞如血,群山如黛……
这是我们极快乐的时光,我们往往一放学扔下书包就上了“战场”,拿着一条棍棒,稀里哗啦地猛打一阵。听着豆荚“劈劈啪啪”裂开的脆响,心里别提有多舒服。我们并不像奶奶那样坐着慢吞吞地敲,也不像她们那样一小撮一小撮地打干净,我们漫无目的地朝高高的豆荚堆中打,使劲地抡着长长的杖,仿佛少林功夫的“泰山压顶”一样。然而,好景不长,豆荚渐渐就不响了,我们也累得打不动,加上豆粒飞得到处都是,要收拢它们又得费好些功夫了。
豆香是很浓郁的,比稻香来得舒坦。太阳下山了,红霞满天,月亮的影子过早地挂在天边。我们干脆坐在已经冷却的地上,慢慢敲着一小堆一小堆的豆粒。豆粒间常常有绿色的软体虫,它们不咬人,爬的姿势却让人生厌。我们把它捏起来吓女孩,她们就绕着豆荚堆到处跑。有时,那小虫不知不觉地爬上我们的衣角,我们便很冷静地用手指把它弹去,女孩则常常尖叫起来。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变亮了,我们也陆续离开了大坪。我们把除净了豆粒的空豆荚挑回家当柴烧,把豆粒用箩筐装好,准备第二天再倒在簸箕里晒。
在冬季到来的时候,这些黄豆便要做成豆酱,只留一部分在年关时做豆腐或炒着吃。我记得做豆酱时那种可爱的氛围,它意味着腊月近了。腊月是小孩子最盼望的时光,在腊月里要准备很多好吃的东西过年。做豆酱简直就是一个宣言,它宣告光明的前景即将来临。
做豆酱照样和腊月做好吃的东西一样,它允许我们获得平时没有机会得到的某种口福。由于先把豆子浸泡过,豆子都鼓涨着,煞是诱人。当它们在大锅中翻滚时,那种香甜就远远地飘过来,而我们也早就捧着空碗排队等候了。煮豆虽然不如炒豆好吃,但在当时也不是随便可以吃到的。我们每人都只分配到一勺,那种滋味可再也没有忘记。我想,这种简单的美味只在《社戏》中出现过,就像鲁迅所说,“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了”。
把豆煮个熟透,便捞起来冷却,然后才入罐。舀一勺豆,加一些盐,再加一些辣椒末。那时,家家户户都种辣椒,晒干了,把它放在锅里烘烤,再拿到碾槽里粉碎。我家人多,为了防止豆酱过快吃完,放入豆酱里的辣椒特别多。我曾感到奇怪,那么一大簸箕的辣椒放入豆酱里竟也还能吃?然而,事实又的确如此,虽然我们都被辣得满头大汗,但豆酱仍然吃得很快。我父亲就常抱怨说,“这些人真是辣椒变的”。
豆酱虽辣,却做得鲜艳美味。尝过我家豆酱的人至今还能记住,并念叨说:你家的豆酱是出了名的。实际上,我家做的每一道咸菜都极为可口,如“芋荷”、酸菜、豆腐渣、萝卜干等,每每想起都不免唇齿生津。我想个中缘由大概就在于“多做”这一点上,由于吃得快,我家的咸菜往往都比别人家做得多。加上这是天天相依为命的一道菜,妈妈和姐姐都尽力让它好吃起来。在此,还得感谢两位能干的姐姐,是她们勤劳的双手辅佐着任劳任怨的妈妈,是她们勇敢的奉献支撑着这七个孩子的家庭。
如果没有她们,我们兄弟四个可能就无法顺利读完学业,至少大哥没理由读完高中。她们操持着我们兄弟的生活,她们分担着这个家庭的苦难,她们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奉献,什么是善良,什么是忍耐。我在心底存着感激,至少,好吃而难忘的咸菜也有她们一份宝贵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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