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放学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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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记起的小学同学是很少的,倒是一起玩的伙伴时时浮现在脑海。像《四个小伙伴》一样,那种快乐是极容易吸引我们的。现在回忆起来的儿童电影倒不少,如《小兵张嘎》、《两个小八路》、《泉水叮咚》、《赛虎》、《十天》等等,我想其中缘由大概也就在于一种快乐。
童年的快乐很多都是在作恶中获得的,这种快乐甚至难以忘却,让人回味无穷。有时,这作恶也带给我们痛苦,但这痛苦却往往被苦难所淹没,并由此留下一道浅浅的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创伤也常常变为一个美妙的故事,被演绎成勇敢与无知的笑话。
当时,我们村里的小孩和邻村的小孩结下了不解的冤仇。像武侠小说中惯用的复仇故事,我们的敌对也无端地缘于“前辈”学兄们结下的“梁子”。可能是已经在家务农的学兄们都曾与邻村的学兄们群殴过,我们这些后继者便难逃移植过来的仇隙。就是一种无端的敌对情绪霸占着我们,让我们在放学路上几乎没有平静过。
经常的情形是,我们往往要三、五个人同行,因为一两个人是常被欺负的。那种恐惧至今难以忘怀,特别是当一个人被“留校”惩罚时,由于害怕而急速赶路。在漫长的乡间小路上,暮色渐合,百鸟归林,群山黑黢黢地围裹过来,幼小的心便要承受巨大的恐惧。
有时,不幸碰上邻村的大队人马,他们便一起奚落我们。这种情景往往发生在双方力量悬殊的时候,弱者因无力反抗便只有逃跑。被羞辱与挑衅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这是不费力气的胜利,而且一般不会遇到抵抗。这一两个人的队伍如果是女孩,那便往往被欺负,特别是有坏男孩跑过来,或者揪一下头发,或者推一下胳膊。女孩往往便哭起来,那些人就“噢噢噢”地跑了。有时,女孩用“告诉老师”或“告诉家里人”来威胁,男孩便死皮赖脸地缠着嘴,还要动手动脚。女孩起来跑,他们也跟着跑,女孩就慌得大叫大喊起来。最终,由于路不太长,女孩走上了自己村里的路,她们悻悻地走,心里并不舒坦。这意味着第二天的放学路上将有一场“大战”了。
“大战”是因为村里女孩哭丧着脸的控诉引起的。男孩子们便义愤填膺了,在上学路上就商议着傍晚放学时一起攻击“敌人”。我们往往在中午时分继续密谋,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常用的办法是,傍晚一放学就急速回家,先期聚集在与邻村分岔的路口,让女孩先走,然后,我们就伏击在岔路边的山上。我们准备了许多泥块、小石子,这就是武器。
“敌人”很快就出现了,就像王二小带领的日本鬼子一样,他们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们喊一声“打”,石子、泥块便雨点般地倾巢而出。这是令人快意的时刻,他们慌乱逃跑的模样令我们感到了胜利,感到他们就是狼狈而逃的败军了。虽然有时也会遇到抵抗,甚至很顽强的反扑,但我们是有恃无恐的,因为我们转眼间就可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只要我们踏上自家的村道,他们就是再有能耐也要顾忌三分的。
仗是打不完的,特别是这种报复来又报复去的仗,总是没有停止的日子。就像武侠小说的复仇故事一样,正是“怨怨相报何时了”。
如今,两村的小孩都不再打架了,也不再扔石子了。这让我有点惊讶与不解:那时的我们为何那么好斗呢?
也许,这就像我们写的大字报一样,都是一种模仿,都是一种流传,是这个世界特定历史与环境给我们的礼物。墙上不就写着“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吗?老师不就教导我们要揭发坏人坏事吗?不就教导我们要敢于与坏人坏事作斗争吗?
确实,我们是被社会教唆着变坏的,虽然我们本性就是恶的,但没有发动的恶并不可怕。是社会教唆我们走向罪恶,走向让自己也感到可怕的境地与深渊。
我记得放学路上的另一种愚顽无知的行为。那时,村中有一个瞎子,他老是周游四方去给别人算命。他拄着一根拐杖,左右滑动着前进,竟也能到老远的陌生的村庄。有时,他便住在某一个陌生村庄的农家,一呆就是好几天。当然,也有没什么主顾的时候,他便天天早上出门,傍晚回来。

也许是名声渐大的缘故,他如今已到县城开业了多年,不再像当年那样早出晚归了。他更多的是一年回家一趟,有时则连过年也不回家。像在大城市工作的人们一样,他已经忙得连年也过不上了。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忙,难道他真的远走高飞了吗?村里人都感到诧异,但也仅限于偶尔谈到他的时候,更多的情况是,谁也不会多去在意这个人的存在。
可以说,他是那种让人无须牵挂的人。如果说他是瞎子而值得人们惦记同情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虽然瞎,他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生存能力。他会利用自己的弱点取得远超于需要帮助的东西,也通过掩饰自己的特长取得难以想像的成功。可以肯定,他有着极灵敏的听觉,也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触觉与直觉,更有着极为丰富老练的社会经验。他对人有着深刻的研究,能够抓住每一种人的弱点,这无疑是他的职业教给他的,也是他历经磨难的经历教给他的。
谁也不敢想像他竟历经劫难。几次破除迷信活动都与他有染,他因此被投进牢房多次。他最后都化险为夷,却因此更加狡滑与世故。
当初,他没有现在圆滑,倒显得诚实可怜。他天天早出晚归,出入于村庄与小镇之间。这点与我们一班读书人相同,也往往给我们的生活多了一分色彩。那时,出入于小镇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家务农,都忙得汗流浃背的,而他则是惟一天天往返于小镇的人。上学时,我们没有机会逗留,更没有闲情逸致陪他慢吞吞地走。虽然他有说不完的笑话与故事,但于我们则只有赶路,以免因迟到被老师罚站在教室外。《明明上学》之所以牢记在心,大概就在于那种“要迟到”却没有迟到的紧张气氛。确实,我们多少次都像“明明”一样,体验着“刚走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的惊险场面啊!
放学无疑是舒心的时刻,每次我们都像出了笼的鸟一样。我们走在归途中,便常常可以碰见这位拄着拐杖的“算命先生”。那时,我们还没对占卜产生兴趣,只觉得他的笑话与故事挺诱人。仿佛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力量,我们一群小孩都会围着他不停地问这问那。有时,我们感到他在戏弄我们,便毫不客气地报复他,故意拉着他往低洼处走,或者从路边搬过一块石头,悄悄地放在他的跟前。由于他走得缓慢而稳健,被绊倒是不太可能的,但能让他生气。他挥舞着拐杖,四处轻轻一轮,嘴里威胁着我们:“你们这些鬼子,等下把你们抓起来。”我们便哄地大笑,四处飞跑而去,只剩下他不急不慢地滑着拐杖,缓缓而行。
有时,我们远远地看见他从后面走来,便用树枝横在路面,用石块垫成障碍,然后静静地躲到路边溪岸上,像用竹筛网鸟一样守候着。他的拐杖出奇地灵性,其实就是他的触须,它像长了眼睛一般把树枝挪开,又把石块探测出来,然后用脚扫到路旁去。这时,我们便失望地哄叫起来,仿佛心有不甘似的。而他却宽容地笑笑,还说一些幽默的话来亲近我们。
我终于想起偷蛋就是他教给我们的“绝招”,他说,这是提高我们学习成绩最有效的办法,而不能算偷。像孔乙己“窃书不算偷”的理论一样,他振振有辞地说:只要你们学习成绩好,那么偷再多的蛋也是划得来的,家里的蛋你们不吃也是给别人吃的,爸妈是不会骂你们的,如果骂就让他们骂,反正变聪明是自己的。
在我记忆里,这是他善意教导我们做坏事的惟一证据。这件事让我感到他在关心我们的学习与生活,在超前地给我们普及营养的知识。正是由此,每当想到那针对他的好笑的恶作剧时,我便隐隐约约地浮现出自己的“不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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