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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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照例是要从出生写起的,虽然每个人对自己出生时的情景都一无所知。有的人会杜撰他出生时的感觉,仿佛他是神。实际上,人在会说话之前都是不大可能有记忆的,因此,当一个作家在写他幼儿时对母亲**的感觉时,我就觉得那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不管他写得有多美妙,我都以为那是一种欺骗。
我自然无需杜撰任何我出生时的异象,因为任何异象的出现都不外乎往自己身上贴金。更何况,那都是道听途说的神话与传奇,而非自己亲眼所见的奇迹。我确切知道的是,我生于农历1971年腊月初一那天,至于确切的时间却连我妈也记不清,只说好像是傍晚。显然,在此我就大可不必穷根究底地找出一个于占卜有利的时辰来,因为,人生来怎样就是怎样。
后来,我渐渐知道我所在的是福建西部的一个小村庄。村庄位于群山环绕之中,当时人就不多,现在也不过一两百人。有时,我为我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庄感到很迷惘,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也许,只要换个名字,我就不是我了,而成为现在的另一个人。在我母亲和族人的眼中,我的降生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是宗族衍续的一员而已。而这并不是我现在认识到的某种意义上的我。确实,出生时我只被看作宗族家庭繁衍的一分子,是和别人没有区别的简单的叠加。在相当大程度上,那个村庄或那个宗族又多了一个人,这才是我出生时的确切含义。
名字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符号,它强加于我头上时,我就成了一个特定的带上标记的人。然而,就是这个符号可怕地把我与别人分别开来。本来,我完全可以偶然地成为带着另一个符号的那个人,但我却被最初的符号固定终身。别的符号即使出现也要服从于这个最初的符号了。
这件可怕的事实使我想到蚂蚁的生活。当我看到一只只蚂蚁忙碌穿梭时,我便禁不住想: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吗?要知道,看它们的样子,它们也在交流,也在打招呼。如果说,它们仅仅靠气味得以辨别不同的伙伴,那么我们人类不也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辨别每个人的差异吗?为什么非要强加一个名字这样的符号呢?更何况,我们又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个符号就是我们呢?难道就不会是别人吗?或者说,谁能保证我不会是另外一个符号呢?
曾经有不少人被这种符号化的生存弄得狼狈不堪。特别是在严格使用证件的场所,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总是层出不穷。曾经有一位教授带着自己的身份证去取稿酬,但邮局的人硬是不相信他就是身份证的主人,原因是照片看起来不像他,倒是另外一个人。这下显然让教授手足无措了:自己的身份证并不能提供是自己的证据,恰恰相反,要反过来提供身份证是他自己的证据。无疑,这简直就与法院把每个人抓起来而让他们提供没有犯罪的证据同样艰难。
确实,人一生下来就面对着这样一个毫不讲理的世界。我们一直也都不知道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干什么。生下来时,我们只被看作是接续香火,随着年龄的增加,我们又都被各种各样的**所劫持,又被认为要光宗耀祖,要拼死拼活地求名求利。终于有一天,我们也繁衍了后代,我们又同样落入了为儿孙创建家业的命运。等到儿孙自立,我们又都垂垂老矣,等待着与出生一样重大而又毫无意义的死亡。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生与死是一对多么亲密的朋友!没有死就没有生,而没有生自然就没有真正的死。人一生下来就朝着死亡一步一步迈进,这对于生机勃勃的儿童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嘲弄。也只有在这样的思想背后,我们才会发问:什么是生的意义?如果我们仅仅为逃避死亡而生,那么我们一生的意义注定是贫乏的;而一旦我们都能够向死而生,我们人生的意义就将充分得到肯定。

死是要面对与正视的,正如“祸福相依”的道理一样,生死也是密不可分的。正是因为伴死而生,我们知道了生的可贵,也知道该怎样最大限度地实现生的意义。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谈死色变,甚至于逃避死亡。我曾见过无数的人,包括绝大多数的老人,他们都不能和我一样亲切地谈论死。实际上,死亡之神随时都可能降临在每一个脆弱之躯,或者在身边,或者就在自己头上。因此对于我而言,谈论死与谈论生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生与死是平衡的,福与祸也是平衡的。有时,生多于死;有时,死多于生。生多于死时,我们往往不容易面对死,因为被生的繁华景象所蒙蔽。就像处在太平盛世的人们,要他们突然面对民不聊生、吃不饱穿不暖的饥饿景象,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也就往往出现这种状况:骄奢淫逸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灾难立马击倒。这种几乎彻底的失败并非源于灾难的难以忍受,而是源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却要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产生的绝望。显然,灾难是可以忍受的,而绝望则非人能忍受的重担。
相对生多于死的景况,死多于生的时候也并不少见。在这样的时候,人们往往因为天天面对死而导致了强烈的生之**。从重获新生的生者看来,我们往往失望地看到他并没有很好地珍惜由死而生的宝贵经历。由此,我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真的向死而生了吗?亦或仅仅经历了死而生呢?他到底战胜了死亡没有?不用说,这种由死而生的生者只不过是靠着本能得以侥幸生还的怕死鬼。他只不过是逃避了死亡的生者,而非真正向死而生的人。
向死而生是指心灵上的,而不是经历上的。它不是肉眼看见的,也不是身体经历的,而是心灵面对死亡向着死亡的生的出现。只有这样的生才是真正的生,是有意义的生。
出生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真正的生,因为对于出生而言,那时的他一无所知。我也不例外,我并不知道我周岁前的任何情况,我对此的记忆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我最早的记忆似乎源于断奶时的嚎啕大哭与急切想见父母时的心情。那时,我在外婆家,我依稀记住了在木楼上被外婆高高地抱在怀里,张望河对岸公路上偶尔出现车辆的情景。哭声在这样的时刻总是时断时续。外婆似乎在骗我说,爸妈就在车上来接我了,于是,我便开始目不转睛地看停下来的汽车与走下来的人。可用不了多久,我就被骗去数过往的汽车了。在我又想起爸妈哭起来时,她就用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哄我,或者抱着我到街巷上到处逛,于是我很快又被新奇的事物吸引了,从而暂时忘却了爸爸妈妈。
据说,我是二、三岁时断奶的。我感到惊讶的是,当时别的许多事情我都无法回忆起来了,却独独留下了等待爸妈时伤心而今却倍感温馨的场景。也许,在幼小的心灵里,只有爸妈的爱才是刻骨铭心的。而对于我这个很小就没有什么温暖的母爱的人而言,外婆的怀抱与一言一行中透出的慈爱就显得格外真切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生在一个相当贫困的家庭。在生我之前,我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他们之间都分别相差二至三岁,属于那个时代典型的自然生育。而在我之后,又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妹妹迟弟弟好几年,她一出生,计划生育便在这个偏僻的山村真正实行起来了。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初了。
由于家庭人口多,靠耕作养家糊口的父母的勤劳自然就无需点缀,而幼小的我所能享受到的母爱自然也就弥足珍贵。幼时的许多时光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此,外婆一直是我心灵深处最难以忘却的人。而一想起她,我就充满了无限的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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