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或自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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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个太令人作呕地偏爱自己的人才会不知羞愧地为自己作传。”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这样说的,但他在《少年》的开头却忍不住“急欲一吐为快,坐下来写我初登人生舞台的那个故事”,接着又说,“其实我不写也行”。如此矛盾的话竟出自天才小说家之口,可见自传确实不是随便能够写的。与陀氏的犹豫不同,托尔斯泰则旁若无人地开始他童年家庭教师的刻画,甚至显得刻板与冷漠。“我十岁整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些那么美妙的礼物……”作家是这样开始引入故事的,而一进入故事,他便也和陀氏一样用自己早已不存在的记忆去想像,去臆测当时的景象。这种客观、全面的叙述自然有它难以尽述的优点,但它的这些优点却让我对那个人产生巨大的怀疑:难道那些事情是真的吗?那个人以前真的那样吗?带着怀疑以及这种客观的叙述导致的阅读的痛苦,我终于不能卒读,更无法了解托尔斯泰及陀氏的童年、少年生活。
实际上,一旦陷入到那种客观、全面的叙述,我们自己就像摄影师一样进入了虚假的想像与臆测,甚至花费了太多的笔墨在无关紧要的场景与对话的制作上。关于这点,可以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上找到最为有力的佐证。刚开始,普鲁斯特就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他童年时那床上的思绪与心情堪称绝笔,可是一到“伊万家”那边,他就开始写别人,甚至不管别人是否与自己息息相关。他讲“伊万家的故事”讲得很好,但我们却失去了普鲁斯特本人。也许,只有卢梭一人做得令人较为满意,只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忏悔录》的伟大与不朽。卢梭确实是非同一般的,他的自传也确实是他自己的。书中的每一句话是他的,都是与他息息相关的。也正因为真的是他的,因此也就成了大家的。虽然卢梭在一些事上也可能存在些微的保留,但这不影响他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卢梭一开头就说:“我现在要做一项既无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人仿效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又说:“不管末日审判的号角什么时候吹响,我都敢拿着这本书走到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勇敢地大声说:请看!这就是我所做过的,这就是我所想过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的人。不论善与恶,我都同样坦率地写了出来。我既没有隐瞒丝毫坏事,也没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但决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
像卢梭一样,我渴望达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真实,虽然真实往往并不可爱。卢梭曾经批评过写自传的人“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实际上的那样”。基于此,卢梭对蒙田就颇不以为然,他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个哲理性的警句:“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无疑,这是一句无法抗拒的真实。实际上,每个人只要写出了自己的真实也就达到了人类的真实,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作家只要把自己毫无掩藏地暴露在读者面前也就够了,而根本用不着杜撰那么多无用的别人的故事。在我看来,作家正是缺乏娉嫌胗缕虐炎约喝绱苏媸档囊幻嬉苹ń幽居谛楣沟闹魅斯砩稀4诱獾闵纤担艺且蛭宦谡庵窒肿床啪龆ㄐ醋源摹N蚁嘈耪獠皇锹笞源募虻ブ馗矗∏∠喾矗蚁M馐嵌月笞源哪掣鼋嵌壬系牟钩洌踔潦锹笞源荒芷蠹暗哪持钟赂矣胝媸怠?

从另一角度上说,我写自传还源于长期以来内心的一种渴望。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如果我蓦地想把我从去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毫无错漏地全部记述下来,那是由于内心的需要而想这样做,因为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使我感到如此惊讶。”确实,人是由于经历使自己明了自己的为人与可怕的内心世界。我想,人最可怕的不是行为,而是心理。行为往往是丑恶心理的面具。因此,我不赞同陀氏认为“把我的内心世界和感情的艺术描写带到他们的文学市场上去是不光彩的、卑鄙的”的极端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只有内心在真实地展示着一个人的世界,而靠行为的客观描写是极为片面的。
基于此,我的自传将尽量不用那客观的、全面的、极为有害的照相式的叙述,因为那种客观在我看来恰恰是最大的主观与片面。正如俗话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如此,描摹别人的言行(即使再细微的言行)又有什么益处呢?巴尔扎克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但那是什么呢?我们看到的都是一种简单类型的文学形象,不是一味地坏,就是一味地好。同理,一味地猜测别人(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又有什么益处呢?难道我们对别人的了解会超过自己吗?谁能保证作家不会失真呢?
不用说,自传是最直接了解人类心理活动的一种方式。正如卢梭说的,他的自传“可以作为关于人的研究(这门学问无疑尚有待于创建)的第一份参考材料”。确实,如果写自传的人没有考虑到这一层面上来,那他的自传便显得极为可疑,人们就不禁要像陀氏一样发问:他究竟为什么而写作了这么多年?而我们就要问:他为什么写自传?
从这意义上说,年轻人写自传为什么少甚至没有且不被重视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写自传的人理所当然地被理解为功成名就或者饱经沧桑的老者,因为他们或者拥有可以炫耀的功名,或者拥有丰富的历史演变的故事。正是因为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于此,因此自传自然是要变质的。实际上,这种自传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而这种自传恰恰成了真正的私人的东西。它大不了是一种私人档案记录,让别人翻翻就已经是侥幸了。毕竟,历史故事有历史去评说,而功名发迹史也会有小道消息去流传。
还可以从一种角度上说,我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年纪写自传是因为我无法保证以后我会继续这项工作。正如陀氏所说:“我知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现在不写,往后再也不会坐下来写我的自传,即便活到一百岁。”对这句话,我感到一种奇妙的亲切,确实,如果我在这样美好的时间不把自己的过去好好总结思考一下,那我想,以后我是不可能坐下来写自传的。毕竟,我们谁也无法保证明天我们是否健康地活着。更何况,像陀氏一样,“我不是抱着和别人一样的目的,也就是不是为了博得读者的赞扬而写作”。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和陀氏一样,以这一点为理由原谅自己坐下来为自己作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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