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同桌的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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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新入学的第一天,我和同村的小伙伴们一早到了小镇的学校。相对于我们原来的复式学堂,这个中心小学大得多了,这让我们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学校里到处都是人群,我和四年级的哥哥们在一起才感到些许安慰。
学校依山而建,像布达拉宫一样层次井然。山脚下公路边是老师宿舍和办公室,往上的山腰间,最初是一、二年级的一栋教学平房;接下去依次是三、四、五年级的教室。三、四年级的教室前形成了一圈较平展的开阔地,背后是大操场。三年级以上都各有两个班,在我印象中,一班似乎总比二班好。我一直都在二班,只到五年级重新编班时才被编入一班,因此,我便觉得二班于我更有感情。
由于初次来到这么庞大的陌生的集体,我一时竟觉得抬不起头来。太多陌生的脸孔,太多鲜艳的颜色,特别是那么多女孩的眼光,令我羞涩极了。老师也很多,他们威严老练的步伐让我变成了老鼠。他们是猫,手中端着讲义夹和书本,手臂夹着算盘或尺子,正儿八经地踱过来。猫不是人的玩物,小孩并不喜欢。我小时候见到的猫都是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的凶猛家伙,它咆哮的样子会惊吓住小孩,甚至能让大狗也刷刷后退。在记忆里,狗和猫是死敌,不是狗被猫抓破了脸,就是猫被狗赶得像箭似的窜上房梁屋檐。而今,狗和猫大都成了摩肩擦背的异类同伴,它们共住一个纸箱,共吃一个饭碗,成了一个主人的玩物。它们时而懒洋洋地走动着,有时便无聊地你看我、我看你。
老师是猫,他走进教室,我们是鼠,却无路可逃。他用温柔的语言安慰着我们,他是不会捉老鼠的猫。我们成了朋友,至少是没有利害冲突朝夕相处的伙伴。我们是新时代的“猫和鼠”。
他给我们重排座次。在教室外的空坪里,已有许多学生在走动,他们在帮老师提新书。我们在空坪里按个子高低站成两排,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女的更少,只有男的一半左右,因此,有一半左右的男生便无法享受和女生同桌的幸福。那时,似乎也还不太看重这些,但在我心中已有些忐忑。在调整队列前后位置时,我们便不时担忧地往女生队列看,看看自己会分配到哪个女孩同桌。
队列终于静止下来,个头矮小的我命中注定与女孩同桌。那女孩也矮小,看起来有点伶牙俐齿,显得倔强。我记不清当时有没有谈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即使有话也少得可怜。我生来便是个害羞的人,特别是女性,我一直到高三都少有接触,甚至连话也不敢讲。如果她一定要和我说话,那我便很惨了:不是脸红,就是冒汗。
可能就因为我没跟她说话,我们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和别人一样,我们在课桌中间划了一道“三八线”。这条小刀划出来的线提示我们“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也提示我们不要侵占对方的地盘。这种几乎敌对的关系弄得我手足无措,像另外几对同桌的男女同学一样,我丝毫感觉不到幸福与快乐。当然,也有比较温柔的女孩,但她们也是怀着一种怨气忍受着男同胞的“无礼”而已。特别是比较霸道的男孩,他往往便以欺负同桌为能事,常常弄得女孩向老师告状。然而,告状的结果则让男孩变本加厉地欺负女孩,女孩便往往因此辍学了。
我知道好些这样的女孩,由于当年还没有普及义务教育,她们都可以自由辍学。对她们而言,这种受欺压的读书生活远不如在家劳动自由,也不如家中姐妹们在一起有乐趣。她们也有因为家境贫穷而辍学的,但主要都在于她们自己不想读。她们往往约在一块商量好,然后集体不读书了。家中自然毫无办法,也乐意随她们的意愿。因为女孩对于农家而言是很得力的助手,她们会做很多农活。

学校里似乎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势力,仿佛只有“男女授受不亲”才是被鼓励和允许的。要是有哪对同桌特别要好,那这个男孩便会遭到全班同学的攻击,说他“不要脸”,并被彻底孤立起来。正是由此,几乎没有人会冒这个险。我记得有个白白胖胖挺可爱的小姑娘,她就老是和他哥哥亲密地走在一起。他们在同一个班读书。于是,他哥哥便遭到许多男孩的白眼。在大家看来,即使就是兄妹,在学校里也是不能在一块的。因为学校是圣地,是不允许有“难看”的场景暴露在大家面前的。大家都这样要求别人,自然也就约束着自己。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势力,大家都这样做着,也觉得没什么不对。现在看来,这是相当荒诞的事了。我感到奇怪的是,当时老师们怎么也没有感到任何意外?他们怎么不指正我们错误的认识?封建意识是多么深刻地侵袭了我们的心灵啊!
男女同学之间就这样没了友谊,除了上课时相互借用尺子、像皮擦或小刀外,几乎没有多余的话。我一直深切地记着那条“三八线”,它像一条无形的国界,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双手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桌子上。桌子不够长,每到写字时,由于前倾,手臂便要扩张。于是,便会经常侵占对方的领地。
那天,可能是上一节美术课,我们便免不了出现互不相让的境地。由于要把画画好,我和那位小姑娘都不时地犯规,一会儿是我挤占了她的位置,一会儿是她挤占了我的位置。这位置绝对是准确到厘米的,因为划分界线时,我们都用塑料尺子量过几遍。这下,由于要完成课堂作业,我们都焦急得没有话,本来感情就不好的,这下她更放肆了。她先用右肘捅了捅我,表示我犯规了。可接下来,她却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我大半的地盘,我实在忍耐不住,便也不客气地捅了她的肘。没想她竟生气了,手臂猛地又横过来,头却依旧不改方向,好像毫不理会地轻蔑我。我温柔的性情顿时变得暴躁起来。我用左肘使劲地顶过去,她也在使劲,并不甘愿屈服。后来,她实在顶不过我,便抽出来,斩了下我的胳膊。我也揍了过去。她又打了过来。我们已经忘记了课堂,忘记了同学,只觉得这是一场由来已久必定要爆发的战争。混战中,她拿起了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猛地捅向我的后背……
我突然觉得受了重伤,仿佛教室的哄乱变成了寂静,我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占据了整个内心。老师已经从教室后面走了过来,她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满带同情地察看了伤口。她训斥了那个女孩几句,便把我带离了教室。我记得她骂女孩“狠心”的话,也记得她把我带到班主任房间时夸我“老实”的话。她交代了一下情况就回去班上了。我含泪在班主任的照拂下过了好些时光。他像医生一样地把我衣服摞起,用毛巾擦干净伤口,又用“红药水”涂抹。他一边细致地做,一边念叨着:忒狠心,这死女子,心真黑……
我从来没有这么亲近地与老师相处过,这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幸福,它远远地超过了受伤的委屈。也许,正是这种幸福占据了我的心田,我被女孩子欺负的羞愧与耻辱才飞快地消逝了。
下课了,班主任带我回到班上,他把我和别人对换了一下座位,那女孩便不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这事过后,我对她便没有了记忆。到了四年级,我便没有再看见过她,也许,她早就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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