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学堂里的事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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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式学堂对我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我记忆中,它宛如一首童谣,一曲儿歌,带给了我梦幻般的神奇光环。它笼罩在我的头顶上,在适当的时刻便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记起发生在学堂里的许多事情,但没有时间的记忆了,我愿意把它罗列在下面,以求一种心灵的慰藉。
其中之一便是逃学。像三毛的“闹学记”一样,逃学总给人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使我感到惊讶,我不明白逃学为什么这么深地刻在我的心版上。难道是一种恶作剧般的快乐吗?还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逃脱束缚的自由?或是对无端欺压的一种反抗?
我们是听说了打针才逃学的,因为别的理由都不足以反抗这位美丽的女老师。打针是人人害怕的一件事情,因为从很小开始,我们就是在“打针”的恐吓声中长大的。那时,打一些流行病的预防针是很经常的,“打针的人来了”就和“老虎来了”一样有效,它能立即阻止我们无理的哭闹。这下,老师一上课就宣布了这极为可怕的消息,我们便条件反射般地开始发抖了。我们计划着外逃,而且是集体偷跑。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幼小的心灵早早就知道了团结的力量,团体受罚总是比个人受罚来得好些,我们都这样想。大概也是因为人的这种本能反应,所以犯罪总是团体的居多,单纯的个人犯罪是很少的。
我们三五个人便开始寻找机会。有时,是老师犯了错,她让我们自由活动直到医生来为止。于是,我们便轻易地跑了,或者溜到山上,或者溜到那座新建的房子里去。在山上躲不了太久,因为没有野果子的季节总让人觉得乏味,而且容易被发现;而在那上锁紧闭的新房子里,我们便可以在里面打打闹闹却无人知晓,因为我们都是通过大门边的狗洞钻进去的。有时,我们便在这座主人还没落户的新房子里打一个上午的扑克牌,等我们记起打针的事时,老师和医生早就走了。
当然,也有老师坐阵课堂不让我们活动的时候。我们便只有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个极不受欢迎的赤脚医生到来。也许,是因为打预防针的次数多了,医生和老师都长了经验。他们总会用一种颜色各异的小而圆的糖粒引诱我们。态度好的,或者说积极配合的便能得到十粒那种小东西;态度不好的,或者说被抓住才打的便只能得五粒。更多的时候,除了几个人勇敢地摞起袖子镇定自若地装模作样外,大多数还是害怕得满教室乱转,有的干脆钻到大桌子底下躲起来,而有的则趁着乱哄哄的机会越窗逃跑。现在想起来便有点滑稽可笑,虽然我们使尽手段逃避打针的痛苦,可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落网,因为预防针是强令每人都要享受的不花钱的政府恩惠。
我也许是觉悟较快的一个人,在二年级时,我便能非常主动地高高挽起袖子,甚至勇敢地看着针尖刺进自己皮肉的情景。打预防针是比较疼的,经常会冒起一个小包,要好半天才消褪。大部分小孩都不敢看自己被扎的情景,他们把头歪向另一边,身子使劲地往那一侧倒,仿佛拉扯着一头倔强的牛。由此,我便常常受到夸奖,说我懂事,说我听话,说我勇敢。有时,也就能从老师那里多领到几粒糖。当然,我这样做也许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我不想让女同学笑话,特别不想让我喜欢的那些小女孩感到我没用。我们的交往常常是用“有没有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只要他有用,那便会受到大家的尊崇与喜欢。特别是小女孩,她们便会围着你转,而让其他男孩子饱受冷落。
我便常受到这种礼遇。每次下午课后,我便俨然成了白马王子,与我同年级的另外两三个女孩便围着与我做游戏。当时,我不知道那种游戏就是过家家,反正我是惟一的新郎,而新娘则由我定夺,剩下的两位便只能是丫环,我们可以指使她们做这做那。我印象很深的是其中两位女孩,一位被她们称作“地主婆”,因为我几乎老是选她做新娘;一位是脾性泼辣的叫“雪”的小白妞,她总是不情愿做丫环,总对新娘出言不逊。她看到我常常护着那位长着一对迷人眼睛的新娘,心中就嫉妒得紧。她经常邀另外一位老实的“丫环”罢工,致使我新郎的美梦总做不太久。
后来,出嫁的“雪”还曾跟我谈起过当时的情景,她说,她实际上非常生我的气,因为我对“地主婆”那么好,而对她则不理不睬。我们当即笑了起来,仿佛回味着一颗青橄榄,那种喜剧性的玩闹早已沁人心脾,化作一滴清甜的甘露了。
这个在树林里过家家的游戏还是淡了,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具体的细节了。新娘是美的,她的眼睛由于长长的睫毛和双眼皮让我着迷。好像抵挡不住她的魅力,我总是服服帖帖地听她调遣。事实上,她就像是一位厉害的公主,而我只不过是听话的驸马。我不敢差派丫环做事,她却心安理得地大声使唤着。她让她们采树枝铺柔软的床,用小书包做枕头,然后还叫她们在厨房里装模作样地做饭,而她就跷起脚躺在树枝上,悠然自得地享受着那并不存在的幸福。
一切都煞有介事地进行着,直到“雪”认为做丫环有辱尊严,或者说被“公主”的颐指气使弄得生气时,她便觉得一切不公平,而要求轮到她当新娘了。当然,对于享受到虚无的快乐与幸福的“公主”来说,她已经没必要充当丫环的角色了。于是,游戏便告终了,留下一张被使用过的树叶床,还有一堆被“炒”过的沙粒,那便是丫环假想中给公主吃的米饭。
游戏虽然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但小孩的心中藏不住阴影。很快,我们便又兴高采烈地一起拔草去了。
由于我们都喜欢拉帮结派,都会孤立那些不受喜欢的人,因此便往往出现“战争”。许多游戏实际上是一种战争的化身,像足球是成年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样,许多游戏便是小孩演习战争的一种方式。敌对是游戏的根本规则,没有对立的双方就没有游戏。正是由于每个人都喜欢在敌对中战胜对方,因此游戏才在小孩中空前盛行着。
我记得火药味很浓的几种游戏,像“打倒”、“占山头”、“拔河”、“扔石子”等等,都是具有强烈的攻击性的,有的还常常引发仇恨与斗殴。小孩的天性就是属于游戏的,没完没了游戏要记录下来,那简直就是一部研究小孩的大百科全书。
有趣的是,我们彼此间的敌对更多还通过“大字报”得以体现。像“文革”中的大字报一样,这也是我们肮脏心灵的一种暴露。我们在厕所、墙上和树干上等每一处触目可及的地方写上我们的仇恨。“打倒某某某”,“某某是乌龟王八蛋”等便是我们常用的格式。当然,更多还是某男孩和某女孩发生**的标语,它纯粹是小孩的语言,采用的也是音译方言的简单方法。不过,这种汉字的简单组合方式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因为它仿佛由来已久且约定俗成似的,也因为两个异性名字相加一块让人不易想到别的事情。不用说,这便是我们心目中最见不得人的咒语了,因为它直接攻击了无端受害的女孩。虽然我们并不明了其中的具体内涵,但我们都乐此不疲,直到每一处角落都出现我们的“杰作”。

由于“杰作”经常被敌对方篡改,也经常出现针锋相对的“反宣传”,我们便没有轻松过。有时,也弄得我们很沮丧,让我们觉得毫无意义。实际上,能够上墙的名字都是遭人咒骂与仇视的,而写这种标语的人也往往气愤难平。那些沉默不语的人便少有这种“荣幸”,因为他们不参加什么帮派,也不主动攻击别人。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叛徒”,因为他与两派都若即若离地保持关系。
我便常常充当了这种角色。从小开始,我就讨厌这种分门别类的小团体,因为它往往成为是非诞生的根源。我不喜欢是是非非,也不喜欢卷入任何争斗,更不喜欢因此产生的敌对与怨气。我喜欢平心静心地独居一隅,喜欢不受干扰地读自己的书。于是,大多数老师便给了我一个“内向”的评价,鼓励我要活泼一点。
其实,小学的老师们都错了,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到了中学,特别是到了大学,我反而成了外向形的代表人物,这也许会让很多人都吃惊的。只要是了解我的,与我相熟的,都不会产生我内向的念头,恰好相反,我比谁都更乐意与人分享我内心的喜与悲、**与思想、**与苦痛。
我并不是城府很深的人,只不过是腼腆与不好动,喜欢安静与独处而已。当然,由于独处带来爱思考的毛病则是无法避免的,而这毛病给人的感觉也就是城府。虽然我思考的问题与别人并无多大干系,但别人却还是能够感到一种威胁。这无疑曾让我一度与别人疏远,让我沦落到郁郁寡合的境地。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毕业,我简直回忆不起我曾有过什么好朋友,甚至连一般较亲密接触的朋友也没有。
这点对我的影响无疑是根深蒂固的,即使就是现在,每逢朋友聚集玩笑,我仍免不了忙里偷闲独自思想一些事情。最热闹的时候也就是我最孤独的时候,我愿意用冷静的思绪代替狂热的躁动与言论。因此,从这意义上说我几乎没有真正“同流合污”过。“面和心不和”是很适用的交际手段,它可以解决你不可避免但又非你所愿的交际难题。“大智若愚”说的也有这方面的问题,至少,它比简单拒绝别人善意的邀请会好些。
实际上,有谁是彻底地与别人面和心又和的呢?每个人的性格差异不就注定“心和”是非常困难的吗?即使就是同一种信仰,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存在差异。也许,这就是源于尼采所说的“自由意志”的缘故了。确实,只要一个人会独立地思考,那你就无法保证他会跟你一样,或者说,你就无法保证他会永远跟随你。
其实,人是因为存在不同才处在一起的,也只有不同才让人们和睦相处。设若每个人都一模一样,包括思想、意志、情感、言行都如出一辙的话,那么,厌倦与乏味将是我们随时面对的劲敌。既然上帝已把快乐赋予我们,那无止境的厌倦就必将摧垮我们固有的纽带与同盟。枯燥乏味是快乐无法忍受的,快乐注定会抗议与出击。就如谁也无法永久悲痛与哀伤一样,谁也不能容忍厌倦与乏味产生的无聊。而这都因为意义在折磨我们,是无意义的感觉滋生了厌倦与乏味,也是无意义的生活滋生了无聊。无意义生活的痛苦实际上就是厌倦、乏味、无聊的痛苦,是枯燥、单一、平庸的痛苦。这种痛苦实质上便是没有爱的痛苦,是没有信与没有望的痛苦。
谁也无法摆脱无意义生活的悲惨境地,除非过上一种有信、有望、有爱的生活。在此,爱是最大的,只有爱才让每个人与世界紧密相连,让每个人走出自我的泥淖,从而也走出贫乏与无聊。
意义是因爱得以永远站立的,让世界充满爱实质上也就让世界充满了意义。看到爱,感到爱,听到爱,这对生命而言是多么重要与幸福的一件事情;而一个人被爱充满,那将是何等快乐的满足啊!确实,名利无法满足我们的心灵,知识与金钱也无法让心灵得以慰藉,只有爱才是心灵的呼吸,是心灵的生命所在。
对于儿童来说,爱的力量肯定远远超过了名利的诱惑,毕竟,名利的影响太遥远了。正如我在学堂的时候一样,我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名利的想法。我只觉得读书好玩,像游戏一样,是件有趣的事情。在学堂里,我度过了许多美妙的时光,包括在夜晚,它都曾留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那时,夜里还有扫盲班,是帮助没有上学的大姐姐们识字的。在月光皎洁的夜晚,去学堂和姐姐们凑热闹是很诱惑人的一件事,因为她们比我们大了许多,可却还和我们读几乎一样的课文。这特别让人振奋,好像我们也能够当她们的老师一样。我们坐在她们身边,或者站在她们桌前,一会儿指出她们这个读错了,一会儿又教她们那个要怎样写。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要不是老师叫我们不要胡乱插嘴的话,我们愿意替代老师教自己的姐姐呢。
那时,教她们的老师是我那高中毕业的堂姐,我们都觉得可以不顾及她的权威。加上姐姐们读得也随意,课堂没有我们上课时一半的安静,显得乱糟糟的。因此,我和小伙伴们便经常用恶作剧来玩笑。我们偷偷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吹灭她们桌前的油灯;或者溜到讲台桌前把老师的油灯吹灭。顿时的黑暗往往令姐姐们又好气又好笑,她们斥责我们,但我们只觉得好玩,一阵风地跑到教室外去。过不了多久,我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教室,并故伎重演。有时,姐姐们只顾埋头写字,很认真,并不知道谁搞的鬼,还以为是风,于是就要让我得意地偷笑好一阵;有时,姐姐们并不想理睬我们,她们只是严厉地呵斥我们,让我们灰溜溜地跑出去。这时,我们就觉得没趣了,便去月光下做游戏。
夜月下的游戏与笑声总让我莫名地回忆起《月亮湾的笑声》这部喜剧电影。仿佛那种笑声具有同样的感染力,我情不自禁地把它们等同起来,有时,这种月夜下的游戏还会产生《社戏》般的效果,那种渐远的嘈杂声,孤寂的划水声与谈话声,还有不时出现的沉寂像瞌睡虫一样侵袭着我们。我们最终稀稀落落地走离了学堂附近的游戏之地,在爸妈的呼唤声与木门的吱呀声中渐渐丢下了游戏,丢下了洁白的月色,丢下了猫头鹰凄凉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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