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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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月和小巷中的月一样,特别地大,特别地明。在童稚的心中,再没有比月色更朦胧的美了。
在学堂时,我就读过好些关于月的文章。我至今记得《小小的船》那童谣一样的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唱:“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那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受啊!特别是在月光下,面对着满天繁星与秋夜湛蓝的天空,用稚嫩的嗓音轻轻低吟。伴着昆虫的喑哑与青蛙的鼓鸣,谁又能保证不再做一回月亮船的梦呢?
确实,每当此景便会有一种轻轻浮起的感觉,仿佛置身轻纱的雾中,又宛若在梦中游动。多少次夏夜乘凉,多少次秋夜赶路,多少次冬夜沉思,多少次春夜嬉戏,我都静静地沐浴于月光之中,让无边的月华涤荡心胸,洗尽铅华。
还记得那首谜语吗?“有时落在山腰,有时挂在树梢,有时像个圆盘,有时像把镰刀。云儿见它让路,小树见它招手,禾苗见它弯腰,花儿见它点头。”多美妙的句子呀!说得那么可亲可爱,不是月亮又是什么呢?再没有比我们更幸福的小孩了,什么山腰,什么云儿,什么禾苗,那不就是写给我们这些山沟里的小孩的吗?还有小猴子捞月亮的故事,那句“糟啦,糟啦!月亮掉进井里啦!”还不就是山里小鬼骗人的玩意吗?如今,城里的小孩大概早就看不见井了,看不见禾苗了,甚至也看不见云儿与满天的星星了。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情景还会在灯火辉煌的闹市出现吗?而在林立的高楼间还能看到高挂天上的明月吗?那个“数星星的孩子”会在哪里呢?他还能看见“满天的星星像无数珍珠撒在碧玉盘里”吗?
我是幸福的,我生在那个微不足道的小山沟里,我生在儿时课文所描绘的每一幅图画里。那里有“整天得意洋洋地唱”的美丽的公鸡,有傻乎乎“捞月亮”的猴子,有“坐井观天”的青蛙,有“找妈妈”的小蝌蚪,有伴着春天飞回来的小燕子,还有“借尾巴”的小壁虎……几乎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动物。它们也像课文中讲到的一样可爱,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属于它们的故事。
然而,没有一种故事能像月光一样迷人。在月下讲故事,在月下看戏,在月下做游戏,在月下看电影……每一件都曾何等吸引着我啊!我就是那位月亮王子,我追寻着神奇的月亮宝石;或者,我就是神话中的后羿,我追寻的是蟾宫中的嫦娥。凝望十五的月亮,那里有多少动人的故事啊!
那时,我不知道曾有人踏上月球,只知道“嫦娥奔月”、“天狗吃月”这样动人的传说。在农人眼中,月亮中的阴影便化作一棵松,以及松下一位老人在织草鞋的故事。从很小开始,月亮便是一位老太太的形象在年幼的心中扎根,我们管她叫“月光嬷嬷”。由于太阳被我们称作“日头公公”,因此这种称呼便显得恰当对称。确实,民间的智慧在每一个方面都是恰如其分的,这种称呼不就正像西方的月亮女神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吗?月亮是这样用一种阴柔的女性美吸引着我们的,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月光下的我们享受着怎样甜美的感受啊!
山沟虽小,故事却很多。我至今记得在学堂晒谷坪里看电影的热闹场面。印象较深的电影有好几部,像《冰山雪莲》、《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天》、《赛虎》、《神秘的大佛》、《渡江侦察记》、《地道战》、《铁道游击队》、《喜盈门》、《月亮湾的笑声》、《大燕和小燕》等,当时的每一个场景与细节都还历历在目。像《冰山雪莲》,我就清晰记得藏族小孩被诱骗到佛堂里大门陡然关闭的瞬间恐惧,像那只温顺而孤零零的羊一样,也像片头那个老大爷被绑在麻袋里投入咆哮的大江一样,那种恐惧的感觉至今无法忘怀。
看《梁山泊与祝英台》则是另一番感受。由于采用的是一种戏曲的方式,我没看多久就昏昏欲睡了。大人们都被“咿咿呀呀”的唱词陶醉了,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小孩回家睡觉的请求。因为家中都没人,小孩是不会独自一人入睡的,这必定就要大人放弃电影陪小孩入睡。这对于难得有一场电影看的农人来说,损失未免太大了。于是,我们一群小孩便在各自座位上摇晃起来,沉重的脑袋不听使唤地耷拉着。有时,实在是困得紧,头便像啄米的鸡一样,但这不雅的形象并不妨碍大人聚精会神于幕布上。因此,更多时候是自己醒了,吓得一身冷颤,便又迷迷糊糊地看起来。强打精神看那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怎样眉目传情于梁山泊,而梁山泊又是如何笨头呆脑地不开窍。那圆润的唱腔实在是最好的催眠剂与安魂曲,而那故事进展得实在是太慢了,不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又瞌睡了。

那是多么烦人的一种感受啊!想起来,瞌睡又不得睡也许可列为最痛苦的一种人生体验了,而我之所以耿耿于怀可能也与此有关。记忆就是这样,它总是让无法满足的**一次次浮起,并引诱我们产生美好的错觉。虽然许多**本身就是罪恶,但时间的洗涤为它披上了一件美丽的外衣。
像《神秘的大佛》,那种恐怖的气氛与蒙面人挖老和尚眼睛时惨不忍睹的场景就再也没有消逝过。虽然它不美,但弱小的心却是依依不舍,欲罢不能,而且,在今天想来还产生了某种温馨的感觉。这正是最迷惑人的事情。想当初我怎样在月下战战兢兢地走,生怕路边房角跳出个可怕的蒙面人来,甚至在关房门时也要像老和尚一样,小心翼翼地插好门梢,反复察看房间四角。不用说,这便是“好看”带给我的“好处”,正是因为大家都把恐怖当作好看,而把刺激当作享乐,所以才有这么尴尬的处境。这似乎正应了一句古话,叫“自作自受”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实际上与蚕没有多大区别,多少时候,我们不就像蚕一样作茧自缚吗?我们用自己的规则套住了自己,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嘴巴,用自己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们多么愿意约束别人,却没想到最终会套到自己头上。就如“请君入瓮”的典故一样,它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揭示是何等生动准确。
也许,较值得怀念的还是那种纯美的笑声。像《喜盈门》、《月亮湾的笑声》、《大燕和小燕》等农村题材的喜剧影片一样,那丝丝入扣、形象生动的风俗民情就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喜悦。笑声对于困苦中的人们是多么宝贵啊!谁不惊奇这山沟深处发出的阵阵爽朗的笑声呢?这样的人们是多么可爱啊!他们吃苦耐劳、勤俭朴素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有时甚至连米饭也不敢多吃,而用瓜果杂粮果腹。可就是这样的生活却有这样明朗的笑声,这样的笑声在月夜就如此放肆地回荡在山间。
这是怎样纯朴的快乐啊!倘若山林有知,它该用多么丰厚的馈赠回报这动人的音符呀!确实,没有一篇乐章能如此单纯地感染我们,也没有哪一个音符能够如此深入人心,并影响我直到今天。
笑声的感染力就是如此深刻地印在年幼的心坎上。特别在苦难的岁月里,那一声声爽朗的笑不就比什么珍馐佳肴贵重得多吗?现在,我终于知道农村盛行电影与戏曲的原因了,也知道那个年代有着黄金一样快乐的缘由了,包括到了今天,我仍旧很难断定到底哪个时代的人们更加快乐,是今天拥有着丰厚物质生活条件的人们呢?还是在那个物质相对贫乏的时代的人们?
许多时候,我总觉得这种富裕与文明是肮脏的,像池田大作与汤因比谈到的一样,一种肮脏的富裕侵袭了文明的现代人。享乐是**的渊薮,感官越加丰富的享乐必将带来**无止境的膨胀,而无限膨胀的**则带给个体无法抵挡的痛苦,带给整个人类的则是最终的毁灭。
毁灭人类的绝非外在于人类的力量,而恰恰是人类自身。是人类无止境的**与堕落,是人类狂妄的对自然的掠夺与背叛,是人类对神圣的亵渎与对邪恶的投降。没有谁是人类的天敌,人类的天敌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自己。
当初,我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啊!我们几乎不存在什么奢望。我们会因一场戏曲高兴得四处奔走,会因为一道没半点肉末但少吃的蔬菜而满足,也会因一身没有补丁的粗布衣服感到喜悦……而今,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家庭影院”让我们只生厌倦,玉盘珍馐没有满足我们的肚腹,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让我们徒增烦恼……没有绝对的优越感,更没有真正的快乐!加增了知识,就加增了愁烦;加增了享乐,也加增了忧伤。
是什么时候,我们不再感动?是什么时候,我们封闭了爱的心门?是什么,让我们感觉如此迟钝?是什么,让我们心如死灰?面对恩惠,我们没了感谢;面对真爱,我们没了响应;面对眼泪,我们没了同情……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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