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纵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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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我们是多么容易忘却罪恶啊,要不是现在提起,我都几乎忘了童年时曾有过多么可怕的过犯!
那是在还没读书的时候,我曾经差一点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那时,我和一群年幼的小伙伴都爱玩火,像放鞭炮一样,火总是吸引着我们。火可以取暖,可以烤许多好吃的东西,还可以制造一种热闹气氛,它和水一样,是我们欢乐的源泉。在那个没什么吃的年代,我们也能够找到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它们不像“乐百氏”,不像“喜之郎”,也不是“康师傅”或“巧克力派”,而是山芋、地瓜、知了、野果。直接可以吃的很多,像鲁迅在百草园里尝到的一样,有桑葚,有覆盆子;另外,还有什么“米筛子”、“紫林子”、“黑珠子”、野柿子……应有尽有,不一而足。还有的则要炒过或煮过才好吃,像“洋屎梨”、板栗、栗子,生吃会觉得又涩又粗,熟了就又香又甜。在野外,我们没有锅,只有因地制宜用火烤。如栗子、豆子、山芋、地瓜、知了等等,我们会烧起一堆篝火,或者烧,或者烤,其乐是无穷的。特别是尝尝各人烧的口味,那又无异于上一堂烧烤课呢!
那是何等快乐的时刻啊!我想,那种喜悦是远远超过了今天的小孩买到“喜之郎”时的喜悦的,就如夏天的水对于孩童的诱惑一样,冬天的火堆曾给我们一群小孩多么难忘的记忆啊!
然而,正像“祸福相倚”的道理一样,带给我们无限快乐的东西也都往往给我们心灵烙上了一道撕邸7路稹袄旨囟ㄒ钡牡览硪谎颐嵌济挥械值沧∫蛭扒罂炖值贾碌脑帜延氡А?br/。
那大概是正月里的事情。有一天,我急于找到一点快乐满足我无聊的空虚。小孩是多么怕没事做的虚空与没快乐的单调啊!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快感到单调乏味与无聊的苦闷,我搜寻着一切可供我快乐片刻的东西,但没有。那个时代能够满足农村小孩兴趣的东西太少了。我记得小时候惟一的玩具是一个沉重的铁铸的铃铛,因为它在大人眼中看为渺小,因此成了我家兄弟姐妹相传有序的可靠的玩具。我记得它的声音很清脆很响亮,也确实给过我些许快乐,因为别人的小孩都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突然想找鞭炮来放,但鞭炮都被藏起来了,或者干脆就用完了。我从厨房转到大厅,从大厅转到厢房,又从厢房转到门外,我几乎失望了: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不经意看见了大门两边干柴垛里的刺杉叶子。它带着刺,金黄金黄的,在并不扎手的干柴垛里显得扎眼。我仿佛发现了什么,我有主意了。
我记起它在灶堂里“劈劈啪啪”的响声,有时候,我觉得那种声音不亚于小鞭炮声音的威力。柴垛高及屋檐,是姐姐辛劳的结果,但我又矮又小,我看不到屋檐,更看不到姐姐的汗水,我只想着那刺杉烧起来的响声,那该是多美的声音啊!我急切地实施把它点燃起来的行动,因为我甚至还没信心把它点燃,我又怎能顾及它烧起来后会怎么样呢?
小时候的思想竟单纯到这么简单的地步,这令我不由得想到牛顿。牛顿尚且还会为两只不同大小的爱犬造出两个合于其身的狗洞,那我的思想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说到底,我是多么小啊,我甚至还不很会划火柴呢!看着那与我一样高的刺杉,我曾感到多大的困难啊!
屋里似乎只有我奶奶,别人都下地干活去了。远处集体仓库外有几个大人在做米粉,他们捣米团的声音清晰可闻,这种声音在我耳中更添了寂寞。我跑进厨房,从灶窝里拿了一盒火柴,开始小心翼翼地行动起来。
我兴致勃勃地划亮一根火柴,可它眨眼就灭了。我又划了一根,也还是没送到刺杉前就灭了。我慢慢地划着,慢慢地积累着经验。我把双手窝起来,像捧着一只刚出生的小鸡,那火苗是多么难以侍候的脆弱的生命啊!
此时,我的心思已全在于如何把刺杉点着上面了。我用那稚嫩的小手挡住了微风的侵袭,我终于把火苗捧接到刺杉上面。可好景不长,刺杉上的火苗闪了两下又灭了。也许是太疏了,我想着就抓了一把干松针塞在刺杉下面,我又把它点着了。这下,它可老实了,它冒出了轻烟,很快就着了起来。于是,有了声音,但那声音似乎没有灶堂里的响,而且很快有了浓烟,有了烈火,这时,我才从痴迷中醒了过来,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我突然感到了恐惧,我跑进屋里去,我想找到奶奶。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竟出现了,就在厨房,她忙着什么,我怯怯而又狡猾地说:“着火了,奶奶,那边火烧起来了。”奶奶觉得奇怪,她半信半疑地问着“哪里哪里”,一边向着我指的门外走去。很快,传来了奶奶失声的尖叫。她呼喊大家救火的声音已经变调,又饱含着让我胆寒的恐惧,我害怕起来,身上突然感到一阵寒冷,我想躲了。
我实际上不会躲,也许连捉迷藏也没学过,起初,我呆在大伯家的厨房里不敢出来,后来,觉得厌烦了,便走到厨房外门槛上百无聊赖地坐着。着火的地方在我家厨房外的屋檐处,在大门外右边。我躲的地方在房子左边的侧门处,像个大四合院,我竟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另一边的救火声并不喧闹,可能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蔓延,火很快便扑灭了。
我看见几个人手里拿着空脸盆空水桶从大门左边走过,他们都在谈论着什么,有点忙碌成功后的兴奋。正在我提心吊胆怕被别人发现的时候,突然从侧面走过来一位婶婶,她显然也刚参与了救火。她空手赤脚地大步走过来,猛地看见我,便停了下来,她仔细地瞅了我一眼,问道:“是不是你点的火?”我急忙辩解说:“不是”。也许是她早就有了主见,亦或她看出了我的窘态,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威胁我说:“不管咋样,要还这样点火玩火,就抓起来绑!抓起来吊!”说完,她大步走了。
值得提一下的是,我这位婶婶还不是亲的,即不是我爷爷的儿媳。她做事像个男人,长得又高又大,总让我们小孩心存畏惧。她这句话竟成了我这次纵火最深刻的记忆,这也许就在于我当时的恐惧。当时萦绕在我心头的也就是这句威慑的话,虽然我因没有把柄留在大人手中而免遭打骂,但这句话的武断口气却是那样深地烙在了我心头。很难说它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因为“绑”与“吊”这样的字眼都是何等残忍的事情!而我的恐惧是否就能让我弃恶从善呢?我的“不是”是否就是我虚伪的象征呢?
也许,我们天生就是说谎的,就是犯罪的。为了满足**的**,我们要做多少傻事啊!要是没有一种可靠的教育,我们又怎会说“是”呢?我们多么愿意与肯定地说:不是我干的!
这个“不是”是多么可怕的态度呢!它要我们去捏造与诬陷,去诽谤与争吵。它让纷争遍布这个世界,让战争粉碎了和平的梦想。乖谬的舌啊,使人心碎;诚实的心啊,却使人永远坚立。
诚实一旦碰到坏事就变得何等艰难啊!虽说我在大人眼中都有着诚实的美好印象,但我又曾隐瞒了多少坏事,说了多少假话呢!
记得有一次,我偷了妈妈放在梳妆匣里的一角钱,我是权衡再三才伸出那只黑手的。这事是上午干的,中午就被发现了。妈妈可能觉得这事不小,也可能觉得奇怪,或者这一角钱本来就能派上大用场,她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个一个问过去。自然,大家都说没看见或没偷。别人说没偷是真的,但我说没偷则是假的,因为那一角钱就在我口袋里不安地躲着。然而,妈和姐姐都把怀疑放在我二哥身上,因为我一贯的老实令她们毫不生疑,而姐姐又都是大到可以和我妈共同分忧的人。只有二哥,由于经常嘴馋偷吃而被列为重大嫌疑人惨遭审问与责骂。
说实话,那时我的良心也在责骂我,但我终究没勇气承认这是我干的。也许是觉得坏事被暴露得太大,经过这样的风波,我相信这一角钱并不容易脱手,因为我原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用掉,甚至愿意相信妈妈不会追究的,而这下没希望了。另外,也许还因为我本性就比较软弱,我并不喜欢因偷带来的内疚与自责。最终,我还是借口帮忙找钱把钱放回原处了。后来,我妈和姐姐重新发现了那一角钱的纸钞,她们认定是二哥悔改的表现。
她们再也没有重提这件事,但在我心中却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我深深认识到,即使最善良、最诚实的人,都免不了说谎的时候;而最好的好人也有做坏事的时刻。天底下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义人,一个也没有。我们都是处在罪恶过犯中的种类,唯有悔改才能拯救我们的良心抵达安宁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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