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论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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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恶政论》的作者却坐在仙风楼上,望着洛水对面的上阳宫饮着酒,完全不知道此时的宫内正因为他的那份题卷而卷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他要了一盆鲤鱼,一盘小炒驴肉,几盘素炒,一壶汾酒,和江遂一边对饮一边随意谈论着。此时旁边桌上有人大声说道:“昨天招贤馆可出了大事了!”江遂赶忙回头看过去,原来是几个闲汉打扮的人正在那说话。
见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那满脸胡子的闲汉不禁面露得色,甩头晃脑地说道:“昨天招贤馆大比,都知道吧?”旁边那几个闲汉忙不迭地点头应道:“知道!这是我大周现下头等大事,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家隔壁老六他兄弟就去参加大比了!”
“大哥,你说出大事了!究竟是什么大事了?就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吧!”
“是啊!大哥,你就快说吧!”
见达到了炫耀的目的,那人笑着说道:“昨天大考之时,有人考了半个时辰,就走出了考场!”
“什么?才半个时辰?”众闲汉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不相信的神色。甚至有人说道:“大哥,莫要糊弄我们了!谁不知道昨天招贤馆周围都被禁军围着,你怎么会知道?”
那人见众人不相信自己,眉头皱了起来,声音更加大了起来:“我本家兄弟是招贤馆的书办,是他亲口与我说的!我还知道那士子写的题卷叫什么名字呢?”
“噢!叫什么?”
“叫——叫——叫什么来着?叫‘恶政’什么来着?”见他说不出来,旁边那些人纷纷起哄,急得那闲汉直抓耳挠腮。
“是不是叫‘恶政论’?”此时,后面桌上芄有一人朗声说道。
那闲汉忙一拍脑门,大呼道:“对!对!对!就是‘恶政论’。”赶忙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二十一二岁的光景,身材不高,长得倒也端正,只是肤色黝黑,穿着一袭红色锦袍,腰间佩着把古朴的长剑,一看便知道非富即贵之人。赶忙撇开那帮闲汉,走到那人面前,抱拳行礼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尹尚笑着回答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碰巧说对了而已,哪来什么救命之恩!”那闲汉忙摇着手说道:“公子您不知道,要是你答不出个为什么,那帮人是不会和你善罢休的!”
尹尚知道这些闲汉的习惯,也就不以为得罪了自己,故而说道:“不介意,就在这喝杯水酒,给我说说那昨天之事如何?”
那闲汉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呢,赶忙应承道:“行,行!”说着,就坐了下来,还不忘转身对那些人挤眉弄眼。众闲汉无不骂他撞了狗屎运。
尹尚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人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说道:“小人不敢!”“坐、坐!”尹尚示意他坐下去。那人“兹”得一声,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喝完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会儿,不禁赞叹地说道:“好酒!”
尹尚微微一笑,挥手让他吃菜。那人见尹尚这么豪爽也就不客气了,夹了块驴肉放入口中,说道:“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公子,真识货!要说这驴肉还得属这仙风楼的驴肉,那可是京城一绝。”
江遂在旁边听得有些不耐烦了,问道:“昨天招贤馆的事,你知道多少?”那人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回答道:“这位公子,你算问对人了!昨天啊……”他就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得都跟他们说了个清楚。
待他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地将昨日之事说完之后,尹尚面色如常,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原来如此,多谢!”那闲汉知趣地站了起来,江遂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他。那人一见到银子,眼睛立刻放光,赶忙将银子揣在兜里,嘴上还一个劲地说道:“这怎么敢当呢!”尹尚说道:“这是你应得的辛苦钱,收下吧!”那闲汉赶忙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等那闲汉离开自己的视线,江遂转过头压低声音说道:“公子,你说那李诚私下把公子的题卷拿走是什么意思?”
尹尚轻呷了口酒,摇了摇头徐徐说道:“不知道!”但他此时心中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就在二人为这事一筹莫展的时候,却不知道一番惊涛骇浪正在兴起……
……
等他二人从仙风楼回来之时,已是午后。他们漫步在天街之上,走着走着又来到了天津桥。
天津桥原只是一座大型浮桥,在武帝之时,为了更快地保证洛水两岸物资供应,决定改建为石基桥。桥北与皇城的端门相应,桥南与长达十里的定鼎门大街相连,成为周朝都城南北往来的通衢。改建后桥长三百步,宽二十多步,涂朱红色,桥上有四角亭、栏杆、表柱,两端有酒楼、市集,从早到晚,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触景生情,尹尚不由得想起了故国建康城,也是这般繁华,但是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一股子积极进取的尽头。“这样下去,亡国不远矣!”他暗自在心中说道。
正在他俩驻足桥上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喊道:“公子!公子!”
初时,他们也没在意。只当做是叫别人。但是一会儿功夫,一人“蹬蹬蹬”地跑上了桥头,尹尚才转头看去,原来是“伊洛客栈”的那个年轻侍者。见他气喘吁吁直喘粗气的样子,尹尚开玩笑地说道:“怎么?你这么急着来找我,莫非怕我们赖你帐不成?”
那侍者也没理会这些,他努力平稳了下呼吸,说道:“公子,出大事了!官府来抓你了!”闻言二人一惊,而尹尚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诚要将自己的那份题卷给抽走的原因了。
那侍者紧接着说道:“公子,现在不能回客栈了!请跟我走!”说着,转身就走,见二人没有动作,他一顿足说道:“马上洛阳尹派的人就要来了,还不快跟我走!”

二人对视了一眼,便紧跟着侍者而去。
沿途,江遂虽然曾问过侍者带他们去哪?那侍者却只说到了就知道!江遂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就这样侍者带着他左穿右转,走过几个坊间,终于在一座宅院前,侍者停下脚步,上前扣门。
尹尚抬头看去,这是一座很古老的宅院……走进去,院子不大,用青砖铺地,经过多年的风雨冲刷,正面房屋的飞檐有些侵塌了,瓦也脱落了,墙山很厚,墙面攀爬着老藤,老藤的叶子又密又浓,遮得满院子阴暗的不行。怎么看怎么像许久无人居住的地方,为什么侍者要带他来这?想到这,江遂不由得把手按在刀柄上。尹尚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不要紧张。
这时,侍者说道:“请跟我来!”二人便跟随他穿过旁边的月门,走过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用金字写着“慎思堂”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分别写着“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雕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分列两旁。左边放着面六尺来到的一座穿衣镜。
跟着侍者从镜子后面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中间有一荷花塘,循着塘堰走,一路的朱红栏杆。
“这是谁的宅院啊?”此时两人心中都闪着同样的念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无所畏惧,二人便放下紧张的心情,随意看着这里的景色。
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槐树,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的灯笼。前面有一个五间水榭,一色雕镂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题道:“听风”。
这时,侍者站在门口,恭敬地沉着声说道:“主人!客人到了!”水榭中传来一个声音:“让他们进来吧!”侍者低头称是,然后转身对二人说道:“请进!”
尹尚二人走进去,大宣炉里一炉檀香的烟气,袅袅不断的上升。东面的壁衣浴在太阳光里,上面附着一张地图。一人正背对着他们负手站着。
尹尚正想上前问候,却听那人徐徐地说道:“尹尚,字文渊。东吴吴郡人,少年早孤,家极贫,进衡山书院拜名师学艺,十六载学成。初投京城无果,后投钟离两淮韦放为主簿,献计大破北周二十余万东镇大军。韦放下狱,投大都督李世杰为长史……”
听到这,尹尚寒毛都竖起来了,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了解自己?这人是谁?”而江遂则早已抽刀在手,恶狠狠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就听那人“哈哈”大笑,转过身来,说道:“莫要惊慌!在下没有恶意。”看清是谁,尹尚不由得惊呼:“店主……”
“在下郑吉,请二位前来真不容易啊!”
闻听此言,尹尚也不由惊愕了,一顿一顿地说道:“国、国相大人!”而江遂则举刀弯下身子,做好了搏击的准备。
郑吉笑着走到玉石桌前,端起一盏茶,轻呷一口后,说道:“在下已经不是国相了!”说完,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尹尚见他没有恶意,随即一想,担心也没用,索性就“即来之,则安之”。打定念头,他释然坐下,说道:“国相大人被贬黜,是否与在下那篇‘恶政论’有关?”
郑吉听了,不禁眼睛闪出光芒,说道:“先生如何知晓?”因为他已经削去官职,地位变了,所以他对尹尚的也改用先生这样的尊称。
尹尚则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
见他不作回答,郑吉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只是说道:“我看先生那份题卷,所提之事虽然尖刻,但实情大体不差。请先生不吝金口……”
没等他说完,尹尚神色肃然说道:“如今大周虽貌似强大如昔,实则外强中干尔!大周经冲、厉、黯三帝,早已元气大伤,内有国库空虚、吏治混乱,亢官亢兵;外有藩镇割据、强敌环伺。虽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国相大人贤德。但也只是一代之强,甚至可能不出一代就会逞衰弱之势。其根本原因何在?”
他停顿了下,看了郑吉一眼,见其正仔细地听着,便继续说下去:“有二,其一、变法不彻底。国相大人助皇上变法,以废除祖制、奖励农耕,提拔寒士,剪除藩镇为主。但却忽视了军制、吏制、爵制、民制之全面变法。军队依然大部分掌握各边镇将军手中,朝廷没有强有力的军队;那些老式官僚并没有被排斥出中枢乃至郡县,依然控制着朝局;寒士虽然得到提拔,但是高官显爵却依然掌握在那些世族阶层之手,寒士有功却无爵可赏,使其寒心;虽然奖励农耕,但百姓却没有多少土地可以耕种,且一有战事便被抽调入部队服役,使田中无人照看,平白误了时光,且那些百姓在战场受伤或者死亡后,得不到应有的抚恤,百姓为躲兵役,惟有自残。其二、法令不稳定,朝令夕改。国相所颁之法令甚多,有些尚未施行,已然否决。没有留下一个国家所必须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勃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千秋功业?”
郑吉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言论深深震撼了!陡然间觉得往昔笼罩在心田的阴霾,竟然顷刻消散。久久困扰着自己的枷锁顿时开脱,不由得觉得神清气爽。他站起身来对着尹尚深施一礼,说道:“先生高才深谋,胸中定有强周奇计。望先生教我,以解黎民倒悬之苦!”
尹尚赶忙站起来,扶住郑吉,深情地说道:“不说大人对文渊多方关照,只凭大人对百姓如此,文渊敢不尽言!”
等郑吉坐好,尹尚说道:“治国之策,文渊已谋划在胸。这是我自入周以来草拟的一份东西,请大人评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恭敬地递给郑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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