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考场风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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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尚走出招贤馆之后,长出了一口气,一直堆积在胸中的郁结打开了,顿时觉得天高云淡,神清气爽。这时守侯在门外焦虑万分、来回踱着步子的江遂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问道:“公子,这么早就出来了。莫非……”尹尚笑而不答,只是说了句:“走,转转去!”
漫步在天津桥上,洛水从南郊贯穿而过。桥下画舫瑟鼓,昼夜不息。尹尚驻足而望,天津桥一带,高楼四起,垂柳成阴,景色宜人。北周有名的昏君厉帝为了享乐,他下令于天津桥北,跨洛水兴建上阳宫,耗时十年终于建成,雕甍绣闼,金碧辉煌。后黯帝即位后,仍嫌上阳宫不够气派,他营造了明堂,扩建宫苑,将上阳宫修葺得更加豪华富丽。
他深叹口气,突然想到自己算什么,身是吴国人,幼年拜名师学艺,十六载学成,想要凭所学实现自己的抱负,却报效无门,反而惹来杀生之祸。只得投奔北周,现在还要使自己的敌国强大起来……真是造化弄人啊!
正在暗自想着心事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喊道:“算命,祖传神算,前知过去五百年,后知未来五百年啊!一课十文钱,不准不要钱啊……”尹尚侧身看去,桥下一个算命先生举着幡子正在往桥上走来,瞧那模样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
何不算上一课?尹尚望着他触动了心事,赶忙疾步走了桥来,来到算命先生面前,笑着说道:“先生,替我算一课!”
看到有生意了,算命先生立刻停止了吆喝,满脸堆笑,问道:“公子要测字还是要看相?是求吉凶还是求富贵?”说着,他仔细看了看尹尚的打扮,加上身后那亲随的架势,知道不是普通之人,定是大富大贵之人。
尹尚一看他神色,并有了几分不快,心想市侩之徒,要是问了,谁知道会说些什么呢?便说道:“我即不测字也不看相。来只签吧!可有?”
那算命先生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有,有!”说完就从背后的行囊中捧出一个签筒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尹尚面前。尹尚默默地接过签筒,向他拜了拜,心中暗自祷告:“我尹尚诚心向上天祷告,弟子现在走投无路,若有灵,望指一明路!”说着,他又拜了拜,拿过签筒,摇了几下,就有一枝签掉了出来。
江遂忙上前捡起来,递给尹尚。尹尚接过后一看,却是句诗:“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他知道这是《离骚》中的名句,不禁暗自思忖道:难道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暗示吗?
此时那算命先生见尹尚呆在那里,以为抽到支坏签,急忙涎笑着说道:“天命不过是给我们凡尘俗子一个提示罢了。俗话说得好,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一开始不是很好,但是经过人的努力也是会变好的,若是不努力,便是上上之签,也是……”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尹尚见他在旁边劝解,不免有些好笑,忙说道:“多谢你了!”正欲掏钱给他,这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到他面前“吁”地一声,停在他面前,险些将其撞倒。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江遂赶忙挡在其面前。
他正想看到底是谁这么没有规矩之时,马上之人“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先生别来无恙!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在这里赔罪了!”
尹尚抬头看去,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映入脸帘,他迟疑地问道:“你是?”那人脸微微一板,略带嗔怒地说道:“莫非先生贵人多忘事,忘记了在下!”
“噢!原来是王驸马!”尹尚遇到此人即使有千般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忙改颜笑道:“在下糊涂,忘记了!”
“上次闻听先生佳句,便心生仰慕。一直想来见先生,但被一些琐事耽搁了。不料今日邂逅先生。”王睿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后面的亲随。拉着尹尚低声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不知先生是否赏脸光临鄙宅!”
尹尚心想你身为驸马,公主就在府中怎可轻易前去,待要婉言回绝。王睿仿佛看出他心中的顾虑,笑着说道:“公主被太后叫去宫中了,片刻不会回来,但去无妨!”
尹尚现在心事重重,不想马上回客栈。且他也想认识这位曾在河西风云一时的猛将,于是他笑着说道:“恭敬不如从命,驸马请!”
……
此时,招贤馆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当士子们一一离开后,李诚在布置完公务后走进了签押房。这时各书办已经将各考棚的题卷收集好了,正在紧张地忙碌着。
由于怕人暗通关节,所以郑吉和李诚一商量之后,决定采用“糊名”及“誊殊”制度,就是将题卷上的各士子的名字用厚纸遮住并且糊上,然后让人将每个题卷上所写内容用红笔重新誊抄一遍,再交予各考官来品评,最后决定录用哪篇文章,届时再来揭晓。
这时,李诚走进房间,书办们赶忙站起来躬身行礼。他和蔼地说道:“都忙自己的吧!不要理会我。”众人忙低头继续阅卷。李诚看了看题卷,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走到主管天字号考棚的书办面前,低声说道:“那第一个交卷士子的题卷呢?”
书办忙不迭地从旁边那一摞题卷中找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李诚打开一看,正是那篇《恶政论》,没错。他点了下头,也没说什么,合上题卷转身急匆匆地走了。书办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一向稳重的大人将怎么了……
……
太师府。
“恩相,这就是那名士子所写的题卷!”李诚边恭敬地递上题卷,边说道。
冯霖点了下头,接过了题卷。
太师冯霖白发苍苍,清瘦矍铄,作为辅佐了二代君王的老臣,是孝武帝所倚重的主政大臣,门生故吏遍于朝野。当年厉、黯两帝在位期间,多年不理朝政,朝纲混乱。正是他以首辅中书令之姿率领群臣尽心尽力地处理各项事务,才使北周得以运转下去。
而后孝武帝即位后,旋即册封其为太师,以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融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说起来,这太师乃是“三公”之首,最是尊荣显贵。但却有名无实,没有中书令有实权。

冯霖在升任太师之后,极不是滋味。他心里很明白,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要将他“赐以尊荣,束之高阁”。非但是他,就是和他声色相通的右仆射马谅、中书舍人杜琼也是如法炮制。将他们的实权削掉,必然是为了转移给另外一批新人。如果说这种权力转移在之前还显得扑朔迷离、升升降降还不太清楚的话。等郑吉升任中书令,全面负责变法事宜之后,就完全清楚了!以冯霖久经宦场的敏锐嗅觉,已经完全看出了这点。这使得他感到了一丝悲凉、一种被抛弃的屈辱。因为这种升迁贬黜,都是在他毫不知情地情况下来到的。
扪心自问,如果皇上与他真诚商议,他就是辞官致仕又有何妨?再说变法图强,他竟然丝毫不知,难道皇上就真的认定他就一定不拥戴变法吗?我冯霖虽然老朽,但也是大周老臣,看到国家日益衰败下去,哪有不希望大周强大之理?这一点给了冯霖的刺激比前一点更甚。一个任何实权都没有的太师,再加上什么大政决策都不能预先知道,岂不成了议事堂的一个摆设吗?
虽然悲凉、虽然屈辱,但是作为久经宦场的老官僚,他心里明白,强风乍起,若迎头而上,必然会拦腰折断。这个时候,长草偃伏才是避免身败名裂的最好生存手段。但是又不能一副冷漠状,将自己内心不满显露出来。所以他决定以称病暂时脱离复杂的朝堂。
这次,他的门生李诚被郑吉提为大中正,负责招贤事务。他便暗自嘱咐李诚见机行事。李诚也是用心办事,取得了郑吉的信任,招贤事务完全托付个他。那次朝奉官拿着手令帮尹尚办身份令牌,他就马上告诉了冯霖。而冯霖让其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这次尹尚在考场中的举动,他也一五一十得告诉了冯霖。冯霖一听,如获至宝,赶紧叫他回去把那份题卷拿回来。所以才有刚才之事。
冯霖细细地看着这篇《恶政论》,一卷卷浏览着,竟是悚然动容,这《恶政论》几乎将北周的政情治情悉数罗列,刻薄如君道乖张、蹂躏民生、不崇孝道、不开风化都赫然在列。他越看越是兴奋、越看越是激动,看完后不由得高呼一声:“郑吉,这次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
翌日,崇政殿早朝。
待众人给皇帝行礼完毕,郑吉出班奏道:“启奏陛下,臣有本!”
孝武帝笑着说道:“郑爱卿有何事?”
“陛下,臣主持招贤事务,现在已考试完毕,共有一千四百余人参加考试。经臣与各部堂审定,已有三百人中式,请陛下御览!”
“噢!呈上来”孝武帝赶忙说道。
还未等内侍接下奏本,就听有人高声奏道:“启奏陛下,臣侍御史钱赓也有本上奏。臣要弹劾中书令郑吉纵使士子诽谤朝廷,意图谋反!”声音高亢,语气毫不退让。
乍闻此言,朝堂之上顿时掀起哄然大波。那钱赓乃是朝中出了名的清正耿直之人,一向支持变法,且和郑吉关系密切,并以敢直斥显贵权臣而著称于世,曾被孝武帝亲许为“明己之镜”。所以他所说的话,在朝中是极有分量的。如今,突然站出来弹劾郑吉,岂能不使众位大臣吃惊?
孝武帝心里也是猛地一惊,在沉默片刻后,才正色说道:“可有实据?”
“有,大中正李诚便是人证!”
“李诚!”
“臣在!”闻听孝武帝传宣,他赶忙出班跪倒在地回道。
“可有此事?”
“臣不敢欺瞒皇上,确有此事!三月前,中书令命人带手令来臣所掌管的招贤馆给一人办理身份令牌,说是那名士子贻误了时日,忘记了办理。臣也没多想便让朝奉官给予办理了!”
孝武帝听到这,转过来对着郑吉问道:“爱卿,可有此事?”
郑吉憋气说道:“有!但是……”
孝武帝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头,扳着脸对着李诚说道:“说下去?”
“臣想为国举才,不必拘于一格,也就没放在心上。岂料那士子在昨日考试之时,口出狂言,公然侮辱大臣。并且写下大逆不道的《恶政论》,然后扬长而去……”说着,他从袖中取出那份题卷高高地举过头顶,说道:“请我王御览!”
孝武帝冷着脸,说道:“呈上来!”那内侍赶忙一溜小跑下去,取过题卷,忙不迭地跑上去,跪下恭恭敬敬地高举过顶。孝武帝伸手拿过题卷,飞快地浏览着,只看得他浑身瑟瑟发抖。旁边内侍见状大气都不敢喘,怕变成替罪羔羊。
下面郑吉却神态自若,因为他曾经看过这篇《恶政论》,题卷中所写的虽然刻薄,但却是大周现在的真实情况。陛下圣明定然知晓,所以他并不畏惧。
沉寂了约一盏茶时间,孝武帝骞地站了起来,将题卷往他面前一掷,手指着他颤抖地说道:“好你个郑吉,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却这样待朕……”
此时郑吉赶忙跪倒在地,说道:“臣惶恐!皇上待臣有如再造,臣安敢有异心……”没等他说完,孝武帝指着题卷说道:“你看看你的士子,他是怎么写的?”
郑吉连忙捧起题卷,打开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越是心惊,卷中将孝武帝登基后诛杀的那些勋贵权臣,说成是排除异己、滥杀无辜;削藩政策,说成是好大喜功、私开兵祸、荼毒生灵;废除中正制,说成是背典忘祖。简直把个孝武帝说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昏君。
天,一定是有人篡改了题卷。究竟是谁?李诚?还是……这时,就听外面有人跑了进来,他转头看去,原来是司天监曹程。他怎么会在这时跑来的?
片刻,曹程慌慌张张已经进大殿,扑通一声跪倒在朝堂,嘴里喘着粗气,说道:“启奏陛下,幽州来报,在幽州西南三十余里的固安,突然山崩地裂,死伤千户……”
“什么!”孝武帝听罢,腾地站了起来。
郑吉一听,顿时心一沉,天降大灾于此时,看来一场灾难即将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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