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耻血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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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重臣心中都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应对措施,但今日大王郑重地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众人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吧打不过,逃吧逃不脱,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才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开口!
尚书左仆射向冲作为首辅老臣,眼见众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道:“老臣以为,四方会盟,瓜分西镇,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西镇乃大周开国诸侯,对大周朝居功至伟!西镇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以天子名义下诏,驳斥四方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以天子名义下诏振臂高呼,天下忠义之士莫不景从,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西镇幸甚!”向冲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断据理立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这种商量口气说话,但是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他暧昧含糊。
李盛道作为将领,对权臣的习惯、风格以及其中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再他看来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大王的信赖,谁的脸色也不用看。此时他听完向冲的对策,不禁“噗地笑了出来,却又使劲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老大人所言之对策,太过迂腐。世人皆知,何洋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廷政令皆出己门,天子自身尚且难保,诸镇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天子不敢发,就算真如老大人所言发了,一纸诏书如今又有何用?至于以天子名义诏令天下,更是无法行通……”
“大胆李盛道!”沈冲面色涨红,青筋暴起,打断话题高声道:“左仆射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四镇会盟,天子与西镇同受欺侮。我西镇惟有借天子之名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腐不通!?”
“沈大人!”王旭冷冰冰地说道,“大王有言,群策群言,言无顾忌,沈大人你急什么!”
沈冲顿时语塞:“好好好……让他说!”
羊攸突然插了一句:“行则可行,但也确实没大用!大王明断。”
李盛道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末将不赞同左仆射之主张,但还没有相应的对策!”
沈冲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李盛道一眼,正欲张口却见王旭那冰冷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右卫大将军王旭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向相之策,天子下诏这一点,可行却无用,召集天下忠义之士,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部队根本无战力可言,仅仅要召集他们便十分困难,除四镇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余州忠于周室,军马总计约二十余万,的确是个很大数目。但他们却被四镇分割在各个零碎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他们而集结。就算越过,也无法进入河西。还有,四镇本来就虎视眈眈地要并灭掉他们,他们又怎么敢激怒他们而自送虎口?捉了我们的使者去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向相,王旭以为,还是再谋良策为好!”
向冲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对。如果另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金吾中郎将吕放冷笑道:“这些家伙,哼,让他们跟在后面分肉倒是可能。要让他们和现在的西镇联合,嘿嘿嘿嘿,他们躲还来不及呢!”
“那吕将军可有什么高明主张?说出来听听啊!”沈冲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又被驳了一般。
“要我看,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吕放霍然站起,将腰间长剑呛啷抽出,噌地插进地上方砖,咬牙切齿地骂道:“鸟,怕他什么?西镇男儿的血就是往战场撒的。当年老王爷还不是硬生生地在西羌和乌孙包围中杀出硕大个西镇来?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大王下令,监做二十万孝服,血战横野!放愿请命为先锋大将,不斩首十万首级,誓不生还!”这位忠良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庭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里乃是西镇的权力中枢——政事堂。但是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西镇人的本色,倒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羊攸和沈冲瞠目结舌。
这时左卫大将军陆战变色:“吕放,把剑收回去。这是政事堂,不是战场!”陆战是军中宿将,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西镇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吕放默默地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王睿面色如常,对吕放的慷慨激昂视若无睹,对他胆大妄为地举动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此刻正在对每个人的主张进行着思忖。当然,吕放那样的主张是压根不能采用的,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西镇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多想的。危亡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藩之主,自己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
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吕放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帛汗巾,慨然一叹:“吕放啊,如果我西镇真地到了无路可走之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的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吕放竟然放生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王睿站在厅中,缓慢沉重地问道:“诸位卿家,西镇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他看着唯一没有开口发表意见的尹尚。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王睿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决策建立在臣下的主张之上,如果臣下所言正确的话,他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至此西镇生死存亡之际,更要君臣齐心协力,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除非像昨晚那样紧急关头和沙场上,杀伐决断必须当机立断,否则王睿宁愿让臣下来断事。
“大王,列位大人。”尹尚终于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睿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切实有用,就是大雅。说吧,我们都来听听这个不雅之策!”沈冲憋不住“扑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尹尚却是落落大方,丝毫不为旁人所动,朗声说道:“尚以为,目下惟有一计可用,名曰:驱虎吞狼。尚在外经历月余,游走各镇,重金收买权臣,分化瓦解,西镇之中,东镇与我西镇不搭界,且齐王乃大周宗室,素来看不惯何洋把持朝政,所以不用畏惧。北镇最弱,也不会单独攻我西镇,与我为敌。而南镇赵羽,乃贪利奸诈之徒,断不会冒头首当其冲。所以惟一之大敌,惟有何洋,也是最有实力能够单独攻我西镇的。而何洋身边,又有酷爱财色的宠臣。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等失望。如今,汉王已然入关,攻城略地,风头之劲一时无二。大王何不谴使者去贺,并尊先皇之子周谅为帝,同讨何洋。我想汉王定会同意,如此一国岂容二君,何洋定会将矛头对准汉王。如此,则西镇分秦自会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王睿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沈冲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向冲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羊攸则只是笑了笑,却不说话。陆战啧啧撇嘴:“亏你想得出来!”右卫大将军王旭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惟有尹尚没有一丝笑意,只是澹然地看着在座的各位。
这时王绪霍然站起:“尹大人之策,丑归丑,却有大用。前方渭州郡主送来军报,汉王手下大将公孙复率军已经抢先进占安定,丝毫没有让出安定城的迹象。”“什么?周勇治这厮太可恶了,说好一同起兵,却按兵不动,坐看我军惨败,然后坐收鱼翁之利。如今居然占我安定咽喉之地!意欲何为?”向冲骤然听到这消息,直气得浑身发抖。
“他还想怎么办?”王旭道,“图我西镇之地罢了!”
“我西镇就这么好吞?崩掉他满口狗牙!”陆战拍案而起,恨恨地说道。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王睿却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道了什么,站在那里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一时间,他竟是目光炯炯地扫视厅中:“诸位,敌人的利剑已刺我咽喉,西镇百年基业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古人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敌,丧师辱国贻笑天下。但是今日,一旦自缚手脚,西镇就要亡国灭种。如今左右夹击,恐怕到时候,连跑到沙州的退路也没有。他们要将西镇斩草除根,恐怕我们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地颤动。
一时间,一股凛冽的寒意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羊攸亢声道:“大王抉择便是,臣等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他本来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在大行台有应声相公的称号。此刻竟也是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本是墨家子弟的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现下羊攸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更加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道:“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王睿这时转过身来,声音略带暗哑:“我王睿的血,会与西镇人流在一起的!”
“大王——”众大臣连同尹尚,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王睿仰头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西镇男儿也不是那么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大王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确实说,文渊之计不失应急奇策!”王睿走下三级台阶,缓缓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最是关键。至于美女,有则锦上添花,没有亦无伤大局。如今大行台库银还余多少?”
分管户部的右仆射羊攸忙上前说道:“尚余五万金!但是,城池的修葺,战死士卒的抚恤——”
王睿未等他说完,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库银所存五万金,不得动用分毫,那是我西镇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外,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多年动荡征战,西镇民众逃亡甚多,留下来的都是老西镇人,他们已经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一腔热血了。大行台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说到这,已经两眼含泪,沉重地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王睿抬起头激昂地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孤身为西镇之主,受西镇父老恩养,愿将内府私库拿出,再将内府所存之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再说下去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大臣们被这位年轻的君主深深震慑。自古以来,启用内库并献出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内府私库,主要有两种用处,一是用来供王府日常开支用度,一是赏赐有功臣民。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君王自主决定,无须通过财政官员,所以历来都将内府库银认为是君王的私库。
秦王府历来节俭,王府的护军、内侍、侍女以及王府署吏,加起来也不过四千余人,老王家的人分镇各地,男子几乎全部都在军中,老幼女人则在镇地,不要王府供养。这样一来,内府库银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
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治下的权威不外乎官和禄两字。君王没有金银珍宝,意味着对有功之臣就无赏可赐的惨状,让人怎会不寒心。臣下天职,便是与君分忧。君主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厅中六位臣子刷地跪倒哭喊道:“大王,这万万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向冲浑身颤抖“自古言,君辱臣死。大王乃我西镇之主,岂能一贫如洗!请大王收回成命,向冲愿献三千金那!”
“臣陆战愿献三千金!”
“臣羊攸献一千金!”
“臣王旭献二千金,并家传珊瑚一具!”
“臣尹尚献一千金。”
“臣沈冲献三千金!”
吕放大哭:“大王,吕放惟有五百金啊!”
王睿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孤谢过诸位了。老大人请起,诸位请起。”待诸大臣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门外吩咐:“富安,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富安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王睿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能为无价之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观古今,概莫能外。西镇若有富强之日,睿定以十倍之数偿还诸位。文渊,记下孤今日之言。”
尹尚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特使?”王睿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向冲慨然道:“此策乃尹大人谋划,尹大人必有成算,当以尹大人为使!”
“臣等亦赞同尹大人为特使!”众人齐声表态。
王睿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尹尚:“文渊以为如何?”
尹尚躬身,肃然回答:“喏!”
王睿默默注视着尹尚,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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