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耻血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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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盛道走出府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刺骨的朔风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凭多年风餐露宿地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会降大雪,便不由得加快脚步向王府走去。武威的早晨从来很安静,洒扫马路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虽说对武威城这种平静已经习以为常,但是李盛道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通往王府的大街上有五六家中原商贾开设的店铺,他们的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起即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又为何全都没有开门?再仔细一看,往日清晨负责洒扫街面的市人以及出入城厢的农夫民众,也是一个没有。经过尚工坊的时候也没有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对,昨夜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这位如今主抓征募兵员的左武卫将军今近日为了能尽快招募尽可能多的兵役能投入到以后的战斗中,没日没夜的忙碌在招募处和校场之间。昨天得闲回府后,倒头就睡。一夜酣睡之像战场夜宿。又能知道什么事呢?
猛然想到些什么,李盛道一下紧张起来,拍马扬鞭朝着王府冲去。
赶到南衙政事堂,李盛道却听到东侧正厅传出一阵哄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忙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左武卫将军李盛道晋见!”
正厅传出秦王声音:“李将军,进来吧,就等你了!”
李盛道大步跨进大厅,见红黑两色的宽阔房间里,秦王在长案前微笑踱步。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六位大臣,分别是尚书左仆射向冲、尚书右仆射羊攸、尚书右丞沈冲、左卫大将军陆战、右卫大将军王旭,许久未露面的尚书左丞尹尚也赫然在列。金吾中郎将吕放则站在中间正比比划划地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是因为他大笑的。李盛道感到疑惑,看了看秦王,又看看大臣们,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王招招手,指着王旭后面空着的一张书案:“盛道就坐那里吧。子昂,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盛道也明白一下。”
吕放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大王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那些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现的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吕放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洛阳商人,正在一户人家低声吹嘘何洋有多么多厉害,朝廷的军队有多么庞大。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将军大人,我是正经商人啊,不是什么探子啊。你们不能杀我啊。’我说谁要杀你啊?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那儿干吗啊?我有地方住啊!’我心里一发恼,嗓门一大,给你换个地放,让你对着墙吹。那人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将军大老爷开恩啊,放了我吧。我、我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要、要不我家里有个十六岁的小妾姿色尚可,小人一并送给将军服侍寝食。您马上跟我去领吧,不然我马上派人送到将军府上便是。’……”
还没说完,君臣们就又一次同声大笑。
尚书左仆射向冲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向公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呢?”尚书右丞沈冲虽是文臣,却颇有粗猛之相,问话高声大气。
陆战冷冷一笑:“我西镇自先王以来,大小厮杀不计其数,真刀真枪打输咱服气,但这密探流言太过阴狠,惟有一策,斩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王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沉甸甸的灭国危机,却不想沈冲这么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也想听听诸位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所以也没有急于开口。待陆战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他没有想到自己和重臣之间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异,他静下心来,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陆战话音落地,右仆射羊攸点头应和道:“陆将军所言甚是。山东奸商乃我西镇心腹大患,不杀不足已安定民心。”
向冲看了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还是先听听诸位大人的主张吧!”
王旭自然知道昨夜的布置,但却平静地回答:“旭尚无定见!”尹尚笑道:“尚离开西镇日久,尚无定见!”
“吕将军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沈放问道。
金吾中郎将吕放却直冲冲回答:“沈相兼领凉州牧守,怎么光问别人?你呢?”他当然也知道大王的旨意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上官王旭不说,他也就不愿说。现在正是西镇生死存亡之际,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这时候,就要加倍小心。历史上这种血的教训比比皆是。这位赳赳勇武的执金吾,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大王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沈放捋了下清须显得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刻大约只有李盛道对西镇所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几个元老重臣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一个个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它,只有一个陆老将军态度明确,但他却极不赞同。但他不会抢在前面说话。在座的几位都是西镇的元辅重臣,左仆射向冲,秉政操持,大王出征之时,西镇事务多赖他主持。右仆射羊攸职掌风宪,监察百官,屈指可数的枢要大臣之一。左卫大将军陆战,历经二世,昔日先王驾前四杰仅存的硕果,右卫大将军王旭是大王的族弟,勇武果敢,是新一代武将的旗帜。尚书左丞尹尚,大王的义弟,足智多谋,职掌政务机密,伴在大王左右,虽没有实际的兵权,却是大王极为信赖之人。尚书右丞沈冲,领着凉州刺史的实权。执金吾吕放是已故右屯卫将军吕抗之子,执掌武威宿卫,虽不是大行台枢要大臣,但实际权力却也足以颠倒乾坤,否则他怎么敢跟尚书右丞沈冲直言相撞。而自己虽然身为左武卫将军,却是叛将身份,本不能立刻上堂议事。若非大王特命他参加今日庭议,他是没有机会和他们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他只有一个念头,现在不比寻常,乃是西镇生死存亡之际,他必须分秒必争,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和想法,如实地告诉在场的各位,否则就愧对秦王重托了。

沈冲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李盛道便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末将以为,那些商人不能杀,杀则对西镇有害!”
“啪”的一声,羊攸拍案呵斥:“你是何人?竟敢驳大将军主张?”
“末将乃左武卫将军李盛道,西镇面临灭顶之灾,决不能再给别人已把柄!”
“哼,危言耸听!”李盛道的话又被沈冲的尖刻嘲讽打断。
王睿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陆战却开了口:“沈冲无礼。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李将军说完有何不好?”陆战本就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说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沈冲出语刻薄,李盛道本来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老将军斥责沈冲,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作礼,亢声道:“西镇连年征战,已经积弱,此不争之事实。且陇右数仗,我西镇大败,而强敌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发动进攻。当此危机之际,若我西镇诛杀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他们。以我西镇目前的实力,我们能撑多久?”
向冲淡淡地问道:“依你之见,不杀密探,何洋就不会举兵了吗?不要忘记了,现在汉王可已经出关了,而且已经将占据了关陇,恐怕现在何洋自顾不暇吧!”
沈冲嘿嘿笑道:“阿,李大将军定有谋略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李盛道没有理会沈冲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考一口气说了出来:“难道沈相真以为这些密探都是何洋所派的吗?难道沈相就能保证里面没有汉王和其余三镇的人?现在大周已呈分崩离析之状,各镇皆虎视眈眈,稍有差池便可能招来灭顶之灾!我西镇对那些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我西镇无意与天下为敌。但要是尽杀之,那就是立时结下血海深仇,各镇都会对我西镇恨之入骨,纵然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正因为如此,我们对那些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我西镇境内经商,去留自便。此末将区区之言,还请大王与诸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的一席话,厅中众人竟无人反驳,良久静场。尹尚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作为西镇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毅又柔韧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难之又难。要西镇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但要他们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阳春之曲和者甚寡。就连王睿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一到战场也变的固执倔强。久经世事的他,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懂得西镇人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否则西镇何以立足天下称雄西陲?但是西镇上层的庙堂人物假若都是这种人,西镇又怎么能成就大业?就像现在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险为夷。西镇人谁不恨那些密探?如果现下大行台下令处斩他们,必定是举国拥护。在这种情况下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提出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视野?需要克服多少性格中的痼疾?更不用说这李盛道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将领了。再回来的路上,尹尚曾经想过好多,他觉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独的。但是当李盛道慷慨冷静地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孤独了。
这时,他抬头望向坐在上面的秦王,却见秦王也正注视着他,通过简单的交流,两人不谋而合,都是微微一笑。
此时,右卫大将军王旭粗重的声音响起:“李将军言之有理。以目下西镇实力,一个何洋我们就已经难以抵挡,怎么可能再与各镇同时为敌?”
吕放也跟了上来:“末将赞同李将军所言,不杀密探!”他内心很清楚,大王本来句命令不杀不掠。
羊攸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地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大王抉择吧!”
向冲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沈冲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王睿此时轻轻一拍书案:“传我钧令,商贾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有变动,再杀之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各州郡须对他们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半年内离开西镇,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
“喏!”沈冲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王环视大厅神色肃穆道:“今日廷议,实则已经开始。何洋把持朝政,排除异己,公然对我西镇发动进攻。这几个月互有攻守,我西镇损失惨重。其中孤要负很大的责任!现在何洋军暂时退了,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西镇处于建藩以来最大的危机,可称得上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当同心协力,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和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番,“诸位不要有什么顾虑,哪位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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