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耻血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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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初晴,连绵数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出城的百姓也明显多了起来。但是凛冽的朔风还是让人感到无比的寒冷,太阳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那些出城的百姓便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了。但在城南马城河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朔风吹得他的风衣啪啪作响,仍旧不愿离开。两丈外的洼地里,王检一人默默地守侯着。
王睿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一个多时辰了。眼前的那条马城河早已结了厚厚的冰,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刮着寒冷的朔风。但这一切,年仅三十六岁的他丝毫没有察觉,他只是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群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虽然打点用的钱已经凑齐,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负罪感和羞辱感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起母亲那慈祥和平静的笑容,曾几何时威镇天下的西镇居然沦落到要卑躬屈膝到向别人摇尾乞怜的地步,他的心中就像刀割一样难过。
那天政事堂庭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凉州刺史柳成风禀告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措施。辛法刚走,他便命人去南衙召尹尚过来,二人商议了半天,尹尚才匆匆离开。尹尚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那张巨大的地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摔倒了。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静静地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王睿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使是在孩提的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坐起来吃饭。但此刻自己已经成为一镇之主,年老体迈的母亲却端着食鼎来喂他饭?王睿霍然坐起,掀开毛毡:“母妃,没事,我自己来!”王太妃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了!”待王睿大口吃喝完毕,一头细汗地站了起来时,王太妃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儿子道:“王儿,娘这有一万金,还有些许珠宝,是我王家百余年了星星点点留下来的,如今也正是派上用处的时候了!”王睿肃然跪在了自己母亲面前:“母妃,,孩儿无能,使我王家蒙受奇耻大辱,使西镇蒙羞,孩儿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脊梁。王太妃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声斥责他:“王儿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好勇斗狠,我王家怎能成得大器。王儿,娘知道你,西镇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相信你!”三十六岁的他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竟是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后,王太妃说道:“王儿,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睡觉。如今西镇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儿,能答应娘吗?”王睿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富安指挥着内侍从王太妃那搬出了一万金和珠宝时,王睿派王旭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戴的金钗和平时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面!王旭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回给王太妃。富安在旁边看得直擦眼泪。王睿默默地挡住了王旭,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如果送回去才会真正地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大周太祖皇帝赐给先祖王猛夫人的,上面有着王家徽记和“洛阳尚宝”的古篆刻,是王家长方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而那个珠玉枕,更是父王着意从西域找来的一块玉石找洛阳尚宝坊的玉工精工打造,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和田玉,两端各镶嵌着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宝石,夜来入睡,宝石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父王更是将他的一把随身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曾经这样说过,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
母亲虽然是王太妃,但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可能随意割舍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但是,王睿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母亲年轻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那时候,自己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的歌?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戟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的歌。但是后来,母亲便再也没有唱这首歌了。那时候,自己依然不懂母亲的心,。但是这一次,年轻的他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田被犁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王睿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他在寒冷的朔风中竟是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见王旭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王睿心中一惊,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
王旭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大王,北地急报。河东一对商旅越过五原,从我东北部穿过,向塞外乌孙进发。北地游骑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那人供出商旅是河东节度使南宫幸派出的密使,他是密使护卫,具体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王睿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哪里?”
“大概已经进入漠北大草原,追是来不及了!”
“心砚,这南宫幸,为何要向乌孙派出特使?”
“大王。心砚无从知晓,只是觉得此举极不寻常!”

王睿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心砚啊,孤觉得这里边有个大阴谋。何洋贼子亡我西镇之心不死,前番渭州城下大败,其弟被我军所杀,此仇焉能不报。但如今汉王兵出汉中,兵锋到处,无不望风披靡。如今兵压西京,如果长安失守,整个关中就落入汉王之手了。所以此刻,他无暇抽出手来对付我们西镇。接下来他的具体方略我们虽然还不清楚,但这些天我和文渊商议了好久,假如我是何洋,我当如何让西镇溃败?通过数次大战,他们当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将我西镇消灭。数百年历史证明,没有内乱,一个大国是很难崩溃的。如果他也是这么想的话,那么吞灭西镇最狠的手段便是内外夹攻。前日得报,河东军一直按兵不动,我们不解其意,然则我的心中总是觉得不对。仔细琢磨,他们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什么?说不上来。今日北地的急报,倒令我茅塞顿开了!”
王旭急问:“大王是说,何洋是要在西镇策动内乱?”
“你以为不是吗?”王睿回过头来。
王旭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是乌孙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王睿冷笑道:“乌孙左右部三十多个部族,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那些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是!对乌孙事物,陆老将军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王睿说着已经向坡下疾走。
回到武威政事堂,已经是月上树梢的初更时分。左卫大将军陆战、尚书左丞尹尚奉敕急急来到王府时,王睿刚刚用过一鼎汤饼。富安添了灯油,盖好了灯座上的青纱罩后,便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内外阴影里。
王旭首先将北地的急报告诉了两人,王睿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陆战听完,竟是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墙边大图前,用手敲着西镇的北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乌孙左右部三十余支,聚居在休屠泽以北六百里的草原。自二十年前凉州一役,老狼王骱狳死后,右贤王冒顿与骱狳之子齐云争夺汗位,齐云虽然年幼,但在左贤王休屠和大将葛尔丹东的支持下,即位了汗。自此冒顿带领乌孙右部十二部脱离乌孙王庭,自立为汗。双方为了汗位,连年激战。并且二人为了得到我西镇的支持还分别派使者入凉州朝贡,先王为了稳定北方,制衡他们,采取了扶植打压的政策。这二十年来,乌孙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还有些小部族南下投靠了我西镇,成了我们的子民。如今我西镇军中,还有万余乌孙子弟。从根本来说,乌孙部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北地时所知,冒顿一直对割让北地郡给我西镇之事念念不忘,且他辖下部族有些原来就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北镇及河东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冒顿的右部危险最大!”
“噢!如今冒顿部定居何处?”王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道。
陆战指点着地图:“冒顿的右部如今定居在北地郡以北贺兰、阴山一带。”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王曾派人打探过,那时候,右部十二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塞外民族从来上马为兵、下马耕牧的。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不下十万。”
王睿大是皱眉,沉思不语。这时武威城鼓楼上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时分了。
“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王睿终于开口了。
一直没说话的尹尚此时说道:“何洋在我北部策反,委实狠毒。乌孙若乱,我们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西镇的兵力分散在东部的边界,若集中西调,怕被人已可乘之机!”
陆战也是沉重踌躇。
王旭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有主意!”
“咚!”的一声,王睿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身道:“不怕!我们也来利用他们的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你们看,何洋如今在关中与汉王对峙。乌孙纵然叛乱,基于余威,也不敢擅自先动兵,定然想与何洋的号令。这就有了一段双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是否同时派人去乌孙王庭,将这一消息透漏给齐云!”尹尚说道。
“文渊真知我心也。我意,立刻秘密调动前方部队,向北开进到北地郡隐蔽。冒顿不动我不动,冒顿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尹尚立刻携带重金去洛阳和汉中秘密活动,至少拖延进兵日程。另外再派一人去乌孙王庭告之齐云,约定一起出兵冒顿!我想齐云定不会放弃这一绝好良机的。只要打破任何一方,西镇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口气,“假如大军西进之时,汉王或者何洋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具焚了。”
陆战霍然站起身来拱手道:“大王,请与老夫三万铁骑,老夫踏平乌孙!”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一战而定乌孙!”
王旭沉吟道:“大王,如此一来,前方太空虚了。所有的机动部队都没有了!”
王睿慨然道:“老西镇子弟尽在此地,孤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转身走入后室,一会就见他捧着一个铜匣走了出来,打开铜匣,双手郑重地递给了陆战,“老将军,这是兵符!”
陆战双手颤抖着接过兵符,两眼含泪,竟是哽咽出声。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兵符意味着什么。它象征着全西镇的兵力可以任意调动,贤明如先王也没有将如此大的权力下放给部属过。而今,大王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西镇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大王,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西镇有这样的君主,作为一名西镇的老军人,岂能不感奋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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