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耻血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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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苍茫,飞雪连天,整个武威城笼罩着一片缟素之中。
武威城内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这里住着一个有名的老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石修。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再看看院中纷飞的鹅毛大雪,虔诚地跪在石板屋的浅檐下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地下吧,来年有个好收成!”就在他默默祷告地时候,就听到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极力不让自己跌倒。西凉这的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要是在雨雪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了。如何得了!待老人一步步地走到门口,拉开院门,却惊讶地站在那里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见他出来,赶车老者拱手作礼:“敢问足下,可是石修老人!”
石老人一见来人虽然身着布衣却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人家,赶忙拱手道:“老朽石修,未请教?”
“我家主人想请足下刻一大石,大钱十贯,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惊讶。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给死者立碑刻字?他已经十余年没有给人刻过石碑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王府里有大人物崩逝,况且工钱高出寻常的五倍之多,寻常百姓谁有如此大的气魄?又觉得不对,如果是王府做石刻,历来是由刺史府派遣官吏到坊间传他进府服徭役。何曾有上门来请之说?老石工惶恐中不及细想,深深一躬:“粗使活计,何敢当一个请字!请稍待片刻,老朽去唤街坊前来搬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去便是!”后面那一直没吭声的后生一摇手,上前几步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地“嗨”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石修老人慌得连忙让路,惊讶面前这个后生竟有如此大力,楞楞地看着,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已经跌倒在院中。老石修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叩拜,高声祷告:“上天啊上天,小民无意滑倒,您可不能不下雪啊!”
这时车前那位老者快步走过来扶起老人,前面那扛石头的老人说道:“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阴,老人家跌得下连阴。你怕老天不下雪吗?”石修老人禁不住嘿嘿笑个不住:“后生啊,我看你是个贵相。你这个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连阴?亏你想得出!西镇不能没有这场雪啊!”老者笑道:“民心就是天心嘛,上天还能另一套?老哥哥,进屋吧,院子了下着雪呢。”
这时,背大石的后生已经稳步走到中间那没有门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他一蹲身将大石板搁在最适合凿刻的木座上。等两人走进来,那后生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了。石修老人上下打量,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走上前去说道:“好后生,真是天生神力啊!老石头阅人无数,没见过啊!”
黑衣后生笑道:“老人家,不敢当,还请看看这块石板如何?”
老石工走到石架上一瞅,已经从黑布没有包严实的缝隙中看出这块石块并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块极难打凿的老青石板,不禁拱手问道:“不知道,二位几时来取?”
“请老人家马上就做,我等在此等候,刻完便走!”
石修犹豫了下,说道:“老朽多年未动斧凿刻刀……”他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
“老人家,大家都说你是鬼斧神工,不会有差池的!你就大胆地刻吧!”
看着这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石修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请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着,熟练地抖开罩在石块上的布结,一眼看去,竟是脸色大变。老石工虽然远不能称为读书人,但石工经年累月与碑文打交道,字还是认识些许的。青石板上这斗大的两个字分明是“国耻”二字!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试问环顾整个西镇谁敢刻这样的碑文?将“国耻”刻在石碑上流传?刹那之间,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打量一老一少,却见那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视着他。
石修老人也是默默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时穿的破旧洋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时,老人双手颤抖,数次将铁凿凑近大字,却迟迟不敢下锤。这时那个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温和地问:“老人家,整个西镇都是这么想的,对吗?”
老石工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吧,老人家!”
“铛!”这一开锤竟是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老石工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干道后来干脆脱掉了上衣,**的脊梁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这时老人觉得这不是刻字,而是一锤一锤将自己的儿子、妻子、女儿以及族中战死者的灵魂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腐朽的的石碑上。锤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时,老人已经不认识了,只是本能地感到这是西镇人世世代代的血泪和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是泪眼朦胧,却竟当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将石碑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丢掉斧凿,老石工猛然扑在石碑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老者默默得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却背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的飞雪。
“老哥哥,这是十贯大钱,请收好吧!”老者从腰间缠着褡裢中拿出钱来递给老石工。那时候,孝武皇帝时期,郑吉执政变法,为了扭转日益混乱的经济,重新浇铸了一批制钱,即五铢钱(二十四铢为一两),废弃了以前一直使用的半两钱(俗称大钱)。但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种货币成为了兼具古董意义的名钱,走遍天下皆视为珍品。石修老人世代居住在武威城中,也在官府管辖的“百工”之列,比起穷乡僻壤的耕夫虽然好一些,但也是穷得叮当作响。这十贯大钱对于他这样一位老工匠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是谁能想到老石工却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这是什么话?这两个大字能由我老石头锤凿出来,就算是死也安息了。给钱,却把老石头看得贱了。”
老石工的行为使得老者肃然起敬:“老哥哥这般话,倒显得我们唐突了!”
“着啊!钱为何物,要它作甚?”
说话时分,黑衣后生大步走出门去,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谢,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啊!您是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石头就收下这了条干肉了。”老人猛然下跪,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骤然间黑衣后生语音哽咽了,忙跪下去将老人搀扶起来,“对不住你们啊!”
老石工流着眼泪笑道:“有贵人碑上这两个字,报仇雪恨的日子就不会远!”
“老人家说得好啊!”
……
当哐啷哐啷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纷飞的雪花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牛车拐了几个弯后,进入了内城,沿着墙根从一道偏门进入了秦王府,直接来到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王睿脱下被白雪覆盖的夹层麻布衫,换上一件干爽的长袍,又喝下一鼎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便来到政事堂东厅。再略带幽暗的空旷大厅之中,富安已经叫人将高大的石碑安放在事先做好的龟座上。王睿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道:“富安,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富安看了他一下,答应一声便走出门外,守在庭院唯一的入口处,却总是心神不宁。想了想,他招手唤过一个带班护卫的武士,低声嘱咐几句后便匆匆朝后面走去。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王府的内院就已经是暗幽幽的了。但是,亭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闷的厅中平添了一抹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逸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女子。
这是一间摆满兵器的大厅,是王睿平常练武的地方。厅中兵器架上放满了各类兵器,非但有中原流行的厚背大刀和阔身剑,还有西域传来的弯刀,等等,几乎包罗了当时的种种常用短武器。练剑女子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兵器,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也不花哨的格杀动作,可以看出其久经沙场。
她拿起一柄西域弯刀,挥刀斜劈,却没有那凌厉的破风声。她不禁皱了下眉,连劈数次,还是不理想。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了擦,放下弯刀向前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像风一样掠过一道道门槛。
政事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飕飕的飞雪声。女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来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富安!”见没人答应,她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嫣然一笑,便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走去。走到门口,她又是伸长脖子顽皮地向里张望。忽然之间,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奔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女子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富安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大门。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没有说话,只向富安摇了摇手,便径直走进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里,王睿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石碑,碑上的血迹在沉沉大厅之中发着幽幽红光。
“大哥!”一声哭喊,女子扑到王睿身上。
太后站在石碑前一动不动。石碑中央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石碑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永志四镇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王睿保宁六年”六个字。石碑上血迹斑斑,血线连连,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在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要晕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站稳,嘶声吩咐:“富安,背睿儿到后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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