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在烧(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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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董成回到自己位于西门外的营地时,中军激战的消息已经传开,军校们都聚集在帐外。这时红云滚滚,杀声隐隐,战局的突变加剧了人们心中的不安。副将陈晨急急迎了上来:“将军,您回来拉!听说中军受到西镇援军袭击!这股援军是从哪里来的?凉州吗?人数不少!您看我们是不是去帮帮他们……”
董成停下脚步,冷冷地看了一眼:“主帅刚刚下令,他要亲率中军本阵剿灭这股残余,我们只要坐在一边观看就可以了!你操什么闲心?”
一位军校跑到董成面前,行礼道:“将军,部队已经集合完毕,我们是不是马上开拔,准备救援中军!”
董成道:“主帅已经下令,诸军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军校呆呆地看着董成,从主将眼中没有看到一丝的玩笑的意思,于是他应诺离开。而董成则径直走进了自己的营帐,陈晨无法也只得跟了进去。
东面锣鼓喧天、杀声震地,可西面却一片寂静,仿佛两个世界。西营的这片诡异的安静直到……
“将军!将军!”一名军校也没禀告便冲了进来,“敌人冲出来了!”
原来就在何炳升被斩杀之后,整个中军在西镇军的猛攻下全线崩溃,这时镇守北门的张大彪率领着北营兵马赶来。
望着溃退的中军士兵,张大彪大吼道:“尔等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撤退?”他的亲兵上前,拦下一名中军校尉。
那名中军校尉惊魂未定,一个劲地说道:“主帅被杀了!主帅被杀了!我们快撤啊!”说着,挣脱亲兵的束缚,转身就想跑。
就听“锵”地一声,张大彪拔出战刀将其一劈为二。而后大吼一声:“主帅被斩,他妈的我还在!”他一马冲到人流中,挥舞着战刀说道:“都给我停下来,给我冲、冲!”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逆转的、决定性的事件。在他们身后,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吼声,一只凶猛的部队扑了出来:城中的西镇军,开始了反击。
当王睿率领城中最后一只骑兵部队冲出城关之后,城中的西镇军时刻关注着城外的动静。当王睿就要冲进中军的时候,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手中紧握着拳头,仿佛在替那些在下面奋战地袍泽使劲加油!眼看就要杀到前面了,每个人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了,突然斜刺里杀出一标精骑,生生地将眼到到手的胜利夺走!城上的人无不懊恼地骂起娘来!很快在生力军的加入后,西镇军的攻势被遏制了,并且醒过神的敌人开始包围,眼看情况危险了。
就在沙洲军发起突击的时候,留在城中的秦放已经将城中所有还有战斗力的士兵集结在东城门口。他一步跳上台阶,“感谢上苍,在这么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没死!我们熬过来了!”他嘶哑着嗓子喊道,“现在,援军就在城外,与敌人浴血奋战!能不能胜利就看我们了!弟兄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所有的西镇军士此时都流着泪,他们举起了了刀剑。
“开城门!”秦放喊着。
伴随着沉重的声响,尘土纷纷落地,封住达一月之久的城门被打开了。所有的人肃立在门洞前,庄严地看着一道光亮带着城外广阔的气息,从城门外扑面而进。秦放的眼睛湿润了。
接着,他率领一万余名衣衫褴褛的士兵,挥舞着刀枪,冲出城外。
狂吼之声震动田地。这伙来自中军背后的洪流,顿时将退到襄武城下的中军,击成几个碎片。在内外夹击下,中军,这支大军中最精锐的核心部队,开始向四面八方溃散,溃散的中军冲垮了其他各军的阵脚,导致了整个大军的全面溃退。
听完军校的汇报后,董成没有做声,只是挥手让军校出去后,开始收拾东西。陈晨看着他问道:“将军,你这是在干什么?”
董成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你说过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是不是?”
陈晨毫不迟疑地说道:“是的!”
董成望着他,然后一拍他的肩膀,说道:“那好,听我的,赶快收拾东西,是我们奔自己前程的时候了!”
突然一声炸雷,整个营帐震动起来,两人都不说话了。
陈晨的脸渐渐涨红了:“将军您……你这是想……临阵逃跑?”
董成冷笑道:“不是我逃跑,是何家的十几万大军在逃跑,是他们在逃跑!不信,你自己看吧!”他走到营帐门口,猛地打开营门。
外面,陡然暗下来的天空,已是一片混乱。士兵们奔跑着,呼喊着:“主帅被杀了!被杀了!中军败了!”
……
天空一片血红,巨大的狂风仿佛无数无形的妖魔,呼啸着,哭泣着从地底深处升起,掀起了沙石,横冲直撞:一片片屋瓦纷纷从房上跳了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抓着在空中挥舞:参天大树疯狂地摆动着凌乱的发须,枝条狰狞,张牙舞爪,巫师般如痴如狂的舞蹈: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深不见底,血红透明,如同地狱的入口……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所有的人,奔跑的马,呼喊的人。在惨白的闪电中,他们全部凝结成一幅惨白的雕像,这雕像在地狱血红的入口面前凝然不动,束手无策……

然而这只是刹那,当闪电过后,天空又恢复了血红色,在血色的映照下混乱、骚动、溃逃恢复了。十几万人盲目地拥挤着,彼此践踏,被踩倒的人群血流满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与此同时,一道沉闷的雷声,如隆隆巨鼓,自天边滚滚而来……
巨大的水流从天空倾泻下来,这不是雨滴,是水流。沉重的水流打在董成和陈晨的脸上,让他们感到疼痛。那是浑浊的,带着血腥气的官川水,正从天而降。
狂风和雷电加剧了人们的恐惧。人在狂奔、马在狂奔。风雨之中十几万被恐惧折磨得失去理智的人兽在拼命狂奔。这恐惧来自头顶的闪电、震耳的雷霆、血红的天空,后面的追兵,更来自于对将要降临在他们头上的不可知的命运。对盲目的、践踏和摧毁一切的人的洪流本身。
许多兵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卷进了人流之中。更多的人则被后来者踩在脚下,他们的哀号和着那些被踩倒的战马的哀鸣,以及被溃退的人群推倒的大周左武卫大将军张大彪的嚎叫,一会儿,就小时在横尸遍地的百里原野上。
正午时分,襄武城下已是一片空旷。溃散的人流在经历了一阵盲目的冲撞打旋之后终于找到了唯一一个没有追兵的方向,这就是北方。当十几万人拥挤着、呼喊着、推搡着、践踏着向着一个方向逃去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正是当初由他们的副帅白起为城中西镇军设计的一条耐人寻味的逃路。
城北十里,便是官川。
……
现在,他终于渡过了这条大河。回头望去,这哪里是他曾经见过的那条大河?在那震动天地的轰鸣之中,白起看见水天茫茫,无边无际,分不清哪里是河岸,哪里是河床。而这又哪里是河?这是一具泡满尸体的水盆!密密麻麻的溺死者的尸体堵塞了河流,被血染红的河水呼啸着,打着旋,裹胁着上流冲来的泥沙一股股上涨,使这条河变成了一片越来越宽阔的血的海洋。
官川是渭水支流中最长的一条,它具有有别于渭水的水文特点:河水含沙量较大,泥沙淤积,弯长叉多,因河道不畅,水流湍急,一遇暴雨,则河水猛涨,积水成涝,形成汪洋。这就是中央的十几万大军奔逃到这里时遇到的形势:当他们拼着全力逃到这里时,当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入水中的时候,河水正以令人绚目的速度涨了上去,比平时涨高涨宽了几十倍。扑天的洪水呼啸着旋转而下,迅速吞没了他们。
几乎没有人能停住脚步。几乎没有人能转回身去。后来的人推搡着前面的人,又被更后面的人推挤着,盲目而又疯狂的人流源源不断地涌着、涌着,前仆后继,涌入这条死亡的河流。
有数万人葬身水中,官川为之断流。被尸体堵塞的河流继续猛涨,越来越多的人被推践着倒入河中,直到河中出现了一座用尸体堆成的桥……
白起看见离他们不远的河面上,一队人马正在过河。他们踩着水上的浮尸,拼命打马,白起认出这是左贲威大将军董成和他的部属。一丝惨然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嘴角,他勒住马,大喊一声:“董将军!”
正忙于应付的董成猛然听见对岸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原来是老将军,对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董成是十二分之佩服,不光是对他的战略,还有人品。不是每一位将帅都甘于在付出艰辛的劳动之后,让他人来采摘胜利果实的。可是白起却这么做了,而且不是一次,安定一次,这次的襄武。而且老将军在交出兵权之后,安心地辅佐主将,出谋划策不遗余力,即使是受到排挤也无怨无悔。他在逃跑的路上不止一次地这么问自己:如果是老将军统领三军,会不会遭到这样的惨败。
“德公!”董成上岸后,打马来到白起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你知道地狱的样子吗?”白起对董成喊道,说着用马鞭指指眼前那一片白茫茫的浮尸,以及正在艰难渡河的士兵们,“就是这样!”他笑了起来,花白的发须在朔风中飘动,眼睛闪闪发光:“我们的主帅终于走进他自己创造的地狱里了!”
董成恭敬地问道:“老将军,现在去哪?”
白起望了望远方:“洛阳,我们是回不去了!我们去北镇吧!”转过头,对着董成说道:“怎么样?董大将军”
董成笑了:“败战丧师,还算什么大将军。董某愿意追随老将军!不过?”他眉头一皱,“他徐右军(徐明官拜右卫大将军署镇北将军事)可是魏公的心腹,敢收留我等吗?”
白起笑道:“老夫看此人与魏公面合心不合,可托付于他!”
董成道:“既然老将军如此说,董某又有什么怕的!”
白起笑了,仰头向天,任雨水哗哗打在脸上,在隆隆雷声中,在这从天而降的雨水的洗礼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董成看着他、部下看者他。
白起猛地一打马。
众人纵马,向着风雨迷雾的远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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