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在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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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烧毁的襄武南门门楼已是一片残垣,但仍在静静地朔风中耸立着。在风中,那些檐柱正冒着袅袅白烟,如同一个古稀老人昂起、飘着白发的头颅。和战事仍在进行的南、西、北三座城门相比,这里的平静显得古怪和突兀。一个时辰前,白起便下令攻城的部队后撤一里,同时,停止了一切进攻行动。
现在,他独自一人,站立在南城门外的土丘之上。护城河的河水在月阳光下闪着幽暗的波光。一个多月的战事以来,这里的水面早已浑浊不堪,上面还飘满了尸体。地上,到处可以看到冒烟的弓矢,被折损的刀剑,丢弃的盔甲……
阴云弥漫的夜空中,一轮细细的残月在云中缓缓移动,时隐时现。南宫幸想起,明天,就是朔日,他们进攻襄武,已经一个多月了。
白起将目光投向南城门。那扇包着铜皮的大门已经被烧毁,但在门洞里,一座夯实的土壁赫然挡住了门洞。南宫幸知道这是襄武的人们刚刚筑好的新屏障,把自己封在门里,可见他们死守的决心。
在白起的内心深处,他是极其不愿意进行围城的。在他认为,如今西镇主力在陇右已经丧失殆尽,而现在西镇后方空虚,大军直奔凉州,势在必行。而襄武扼守在凉州东南,以自军之绝对优势,完全可以不破城而过境,对其大动干戈,乃是节外生枝。而从地形上看,西凉之地乃一马平川,无险可依,而这襄武城小而坚,易守难攻。临我大军,凉州之敌惟有奔逃一途,自军乘大胜之机,急进速取,必能取胜;而现在王睿临我大军必定死守襄武,十余万众攻之,必旷日持久,贻误战机。在形势上看,襄武、凉州,一本一表,如果攻下凉州,则襄武不攻自下。现今的形势并不乐观,原先的四家联军,东镇借着老王周元病故,部队就驻屯在濮阳一带停滞不前,而另外二镇自从王睿车战破安定之后,先是南镇退到了武关,接着北疆发生敌情,北镇的部队也撤回去了,如今就只有朝廷的人马在继续着进攻了。现在整个大周狼烟四起,各路人马都动了,但是盘踞在东川的汉王周勇治,却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这只猛虎仿佛睡过去了,在时局如此动荡之下,居然龟缩在阳平关内,他也有意识地派出一些谍探潜入东川打探消息,但是连续派出几批都是音信全无,整个东川沉静地让人不寒而栗。
一想到现在十余万大军攻打这一小小的襄武城,一月有余却徒劳无功,这是在贻误战机啊,实在是投璧击鼠,因小失大。但是现在他已经被剥夺了对全军的控制权,虽然还挂着上将军的爵衔,但是军中主将已经是虎牙将军西北招讨使何炳升了。这一幕与那时候水淹陇右军之后一样,何洋立刻派遣了自己的兄弟中郎将何朝为安抚大使,接管了军权,从而导致了安定大败,几乎让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多亏自己临败不乱,收拢部队,潜伏实力最后一击将王睿击溃,可是如今享受胜利成果的却是南宫幸。
回想过去林林总总,白起不禁扪心自问,所谓的叱咤风云是什么?所谓的功垂青史又是什么?生逢谬主,这些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他白起何不退隐山林,过着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生活呢!
白起望了望黑暗中的襄武南门,心中感到一种隐隐的绞痛,因为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实渴望的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无望:身为世代武门,要想真正的脱离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不知道韩生去洛阳情况如何……
翌日辰时,天边突然聚集起一团火红色的云团,有如火烧一般,而且它正慢慢地压向他们的大营,营地里的官兵全部从营帐里跑了出来,仰头眺望,他们看到这块骚动着的云雾组成的土山正快速地他们逼近、逼近。
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那火红色的山基正往他们头上压来,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那么逼真,不少人蹲了下来,绝望地大叫;少数几个勇敢者则挥舞着刀枪,想砍碎那些巨石,但他们的刀枪砍到的只是一片虚无。
不久这团云就将他们吞没了。整个大营笼罩在一片红色的云雾中,仿佛置身于血海之中。一种惊恐不安的情绪攫住了所有人的心:不知道这来自上天的虚幻之城意味着什么,将要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当白起来到何炳升的营帐时,那些云团正渐渐散去。白起知道这片云叫什么,这如坍塌状的云在星占书中有记载,被称为营头之星,记得韩生曾这么描述过:“营头之所坠,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
营头之星预示着将有一场血战,那么这场血战的结果如何?谁将是那被覆军杀将,血流千里的一方?
白起心情沉重。
在何炳升的营帐里,人声嘈杂。何炳升正和几个幕府司马仔细地看着襄武的地形图。后面站着南宫幸、董成、张大彪,以及几名带兵的将领。见他进来了,董成及几名将领对其拱手施礼,而何炳升和张大彪则目不转睛地望着地图,仿佛压根没看见他一样。从人们的脸色来看,白起知道有什么大的决策要做出了。
“刚刚接到大帅的军令,要我们尽快拿下襄武,进攻凉州!”等所有的将领入座后何炳升说道。“所以本大使决定在明日发起总攻,今天叫各位来,是想最后确认一下具体行动步骤!从哪个方向?由谁主攻?”
众将互相看看,进攻在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有,而且从未间断过。何炳升所说的总攻,不知是什么意思?
何炳升攥紧拳头用力朝着地图狠狠地砸下去道:“本大使将投入全部兵力,从襄武东西南北各方位,一起发动进攻!但是,必须选定一个较易突破的方位,作为主攻。优势兵力必须放在那里!”

南宫幸道:“德公的南门方向进展一直教快,可以选择东门为主攻方向进行突入!”
听到这,何炳升抬头望向白起。
白起没有马上回话,沉思片刻后说道:“东门是有个缺口,可恰恰是这一缺口成为了对方防守的重点。他们在被烧塌的东门内又加筑了一门,两门之间再用土夯实。且调集了最精锐的玄武军在东门。当然从东门突破也并非不可以,但只怕难以迅速奏效。依我之见,不如另辟蹊径,最好在他们想不到的方向,出其不意才好!”
何炳升没有说话。
董成皱着眉头道:“西门方向的地道,目前已经进入外城,敌人尚未发现。如果抓紧点,明天应该可以挖出地表。”
这时负责负责土木工事的李信摇了摇头道:“明天恐怕不行。最快也得一、二日。上次东门、北门的地道出事后,军士们动作慢多了,都怕落到那样的下场!”
“什么下场?”张大彪冷笑道:“如果他们动作快点,早一点出地表,哪会有这样的下场?拖延时间,贻误战机,才给敌人以突袭的可能!”
李信赶忙噤声。
张大彪愤愤地说道:“平素奢谈速战速决,总攻临近却又如此推委,是何居心?”
不用说,谁都知道张大彪这番话是针对谁的,大家都不作声了。李信向白起望去,只见他面色铁青,却并不作一语辩解,心中不禁纳闷。他不知道这位一向锋芒毕露的昔日大帅为何变得这么隐忍。
这时,张正说道:“刚才天上突降怪云,士卒皆惊。有人说这是营头之星,主流血大败,还有人看见昨夜有星坠于营帐……”
“大胆!”何炳升猛地一拍几案,堆积在案上的简册哗哗滚落下来“谣言祸众,涣散军心,依法当斩!”
张正一见此状,吓得瘫软下来。
众将无不胆寒,谁都不敢吭声。这时,白起站了起来,欠身说道:“大使,张将军虽言语失当,却也是关心战局,正值用人之际,还望大使饶他一命,让其阵前戴罪立功!”
其实何炳升也并不是真地想要杀了张正,一见白起出面求情,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他瞪了张正一眼,恶狠狠地说道:“既然老将军求情,本大使姑且饶你一命。还不退下!”张正赶忙站起来,谢过何炳升和白起后,站到一边。
何炳升眼睛环视在座,冷笑一声:“本大使奉大帅之命率天下精兵讨伐叛逆,在这襄武只是略作调整!谁要是以为我遇敌不克,或是一见风吹草动就自相惊恐,莫怪我军法无情!如今,西贼主力被歼,余部退入襄武,试想,西贼纵使倾全力,也不到十万,况且远在凉州,鞭长莫及!而以襄武城中不足万余败军,除非天神相助,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我大军!所以我军必胜,就如日月磐石,岂能动摇!”
众将无语。
何炳升的眼睛在白起身上停留片刻,此时白起有如老僧入定一般,他继续说道:“本大使大计已定。明日,就从西门、南门两个方位突破,老将军,望你从大局着眼,将南门的进攻交董将军来指挥,董将军将增兵五万进入南门阵地。至于本大使,我将亲临西门,率领军士从地下破阵……”
帐外,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军侯快步闯进帐来:“不好了,敌袭!”
……
王睿的一千骑兵是趁着大雾将散之际偷开北门,突然折返逼近了官军的侧翼。当时,驻扎在营地外围的官军刚刚从一场虚惊中恢复过来。大雾之中他们根本看不到外面。所以,当大雾散去,他们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已经排列整齐的骑兵方阵时,还以为是天兵天将猛然降临。
守营将领慌忙布阵迎敌,并且立刻派人去中军大营禀报。何炳升和白起等将领接报后匆忙策马赶来。
这是一片夹在官川和渭水之间的开阔地带,沙尘遍地,荒草凄凄。在渐渐明亮的阳光下,在官军阵前,他们看见一千名西镇骑兵按前、后、左、右四阵配置,排列成一个方阵,站在他们面前。他们面目黝黑,风尘仆仆,手中拿着长短不一的各种兵器。而跨下的战马也瘦得有如皮包骨头一般,但是从他们脸上却透出坚毅和慨然赴死的豪情。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人,他须眉黝黑,面色严肃,一面写着“秦”字的战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何炳升眯缝着眼睛,问道:“这是谁?”
旁边南宫幸仔细看了下,答道:“秦王、河西大行台,王睿!”
何炳升撇撇嘴,轻蔑地说道:“他、他就是那个万人敌的王睿。哈哈,你看看,人瘦得那样子!哟哟,连马都骑不稳,再看,那马不就剩下副骨架子了?就这么一群饿死鬼,还想与我十万虎狼决战?”回过头,他问驻扎在这里的守营将领:“他们一共多少人?”
“回大帅,约一千骑!”
“一千骑?”何炳升一楞,接着哈哈大笑,“他们来干什么?来送死?”
诸将笑了。
只有白起没笑:“必死之士,不可轻视!”
何炳升轻蔑地地说:“纵然都是决死之士,但区区一千骑又有何惧?”他用手指着在战雾弥漫中的军营,他冷笑道:“我可以在这当中让出一条道,夹道相送,看看他王睿有没有这本事自己走出去!”
又是一阵大笑。
白起道:“老夫愿意留下来对付他!”
何炳升眯眼:“不用了,杀鸡焉用牛刀。老将军贵为上将,还是和我站在一旁观看吧!”他向驻扎在这的将领点了下头:“怎么样,你来解决这个小问题?”
将领道:“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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