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铁壁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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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宁六年十一月,襄武。
一股呛人的尘土气让王旭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肺部像撒满了了沙砾,因饥饿而变得虚弱不堪的身体大汗如雨。每挥动一下镐头,都像是要榨干全身的细胞,都像是对每一块骨头、每一根神经的一次残酷的挤压。漆黑的坑道里,大地是这样沉重,好象全部向他们压过来,他们四肢无力,仿佛被埋葬了一般。即便如此,他们手中的镐头仍在不停地挥动,他们还得昼夜不停地挖、挖、挖……
自从长安城下兵败撤退后,途中得知白起已经攻占安定,沿途都是溃散的败军。王睿知道陇右一地已经不可收拾,他赶忙收拢部队撤往陇西郡郡治襄武,这是陇右通往河西的必经之地,只要扼守住此地,东来之军便无可能进入西镇腹地。而白起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引军衔尾追击。当王睿进入襄武城,白起的大军立刻兵围襄武。
一个多月之内,白起的大军对襄武发动了一次一次地进攻。但是凭依着坚固的城池,白起始终无法推进一步。以后白起使用了各位攻城手段,并且在一次火箭攻城的时候,绵延的大火将城中的粮仓焚毁了,更是雪上加霜。
几天前,城东的一个角楼突然踏下去一片,坍塌的轰鸣声夹杂着守军的惨叫声混在一起,随着烟尘直冲天空。城中的人们以为敌军会从这里攻过来,于是拿枪操刀纷纷涌向那里。庆幸的是,角楼并没有完全崩塌,厚厚的城墙依然阻止了敌军的进攻,但他们却在角楼下面发现了一条被掩埋的地道。原来,这是城外的敌军挖的一条进城繁荣地道!
城内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这条地道彻底打碎了人们凭借高高的城墙和护城河阻拦敌军的一丝侥幸。地道的出现使得襄武城地面上的防守变得荒唐可笑,因为有地道的存在,敌军完全可能在城中,在守军背后任意一个角落和任意一个时间出现。
显然,这只是敌军挖的通道中的一条。谁能保证,有一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不会看见敌军正向自己头顶举起了长刀。
围绕内城挖一条壕沟,工程浩大已经不可能。于是王睿下令在内城外的几个方位,埋置水缸,派人专门侦听。其中有一只水缸刚刚埋下去不久,就传出了异样声响……
王旭爬在坑道尽头,在这里,挖掘变得十分小心,镢头不再挥动,而是轻轻地刨。刨下来的浮土,再用小筐装好,用绳拖走。
军士们不再说话,纷纷摒住呼吸,按照进度和方位推测。此刻,他们已经挨近了敌人的侧面,随时可能触到敌军伸向襄武城地上的那根触角。每个人都捏着一把汗,心都吊到嗓子眼了,因为谁都不知道,马上是否会和敌军遭遇!
这时,一名士兵轻轻惊呼了一声,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凝住了。大家的眼睛一齐转向王旭。王旭深吸一口气爬到那个士兵面前。
士兵前面的土壁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铜钱大小的窟窿,一缕黯淡的光透过那个窟窿射了进来,像注入黑暗中的一根银色的柱子。
王旭的心剧烈跳动着,他将眼睛凑进那个小洞。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快被火把映亮的土壁,然后是那个火把,火把被绳索固定在一个嵌进土壁的木桩上;然后是一个被绳索牵引的土筐,在一个木头搭成的轨道上,缓缓地移动着……突然,王旭的呼吸停住了,他看见一双正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王旭顿时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难道被发现了。一阵眩晕之下他想要呕吐,但硬是咬着牙忍住了。
那是一个小卒,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光景,眼窝深陷,漆黑的眉毛和胡须显示他来自北方的边地。他的眼睛显得茫然而忧伤,还带着疲惫,在往王旭那里看了片刻之后,又移开了。他走到土筐跟前,背对着土筐,在干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土筐移动了,士兵走开了。
王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之间,汗水,早已把脊背打得精湿。他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那些士卒说道:“他们还没有进兵,正在挖。用挡板把这个洞堵住,备好柴草,紫艾!”
不知为什么,王旭离开洞**的时候,眼前总在晃动着那个士兵的眼睛,那双茫然而忧伤的眼睛,那嘴唇上黑黑的、年轻的胡须……
想到不久自己就会用火、烟来对付他,对付这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不禁只能感叹造化弄人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傍晚,经过一天的血战王旭正在昏昏沉沉地睡着,被一双手摇醒了。几乎不用睁开眼,他就能感到地下周围的一种震动,这是来自千军万马的脚步。他立刻命令部队集合向着小洞口跑去,越靠近洞口,震动越大,王旭等在坑道里踉跄起来,土块纷纷往下面掉,打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王旭往小窟窿一看,立即回过头来。他脸色严峻:“点火!”早已用陶管连接好的烟道接到了小窟窿口。士兵们用土夯实小窟窿周围,仅留那个小窟窿用来通烟,边填边向后撤。在不远处,一个向上的竖井下面,烟道通进了一个巨大的炉灶里,炉灶中堆满了柴草、紫艾,已被点燃,士兵们正用力推拉牛皮囊向炉中送风,将浓浓的黑烟压入烟道。
尽管有风囊鼓风,仍有烟从烟道中倒灌出来;一会儿,王旭等人就置身于烟雾之中,他们浑身燥热,大汗淋漓,烟熏火燎的面孔上汗水划出纵横如沟的汗道。王睿一边拉着风囊,一边大喊着:“快,快!”
一会他们就感到坚持不住了,士兵们开始轮流到竖井口透气。这时,在烟道通向的洞口方向,在敌军通过的地道里,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响动。
是惨叫,是推挤,是跑动。是无数只拳头擂动着土地,是纠缠不清的脚步和挣扎,是撕咬和哭泣,抽搐和呻吟……
守护在洞口的西镇士兵突然跑了过来,“快,快走,他们——”猛然站住了,眼睛发直,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他倒下后,露出插在背上的羽箭。在他身后,那堵土壁伴随着巨大的响声崩塌了,滚滚浓烟涌了过来,几个满脸是血的敌军率先冲进坑道,朝着他们挥舞着刀枪扑了过来。

王旭赶忙拔刀和几名士兵冲上去挡住他们,边砍边喊道:“撤,快撤!”
烟雾中,他们一路厮杀着向竖井方向退去,抓着云梯就往上爬。此时没有鼓风的炉灶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大烟囱,所有的烟雾都倒灌了回来,王旭咳嗽着,瞪着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奋力砍杀着,等最后一个士兵也攀着竹梯上去了,他抓住了云梯往上怕着。
这时他感到下面有只手在抓他的脚,碰了一下又划开了,那股嘈杂和惨叫越来越响,那是无数敌军通过挡板进入了这个坑道,而且正向这里涌来。等王旭到了竖井上面,众人接住他后,立刻盖上井盖,开始往上填土……
最后,一切都安静了。王旭等人停下手。他们一面咳嗽着,一面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清晨,王旭打开井盖,下到地道里。他们穿过昨天被敌军冲破的哪个洞口。
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浩大的工程。整个隧道高度足有一丈,顶部成拱型,笔直地延伸过去。而地上,是无数已经僵硬的尸体,保持着各自的姿态,手握长矛或者刀剑,或趴或卧,或抓着土壁,或作冲锋状,或纠缠撕狃在一起……这些尸体堆成的一座座小山,堵塞了通道。王旭和部下们呆呆地看着,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应该毁掉这个隧道,不能让白起再利用它。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的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个趴着的小卒,手中握着一架弩弓,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停下来,翻过他——他看到了那个青年的脸,深陷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天空,漆黑的眉毛和胡须都竖立着,就像面临恐怖的猫一般。在那一刹那间,王旭感到他还活着,但他马上看到。他的眼睛和口、鼻,都有缕缕鲜血渗出,而那发黑的血,早已凝固了。
王睿的军帐转移到了城中那座早被烧毁的粮仓,这里厚厚的石墙和屋顶被重新加固,以抵御火箭和石块的袭击。所有的窗户都被厚木条封住,因此,即使在白天,也必须点灯。
一股仓库特有的霉土味在房中弥漫,令人窒息。但王旭知道,这里仍然是全城军民最羡慕的去处,这不仅因为有坚固的防御可以抵御矢石,更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找到残存的谷粒,还有老鼠,这在粮仓被焚毁的现在,可是一顿美餐!
王旭进去时,王睿正在给这样一只美餐褪毛。他还发现旁边几位将帅围在他身边,眼睛直溜溜地望着。那只大仓鼠的骨架很大,但却皮包骨头,显然,近半个月的饥饿连它也变瘦了。它那灰色的毛被滚烫的水锦过后,一缕一缕地贴在瘦骨零丁的肋条上。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从它身上发出,但在王旭等人看来,它仍然不失作为美餐的诱惑。
一堆火点起来,仓鼠被架在架子上炙烤。软软的火舌舔着仓鼠,一股香气开始在屋中飘荡。王旭感到腮边舌根下面发酸,一会儿就溢满了口水。
“这是我今天一早抓到的!”王睿边拨弄着架子边说道。所有的人都感激地望着他。经过这些天,王睿就像他手中那只大仓鼠一般,骨瘦如柴。当然,他们也不会好到哪去。
王睿又说道:“今天叫大家来,不光是为了吃这只老鼠。我要说的是,如果不想办法,再过几天,恐怕我们连老鼠也吃不到了!”
大家沉默。
老鼠终于烤熟了。王睿给在座的各位将帅都分了一点儿,王旭分到的是一只小小的前腿,他一口连骨带皮吞进嘴里,狠命嚼了几下,便咽下肚去。不吃还好,一吃,一直沉睡麻木的胃剧烈的蠕动起来,越发觉得饿了。
王旭说道:“王爷,刚才接到东门守军的报告,那里的城门被撞出一个大洞,如果不是及时补充兵力,敌军很可能从那里突破!”王睿一皱眉道:“那里的城门不是已经被堵死了吗?”负责守东门的中郎将秦放说道:“他们动用了贲温车。那种车挖起门洞来就像猪拱食一样!”王旭继续说道:“东面和南面的两条地道让我们截住了。但末将以为至少还有两条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截到,兴许方向偏了!”
王睿道:“你估计他们到哪里了?”
王旭摇了摇头回答道:“很难说,也可能今日,也可能明日。他们就会破土而出。现在只有收缩兵力全力来保内城了。”王睿说道:“我看,这城最多只能守一、两日了。一旦城破,屠城势必难免。到时,玉石俱焚!”
一股寒意掠过全身,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一名将领说道:“陆老将军还没有消息?”
王睿厉声喝道:“现在不能指望他们!”王旭能够理解他的焦躁和愤懑,西镇的全部主力都被调到这里了。留在本土的只有一两万老弱罢了,用来守卫凉州恐怕尚嫌不足,哪来余力救援啊!
随着日子一天天推移,人们对援军能否来越来越绝望了。
“尹相一定能搬来救兵的!”这时,有人如此说道。
“可能永远也不会有援军来了!”王睿正色道。这一设想无比残酷,使得大家都不说话了。其实,这种设想不止王睿有,大家都有,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现在一经说出来,就好象戳穿了蒙在他们眼前的那块希望的幕布,他们处境的全部残酷无望,便**裸地展现在面前。确实,什么都可能发生。谁能保证,他们这一个月的辛苦坚持等待,不过是一场一相情愿的空空的幻想?
危险一直存在,但从未如此地迫在眉睫。一直伴随在众人左右一月之久的死神,是如此之近,仿佛其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王睿这时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考虑了很久,城,是不能再守下去了。守下去,早晚是死……所以,我决定明天出城与敌军决战!”
静!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一名将领站起来道:“出城决战!可是……”
王睿道:“即使如此,也不妨一试,起码死也死得体面些。总比困死在这城内窝囊死掉好!”
众人彼此看了看,那一张张土色的脸上,都有毅然决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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