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中风云八·原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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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北地郡的失陷,王睿没有丢失重镇的那种惊慌,他是一个驰骋天下的将军,而不是一个固守一方的地主,他唯一关心的是叔父的下落和那数万陇右军的安危。这才是关键所在。为此,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去救援。从凉州出发,要以最快地速度开到陇右,应该走金城到天水直插安定。其间的距离是数千里,以步兵的正常行军速度要走二十多天,而且白起定然会在沿途重兵布防,突破防线也需要时间。心急如焚的王睿觉得那太久了,他把西凉丢给了向冲和陆战,自己亲率机动性最好的三万骑兵,日夜兼程地赶去救援安定。就在到达会宁郡的时候,噩耗传来了——西镇陇右道总管平凉都督王弘文战陨,所部陇右军全灭!
自从得到叔父战死的消息之后,原本性格开朗不时会发出大笑的王睿几乎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一块会行走的铁。作为西镇的主帅,他必须保持绝对的镇静。既不能放生痛哭,也不能狂怒失态。这个自小教导自己倾尽心血培养他成为一个出色军人的叔父,这个振臂一呼足以让整个草原风云为之变色的了不起的叔父,竟在战争中一下子说死就死了了!作为侄儿,他难以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现实;但作为一个本色的军人,他必须接受也必须能够承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如果说伟大的父亲有如神一般高高在上让人揣摩不透的话,叔父则从小对自己言传身教。记得小时侯王弘文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军人的命运一半是胜利,另一半……?”叔父等自己回答,当时的自己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另一半自然就是失败!”叔父锐利的目光使他立刻明白这个答案是错误的,王弘文狠狠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为了让他牢记一辈子:“另一半就是死亡!记住,真正的军人没有失败,不是光荣的胜利,就是光荣的死亡!”现在他才理解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统帅也是军人,统帅能赢得胜利,统帅也可能死亡。但是面对这个死亡,他的心在流泪,他的内脏在流血,他的士兵们发现他那红扑扑的脸色在半天之内变成了铁和石头的颜色。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富昌城陷落了。西镇在陇右的最后的据点被清除干净,至此陇右完全被何洋军占领。没过多久,总算有个消息传来,富昌城城守孙杰率余部突围,正在赶往大营的路上。他立即派出一支精骑去迎护孙杰部。同时命令部队暂缓行动。既然安定已经丢失,就不只是简单地前去救援了,而是要设计一个漂亮的反击战,来扭转颓势。
他决定依然由自己亲率三万精骑,但不从天水郡向东直下安定,而是向北绕过六盘山,然后沿着茹水向下,从白起军完全想不到的方向袭取安定,这样他的行军路线就呈一个以六盘山为一个尖锐的锐角,行程将近八百,超过直行路线一倍多。以骑兵的正常行军速度,也需要三到四天时间。而在他亲率骑兵绕行的同时,他命令西平都督李盛道率领一支步兵,走直线向天水一线集结。同时还命令集中全军所有辅助作战和作军需运输用的战车,并尽可能多地收集其他车辆改装成战车,调集西镇军中所有会驭马的战士来驾驭战车。由王豫统领,跟随李盛道的步兵行动。到了白起军设防位置,先不要出战,以步兵掩护车阵;等到华亭一线的白起军得到安定告急的消息紧急回撤时,再突如其来的亮出战车掩杀过来,前后夹击,白起军必然大败,按照骑步兵从两线行军的速度计算,会攻安定的日期定为九月初三。
用战车作战,是春秋时期战争的主要形态。数百年战乱纷纷,大国胜败无常,小国安危不定,所有这些战争的旋涡,都是由战车的车论搅动的。王睿从小就听叔父讲授兵书,对那些有名的大战耳熟能详;在还没有带兵打仗时,他的脑海中就常常浮现出那些壮观的战争场面;在中原广阔的原野上,敌我双方的数百乘甚至上千乘驷马战车纵横驰骋;互相冲击、盘旋、挤压;旌旗、兵器和烟尘卷在一起;战鼓声、呐喊声和马嘶声夹杂杂一起;进如飓风、退如潮水;胜如雷击大树,败如山崖崩塌。那是多么壮观多么痛快淋漓的场面。
到了战国时期,车战逐渐被步兵作战所取代。兵法有云:“车,贵知地形”。战车的攻击性依赖于机动性,而战车的机动性又取决于战场的地形。井田制的破坏,使得战车的用武之地越来越小;而战争的发展,又使得投入兵力越来越巨大。打造战车所需要的高昂的费用使得国家无法大力列装,再加上道路的破坏,使战车的运用受到了严重阻碍。所以虽然行进速度慢,但适应地形和编队列阵的能力更强的步兵便成为了战争的主体。于是战争以战车为主的作战方式便演变成了“步为腹心,车为羽翼,骑为耳目,三者相待,参合乃行”的作战方式。到了后来,由于骑兵的大量出现,战车完全退出了战争舞台。
对于王睿来说,由于西镇长年与北方游牧民族作战,非常重视骑兵的作用,但在他的心中,始终对春秋时代的车战心驰神往。如果能在步兵时代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车战的话,对于为将者是一种莫大的愉快!只要能找到合适的地形和合适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毕竟战车在经过精心选择的平原战场上将是所向披靡的。现在,在就要向白起发动的刑罚性的反击中,他找到了这个合适的地点和合适的时机。他要像舞剑一样来轻松地舞动他的战争机器了。
在数年的征战中,王睿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华夏平原。中原之地,从来都是沃野千里,无数的王朝都将他作为根基之地。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想占有这片大原野;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在这片大原野上兴了又亡,盛了又衰;大部分的华夏子民,都在这片大原野上生了又死,死了又生;几乎所有的军队所有的战争,都是在这片大原野上打过来又打过去。

王睿从心里喜欢这片大原野,这片大原野天生是为领兵作战的将军准备的。在这片大原野上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调动、集中,挥动他的军队,大开大合,大进大退,大胜大败,大惊大险,大生大死地上演亘古未有的战争活剧。他喜欢在这片原野上挥霍为将者大气喷薄的生命。他所有的胜利,都是在这块原野上取得的,北至辽东,西到凉州,东到山东,都是他策马驰骋的场所。在平原上,能够阻碍玄武精骑凶猛攻击的地方,只有那突兀而出又有许多褶皱的山地了。安定的四周是一片平原,又是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这样的地方易于出击,不利于坚守。正好可以让战车发威!
……
大周保宁九月初三这一天的拂晓,驻扎在安定北面的定远将军张正的军营还在一片睡梦中沉寂着。只有少数值更的士兵在营帐与营帐之间来回巡游着。忽然,值更的士兵似乎听到远处有隐隐的雷声在滚动,他们都很诧异,近来一直是极爽朗的大晴天,满天明亮的星斗在东方的鱼肚白中才刚刚黯淡下来,丝毫没有迹象要下雨啊,怎么会有雷声呢?而且这雷声是连绵不间断的,并有着渐渐加强的趋势,莫非老天是要突如其来地下一场大雨么?过了一会儿,滚动的雷声越来越响了,也越来越近了。士兵们抬头望着天空,依然是一片晴空啊!这时能够听得出似乎是紧贴着地面从西北向东南滚过来,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他们感到了连脚下的大地也有点震动了起来。这样惊人地滚动将跟着怎么样的一场暴雨呢?
他们会在晴天时想到要下暴雨,却没有想到在安睡中遭到攻击。终于有个稍微尽责点的士兵爬上了了望用的云台上向西北方望去,这才发现从西北方滚动而来的不是乌云,不是雷声,不是夹雷卷雨的狂风,而是马蹄声,是飞奔而至的战马,是战马上的骑士,是在骑士们头上飘扬的旗帜和在他们手中高举的长戟,是一支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涌来的骑兵。他看不到这股狂潮的两边,也看不透这阵狂风的纵深,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支突然出现的骑兵将使他们陷入没顶之灾。报警的号角吹响了,集合的锣声响起来了,但是来不及了,等全营将士从睡梦中惊醒在披挂盔甲摸索武器时,西镇的马蹄已经踏破了他们的营寨。除了伏地投降和仓皇奔逃,他们别无选择。
攻占安定以后白起军的分布大致是这样的:大多数将领要进驻城内,享受欢宴、歌舞和女人,白起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又劝阻无效,自己只是个客将,那些可是何洋的嫡系将领和封疆大吏,自己带着主力去安定西面的华亭一线扎营,防止西镇从本地反扑;后来何洋知道后,派遣自己的兄弟神策中郎将何朝为安抚大使到前线来监理诸军,那何朝自己立刻进驻安定,让诸将都赶到了安定的四周布防。张正和李信驻军在安定西北的阴盘,而董成、张大彪、孙虎则依次驻扎在东面和南面。安定的四面都有军队拱卫,何朝自然认为可以在城中高枕无忧了!
李信的军营驻扎在张正军营的后面,当张正的军营被王睿的骑兵无情地践踏时,他和他的营寨已经全部惊醒了。士兵们在一片慌乱中披挂列队准备迎战,却搞不清楚突然袭来的敌人是谁,在他们的脑海里,王睿应该还远在西镇本土,即使救援安定,首先受到打击的也应该是在安定西面华亭一线布防的白起部队,绝不会想到王睿的反击战会从位置很安全的阴盘开始,会猛然从他们身上撕开安定防线的缺口。作为一个将军的正常反应,李信虽然极为吃惊。但还是准备组织抵抗。他一面扶正歪斜的头盔一边到了望台上去观察敌情。这时候从张正军营中逃出来的溃兵已经涌到他的营门,紧紧追逐的敌骑兵也尾随到了营门跟前。他看到敌人军旗上大书的“王”字,并且也看见了那个正在挥军追杀的骑在乌锥马上的黑甲将军的身影,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了。当年在巨鹿战场上,他和其他的将领们就追随着这个如鬼神般威风又如魔鬼般骇人的身影挥动着像着了魔的北军把气焰嚣张的“百胜军”的铁卫军和萧龙十万大军打地乱花流水。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位将军能把自己的灵魂附到每一个士兵身上,也从来没见过一支军队中每一个士兵都像是由他们的将军挥洒自如的兵器,每一击打都是那么迅猛有力,那么致命夺魄。只有他可以,在战场上他是全军的灵魂,而全军都是他这只猛兽的锋牙利齿。如果说是别人来突袭,李信自问自己还有抵抗的能力,但是在王睿面前,他知道这一举动就是找死。他下令全军撤退,并且首先夺马奔逃。军队一旦开始溃逃,比起难民更为悲惨。张正部队的溃退只是触动了士兵的神经罢了,主将不战而逃则彻底使他们崩溃了。像正在崩塌的屋宇,一根柱子砸倒了另一根柱子;像泛滥开来的洪水,一个浪头推动着两一个更大的浪头。而造成这股洪流的飓风,则在后面无情地驱赶着。安定联军十几万大军的大崩溃,就在这个拂晓从距离安定约三舍之地的阴盘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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