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中风云二·孤月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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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水。
每当在这样的深夜,洛阳的居民们都在享受着这份宁静。此时的魏国公府也是一片寂寥,亲卫们的弓箭已经使周围十里以内没有鸟巢,轻声唧叫着俯冲而过的蝙蝠,也不在这一带活动。如果没有轻轻的夜风摇动着树木,传送着洛水不尽的涛声,一片死寂之中,似乎只有那缓缓移变的月影和波澜起伏的云涛,告诉人们世界还在运动着。
只有魏国公的寝室,微微透露出夜灯的光亮。
这一夜,是何洋又一个不眠之夜。
董成将军送来的战报说,已经确知,现在对岸主持陇右军的正是王弘文。并且西镇的援军约十万已经集结完毕准备驰援陇右,其中包括最精锐的玄武精骑。
……
玄武精骑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强兵。
河西王家,乃是大周数一数二的武门。远在建立周的高祖皇帝讨伐无道的燕昏帝之际,其祖王猛首先加入其阵中,以其武勇和智谋而受到厚遇。次后百十年来,王家一直是大周名门中的名门。
到周武帝发动伐南朝之战时,西地诸郡反叛。时年三十四岁的王弘策临危受命,率三千精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数日内荡平了叛乱。其后,王弘策坐镇河西,以勇武著称于世,北击乌孙南压西羌,其中一半都要归功于那支精锐的骑兵。
在西北草原上,黑色的骏马黑色的盔甲俨然就是那些游牧民族挥之不去的噩梦。即使强悍如乌孙的骑兵在与玄武精骑的屡次交锋中也是从无胜绩。甚至在周和帝祥和八年凉州一战,号称“大漠狼王”的骱狳可汗手下的狼军也在玄武精骑的突袭之下,溃不成军,导致骱狳可汗被俘。(详情可见第一章《龙飞西域》)
而王睿的武勇也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尹尚智计百出……
“西镇不愧是强藩,秦军不愧是强军,秦将不愧是强将啊——”何洋一面暗自低声沉吟,一面拿起性手拿起拆启文缄用的一支铜签,轻轻拨动身侧十二连环的灯捻。
一件灯座上的十二盏灯于是一盏一盏由暗转明。
云柔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拔下头上的金簪,也细心地逐一挑拨灯捻。何洋将铜签轻轻掷于书案旁堆积的文件上,用手用力抚摩着额角和眉心,想用这样的办法驱散倦意。
灯火一盏盏地明亮起来。而何洋的眉际,却仍然紧锁着沉郁之气。
“王弘文智勇兼备老谋深算,董成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啊?!”
董成将军这次呈上的战报,自陈累日战事不利,作为前线主将,表示甘愿承当责任,并且直言提出阵前易将的建议,表示或者留在前线辅佐新将,冲锋陷阵,或者卸却军职,回洛阳向请罪之后解甲归田,请魏公定夺。
大周军人历来有一往无前的传统,畏难怯战,会世世代代受到全社会的唾弃。而且做为麾下有数的将领之一,董成能够大胆明确地提出这样的意见,对于这么做的后果和影响,定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安定啊安定!此战关系重大,如果能够获胜,那么关中地区将再也没有强敌,西镇将被逼回河西之地,战事可以说大局初定;但是一旦挫败,那么西镇将士气大振,东、南二镇也会受到鼓舞,自己统一大周乃至于统一天下的兵锋可能从此摧折,并且将长期难以回复,军威甚至可能永远不能重振。
一个对家国怀有责任心的将领,可以以一场一般的战役来赌个人的功名,却决不能以一次足以关系战略全局的大战赌国家的命运。
看得出,董成和前线指挥作战系统的成员,已经丧失了克敌制胜的信心。一般的士卒的士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么,应当派谁去安定前线呢?
何洋喜欢驾马出行。
在自己四十年的生涯里,曾经游历大江南北。虽然没有亲自在关陇安定一代行旅的经历,但是曾经听说过那里土地贫瘠,人民穷苦,道路崎岖,水源匮乏。如果放弃这一战,自己得到关中京兆五郡之地,已经即保住了体面,又握有了实利。但是这样的话,就必须在这里长驻大军与西镇的陇右军长期对峙。如果不能决胜,就将永远处于劣势。
如果自己的主力连年在关中与西镇军对峙,仅仅军粮转运一项,就足以令全国疲惫不堪,更何况四周强敌环顾、虎视眈眈了。
可是,而今西镇军初胜,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抑制住其军势,等王睿十万援军一到则西镇的士气益盛而自己的士气益衰,另外安定离西镇近而距洛阳远,战局前景将不堪设想!
需要一位勇略过人、将器超群的人!
只有他可以胜任!
难道一定要派他去吗?
何洋想起了白起。
……
在周定坚开疆辟土,灭掉燕国建立北周之时,麾下真可谓将星熠熠,而在这些人中又以王猛、萧远山、白靖三人最为突出,号称“开国三帅”,此后王、萧、白三家成为北周屈指可数的武门翘楚。其中王萧两家兢兢业业一直随着北周皇朝延续到现在,而白家却因其六代家主白山党附戾太子谋逆,被抄家,威名赫赫的颖水白家从此一蹶不振,直到白起的出现——
白起在其十八岁的时候,隐藏自己的姓名,投身行伍,因其勇于拼战,很快以军功累进,成为正六品统军,为当时荡寇将军马玉的赏识,亲授其战法韬略。最后从一名战场杀将成长为一名指挥若定的统帅。周和帝祥和三年,统率大军进攻漠北。第二年,升至建武将军,与漠北戎狄诸部会战,斩首七万余,使漠北草原闻白胆寒。

白起又渡过渝水,攻占了北平以东的大片土地,一举将北周的疆域扩展到辽东平原。
白起最为显赫的战功,是和帝祥和八年所取得的进攻东吴的重大胜利。当时,东吴先皇武烈帝锐意进取,休养生息后发动了北伐。当时兵锋凌厉,一举攻下南镇江陵、竟陵等数郡,直逼襄阳。赵羽抵挡不住,只得一边固守襄阳一边飞马洛阳求援。白起临危授命,率三万悍卒出其不意,以神奇的跃进速度,**东吴腹地,竟然攻陷了庐江,火烧历阳。周军前锋一直推进到长江边,与建康隔江相望。武烈帝不明情况,被迫放弃围城,大军回援。而白起在半路伏击,重创吴军。武烈帝也在此役中受了箭伤,回到建康后箭创迸裂而死。从此东吴再无北伐的雄心壮志。而白起也因此再次得到升迁,进兵部尚书衔,晋义阳侯爵。
虽然已近初秋,在池沼密集、林木茂盛的府邸中,蚊虫仍然纷纷攘攘,令人厌烦。宫人于是在门窗上都悬挂起燃烧的艾草,可是当夜风逆来时,房舍内就飞腾起呛人的烟气。何洋咳了几声,他站起身来,牵着云柔的手说:“走,我们出去看看月色!”
门前平台的边缘,有雕刻着玲珑龙凤图案的栏杆,云柔轻轻给何洋披上一件棉袍。他伸开两臂,感受着夜风的清凉,深深地呼吸午夜最宁静的空气。
而何洋则面对北面邙山深沉的夜影,凭栏伫立,继续回顾白起之事——
就是六年前,周冯作乱,清洗朝中异己。白起虽然没有附逆,却也没有反对,最终平复叛乱之后,清算附逆之人,孝武帝虽然没有追究白起的罪责,但还是免了他官职,让其归老在家。
“大人,多好的夜色啊!还是夜好,大人,你说呢?妾身觉得,夜间总是比日间好。”云柔似乎为月光和清风所陶醉,她眯缝着眼睛,轻声说道。
“为什么呢?”
“多么宁静啊!多么清凉啊!”
何洋微笑着说道:“可是,夜间,万物好象都没有了自己的色彩,也没有了生气,哈哈,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看到你如花的容颜!”
“可是,在这宁静的夜晚,大家都静了下来,战场上会少一些污血,官场上也会少一些欺诈,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也会少一些阴谋和谎言。多好的月光啊!这月光把一切都洗地洁净了许多!大人,您说呢?”
云柔喃喃说道。
何洋的脸色忽然又阴沉下来,他语气僵冷地接着说道:“但是,安定前线的士卒们,篝火营帐,冷甲汗袍,他们可是正在诅咒那里高山荒原的寒夜呢。——如果战事持续不休,再加上军粮不继、他们的苦楚,就益发不可名状了!”
“流星!”云柔手指着东天,轻呼一声。
何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颗流星飞快地掠过长天,在遥远的天际消逝。看着,不由得让他联想到六年前在永年县也是流星飞过,太子被刺,自己才得以掌握了军权,既而掌控天下,现在又见到流星,也许就是个吉兆。
现在,两位结义兄弟横在自己面前,如果安定一战失利,那么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都将伏之东流,百万将士的流血牺牲都将失去意义!
细数麾下诸将,没有人能够挑起这份重担,本来自己可以,但是现在东镇有不稳的迹象,要是自己这时候贸然离开洛阳,很可能会后院失火,反而影响大局,所以自己必须坐镇洛阳。
安定一役,要决战决胜,只有重新启用义阳侯白起。
……
何洋让云柔先去歇息,召来内侍取出一柄新近将作府进贡上的,由寺工精心铸作的长戟。
这是他最喜爱的兵器。每当围猎之时,在携带弓箭之外,他总是手持一柄长戟。长戟的结构大致与矛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在刃头旁装有月牙状的刃口,除了刺杀以外还可以砍劈。何洋亲自细心地用丝绢擦拭着刃口。
望着那雪亮的锋刃,然后把他轻轻放在案上,随即让内侍传令:“令义阳侯白起火速进府!”
他又捧出调兵用的虎符。虎符铸作成生动的猛虎之形,何洋用手拂拭去薄薄的积尘,读了一遍上面的错金铭文:
兵甲之符,右在王,左在安定,凡兴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王符,乃敢行之,燔隧之事,岁毋会符,行也。
铭文大意是说,这是调动军队的令符,右半边在君王手中,左半边在安定统帅大军的将领手中,凡是调动五十人以上的军事行动,必须将虎符两边相合,验证无误时,军令方才有效。军情确实紧急时,则可以有例外的处理方式。
现在拿在何洋手中的,是虎符的右片,在铜制虎形的右肋上铸有“王右”。只要有人持此片与军中主将所持铸有铭文“安定左”的左片相合,则可以全权指挥全军。
何洋将虎符小心地放在战戟的旁边,又正了正衣冠,然后再一次拨亮灯盏,端坐在书案前,静静地等候义阳侯白起的马车驶进府门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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