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中风云一·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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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洋皱着眉头,用力挥了挥手,让准备好肩舆的内侍们退下,执意自己徒步登上用平整的青石砌成的台阶。作为大周朝实际的统治者对四方诸国许多珍奇宝物,都怀有浓厚的兴趣。昆山的玉石、楚地的璧圭、南海的珍珠、江南的丝绸,以及西蜀的丹青、北地的骏马、吴越的美女,他都千方百计的努力收到自己身边。
惟独这发明于吴地的后来被人称为“轿子”的交通工具——肩舆偏偏不喜欢。
东吴国主李誉为了对执掌北周大权的何洋表示友好,在千里之外,向他一向敬畏的北周赠送了一副“肩舆”。
当东吴使者将相赠的肩舆抬进何洋的府邸时,许多女官和宫人们都惊喜地看着这件用竹木制作的精致华美的微型“宫殿”,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何洋却轻蔑地掀起肩舆四周精心锈有龙型花纹的帷幔,用脚踩了踩辇底细致地编出吉庆图案的竹席,挥手吩咐抬下去,“这玩意儿还是让女官们游戏的时候坐着玩吧!”他用嘲笑地口气说道:“坐这东西,派三个月也到不了长安!”
他厌恶把自己拘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更不能容忍如此缓慢的行进速度。这位已经统治北周六个多年头的人喜欢骑烈马、驰飞车,当然不会欣赏这种用八人抬着走的代步工具。
他健步踏上一级级台阶。
冯云柔在他身后随行,这位何洋最宠爱的美女已经脸色微红,娇喘吁吁。幸好何洋每走十数级,就稍略停一停,远远望着滔滔远去的大河,若有所思。
大河无声地流向东方,有十几艘飘扬着金色龙旗的航船,却逆水行舟地渐渐于天际云水苍茫之处逝去。
“那是为我们西征的大军运送军粮的船队吗?”冯云柔的目光也随着何洋向西方望去,轻声说道:“大人一定是为我们在远方作战的将士们的安卫思虑呢!”
何洋长吁了一口气,并不作回答,他挽起云柔的手,微微笑了一笑,又继续沿着石阶向上攀登。
这是洛阳新筑起的一座高台。
当何洋挽着云柔的手登上最高一级台阶时,这里平铺着乌青色的崭新的条砖,上面纤细的云纹图案花纹细致漂亮,让人不忍踩踏。
凭栏而立,何洋望着西方不由得楞楞出神,这时传来冯云柔的声音:“大人,你快来看是西方的波斯绒毯啊……”云柔的话音突然被何洋打断了,他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透露出愤怒:
“西方!西方!……董成本来说很快就会送来西镇的降表,不想,不想秦虏难敌,秦虏难敌!”
……
云柔终于明白了何洋为什么这几天以来一直紧锁愁眉。
最近几天,西方战场频繁传来的军报,几乎千篇一律都是战事不利的消息,伴随着驿马清亮急促的铃声而来,几乎都是攻城不克,战将阵亡,士兵折损这一类令人不愉快的军报。
特别是董成率领的大军与西镇陇右军主力对垒竟连续受挫,尤其令何洋不快。
最初得到的战报还都是好消息。
西镇士卒与董成军斥候分队发生冲突,董成斥候分队杀死了西镇稗将一名。
七月,西镇军沿泾水高筑壁垒固守,董成率领大军猛烈进攻陇右军壁垒,在交战时俘虏了两名陇右军校尉,又强力攻破其军阵,甚至曾经一度夺取了陇右军的长武城。
何洋还没有来得及为这些小胜利露出一丝微笑,就连连不断地收到战事进展不利的军报。后来送来的前线战报,大都陈述大军进攻受到严重阻遏的战况,满篇文字都是“我军数次挑战,陇右军固守不出”,“陇右军营垒坚固,久攻难克”,“陇右军粮储充足”以及“陇右军粮路守备严密,无懈可击”等等。
要知道远征千里的大军如果接受这种长期相持的局势,实际上就意味着缓慢的自杀。何洋知道自己的部队历来善于突击急击,只有速胜才能成就大功,而攻势一旦被阻滞,往往就会导致全军士气的凋败和进攻能力的摧折,这时再加上周遭三镇在一旁地虎视眈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陇右军的统帅可是西镇名将王弘文啊!
王家四虎的威名可说得上风头一时无二,虽然也接近70岁了,但是在用兵上却丝毫没有破绽,何洋和袁曾曾经多次对其布阵进行推演,但却得出了“固若金汤,毫无破绽”的结论!
现在前线的战况不力,而三镇的兵马此刻态度暧昧!如何才能打破这一僵局呢?何洋怀着这样的困惑慢步走下高台。
几天来,这一疑虑一直在他心中萦回不已,使他睡不安寝,餐不知味。
泾水前线距离洛阳二千八百里,驿骑以最快速度驰行,大致每天辰时,魏国公府可以收到五天前的战报。
何洋方才面对美景所以魂不守舍,就是因为他总是在看着日影推算着驿骑的行程。——现在,战报一定已经过了弘农了吧?——现在,大概已经到走到桃林了吧?——或许就要临近渑池了吧。
但他一步步逐阶走下高台,这时一朵厚重的阴云渐渐遮蔽了太阳。何洋的心中浮上一层阴影,他似乎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有不好的消息。
何洋好象已经真切地听到了驿马远远的铃声,于是在大步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后,他并没有踏上返回的甬道,却径直向府门方向大步走去。

这身后的随从们都被这一举动吃了一惊,对公爷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还是冯云柔明白这一意思,她略一迟疑,随即挥了挥手,让亲卫们快行几步,在何洋的两侧悄悄形成翼状护卫的队列。
……
执行最后一站驿传任务的这名驿卒,准确地按照预定的时程将前线的战报送抵洛阳的。
当他热汗淋漓地打马飞驰在这平整的官道上时,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所传送的这件战报,其中的内容可能会影响历史的进程。
在渑池驿站门前的大道上,当他勒马刚刚从前一站驿卒手中接过那装有密封战报的背囊,正准备送开缰绳,放马疾驰时,听到对方一边急促地喘吁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轻声告诫道:“小……心!要小……心!可能……不是好……信儿。”
他只是略微停顿了一刹那,随即习惯性地用力给坐骑重重地一鞭,马蹄腾起一阵烟尘远去。
驿卒之间相互传递紧急文书时,常常在私下会将某种信息或者暗示从起点一站一站地传递到终点,这种暗示往往是出于对同伴的关心和保护。当传递的文书内容关系到政治风浪的起伏和军事形势的转折时,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阴谋者派遣杀手追杀驿卒,劫夺密件的惨痛时间发生。此外,如果文件的内容令收件人沮丧、绝望以至于狂怒失常时,迁怒于送件人的事情也是相当之多,有些驿卒甚至因此被故意留难、横遭呵斥、刑罚,乃至于被残酷地杀戮……
他暗自在想,“难道真是什么了不得的消息吗?……部队叛乱?主将阵亡?”
他一边快马加鞭,一边忍不住地侧目看了一眼那装有战报的背囊,从青丝绦紧紧扎住的囊口的缝隙中,隐约可以看到封缄严实的公文。从外表上看去,似乎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异常。
一个卷轴,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当时的背囊是用竹筒做的,中间掏空,放入公文密件等需要传递的信件,上面用一个被称为“检”的木版覆盖着,用来加密。竹筒和检都刻着深深的凹槽,一条青色的丝绳将二者紧紧捆扎在一起。在丝绳系结的地方,用红色的蜡泥压住,严密封缄,蜡泥上还盖有发件人的印信。
透过背囊扎口的缝隙,看不见卷轴上所写的收件人、发件人以及文书的名称,更不用说上面的文字了。
当驿马经过谷水桥时,发现日影已经稍稍偏过往常经过这桥时的地方,他不再多想,匆匆打马急行。
行道树的树影从两侧飞速闪过,耳畔风声猎猎。
当脊背上的汗水终于汇流而下,湿透了衣裤的时候,上阳宫鳞次颉比的宏伟的宫殿群渐渐在蒙蒙云气和蔼蔼树影中显现出来了。
驿卒继续飞驰行进,通过几处关卡时,他只向熟识的守卫挥手示意,却并不减慢速度。驿马驰行在天津桥上,飞奔的马蹄急促地敲击着桥面厚实的木板,节奏急促地轻轻的声响被河面上拂过的微风送到很远很远……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高大的得胜楼进入了视野,这本来是郑吉推行变法时所构筑的最宏伟的纪念性建筑,现在已经成为何洋权势无上的象征。得胜楼的下部,是方正厚重的基石。顶上宏大的宇盖衬托着青天,显得异常威严。
魏国公府终于已经不远了。
辛苦不堪的骑者轻轻舒了口气,驿马也已经力竭,他不再加鞭,任由骏马沿着官道轻步小跑。
忽然,当他举目看到正对大路的府门时,禁不住全身战栗起来。
……在高大的府门正中,站立着一位身穿红色长袍的身材魁梧的人。
他腰佩长剑,峨冠上的珠饰闪烁着光芒。身后两侧,站立着数十名威武的武士,一律金盔金甲,刀锋凛凛。
“是公爷!……”
平时都是由小吏出府门接收驿报,今天为什么公爷亲自——
驿卒内心异常惊恐,他下意识地用手探护背上装有驿报的背囊,还好还在。就在他暗自庆幸之时,却无意中松开了缰绳。
那匹驿马可能被武士那亮闪闪的盔甲所反射的阳光晃了下,突然一声嘶鸣,沿着大道狂奔而来。飞蹄嗒嗒,眼看就要冲到何洋站立的地方。这时那些武士个个惊慌失措,有的出于本能向两侧躲闪,有的一步步向后面退缩,甚至还有一个武士将手中的利刃用力掷向惊马,那马更加怒不可遏,奋蹄冲向人群。
只有何洋一人伫立在原地,他丝毫不动声色,冷眼迎向那狂奔的烈马。
这时原先站在府门内的冯云柔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跑出来看发生何事,见状不由得高声惊叫。说也奇怪,那马似乎被何洋冷峻的目光所慑服,在离何洋二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步,高声长嘶着昂立起来。
飞扬的尘土继续向前移动,象一团云雾一般裹住何洋。
三五个武士手忙脚乱地扑了上去扯住马缰。何洋却冷冷地看着沉沉地摔在地上的驿卒。
那驿卒满脸满身都是汗尘和血污,却仍然死死抱住装有驿报的背囊。他虽然额头受到剧烈的撞击,眼前一片昏黑,但却仍然听到了何洋厉声的命令:
“快快呈上驿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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