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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了这一切,他刚想上床,发现萧翰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似在沉思,又似在陷入空明的状态中。
“怎么了呢?是不是不舒服呀?”诗人轻声问道。
“没什么。”萧翰长出了口气,“困吗?不困的话一起出去走走吧。”
诗人有点纳闷,认识萧翰三年多来,还极少见他会有晚上这样的深沉,更多的时候,萧翰在众人面前表现出的形象,都是永远的一副漫不经心、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每个人都存有心事吧,只能在某些脆弱的时候流泻。”诗人暗想。
他点了点头,“好啊。”
萧翰从桌上拿了两瓶没有喝完的啤酒,再拿了盒烟,放在窗台上,然后爬上暖气片,将窗户上部的摇头窗用力推开,身体向上一纵,一个翻身,人已在了外面。
N大的学生宿舍楼是那一种很老旧的楼房,特别是诗人他们所在的8宿。据说1999年N大80年校庆时,有一个两鬓霜白老者,站在宿舍门口,语带颤抖地说:“它还在哪。当年我就是住在这里面的……”不过按照N大的状况来看,这些宿舍楼的超龄服役还要继续延续下去,在它的屋底在磨穿之前,还要再磨穿无数学子的青春年华。
诗人爬窗的姿势就没有萧翰那么利落与优美,他将自己的胸抵在窗柃上,以此为杠杆的原点,拼命地翘起自己的,再艰难地旋转了一个90度,让头与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两腿分在窗户两边,随后身体开始倾斜,最终将自己坠落在窗户的另外一边,气喘吁吁地跳下窗台。
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的光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驳地打在人的身上,有一丝的凉意浸染了开来。
诗人拉了一下衣领,问萧翰:“我们去哪里呢?”
“到湖边坐坐吧。”萧翰仰脸看了一下月色,淡淡地说。
诗人默不作声地跟在萧翰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湖边,找了个石凳坐下。
月光下的校园湖面有着一种静谧之美。月光如水地自九天之上倾泻到湖心,在湖面撒开了一片又一片的银光粼粼,仿佛是无数只鱼儿在水下面伸出嘴儿,跳跃着亲吻着月光。
萧翰静静地端坐着,似被眼前的景象所感动,或是触怀进入回忆的大网之中。
诗人看着湖面粼粼的波光闪烁,抿了口啤酒,转头问道:“怎么了,晚上有心事?”
萧翰没有回答,掏出盒芙蓉王,点出一根,问诗人:“要不要?”
诗人摆了摆手,轻笑道:“我不破戒。”
萧翰将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口烟圈,“没有什么事,只是突然觉得有点感伤。”
“是不是就因为贱男春说的那一句‘这是他在大学里的最后一次生日’引发的?”
萧翰点了点头,眼神中有迷雾笼罩,“也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坐在湖边聊天。”
诗人强笑了下,“不一定吧。大家毕业后又不一定离开T市,到时随便找个机会就可以聚一聚了。”
“但那时的心情恐怕就不同。”
“也许吧。所以你今天晚上留下来给贱男春过生日?”
萧翰沉默了片刻,说:“当初本来就是我做得过火,也该还他一个道歉,把这事给了结。我不希望说两个人,在同一个屋子里呆了四年,将来走出去时,还是跟陌生人似的。而且,从心底来说,我还是蛮欣赏贱男春他,虽然他好色了点,但他至少活得很自我。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会努力去追求,并且不顾忌被别人知道他的心思。能够活得像他那样有勇气的人不多。”
诗人微微一笑,“但我想在他心中,还是更羡慕你这样的人生状态吧,身边美女如云,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萧翰将燃烧到指头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用力地踩了踩,眼中闪过迷茫,“像我这样的人生……”陷入了思索的状态里。
诗人看着萧翰,试探地问:“萧翰,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翰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慌划过脸庞,“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对不起,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就算了。”诗人歉意地说。
萧翰往嘴里“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大口啤酒,眼中泛起血丝,“没关系。我晚上拉你出来,就是想跟你谈谈心。我一个人憋得太久,已经快撑不住。”
诗人轻轻地拍了拍萧翰的手背,示为鼓励。
萧翰将十指缠在长发里,痛苦浮现了开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一年四季都裹得那么严实,不让其他人看到我的身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肮脏的,不能见人。”
诗人惊愕地看着萧翰。虽然他和其他人都曾猜测过萧翰是否在掩饰着身体的某个缺陷,但却没有想到根源是心理症结。他沉吟了片刻,小心地问:“为什么呢?我们都觉得你的身材是全系里最标准的。”
一滴泪水自萧翰的眼角溢出,“也许在你们的眼中,我应该是那一种很幸福的人。父母有钱,自己条件又不错,身边的女朋友不停地换来换去。可是在我的心中,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自卑,特别是与你们在一起。你知道吗,每次听到你们抱怨生活,憧憬未来时,我就觉得你们活得比我真实,比我幸福。因为你们是活在当下,活在明天的希望里,而我却永远沉溺于昨天的黑暗中。我根本无法摆脱童年的阴影……“
“童年的阴影……”诗人在心里咀嚼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萧翰,只能静默着听萧翰继续讲下去,“从小到大,总有许多人羡慕我生在豪门之家,可以坐享父母的辉煌事业成就,生活锦衣玉食。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在那个冰冷的家里,我根本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或者说,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我的爸爸,准确地说,我名份上的爸爸,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是依附于我妈她家族权威和富贵之下的一个寄生虫。在那个家中,真正掌握大权的,是我的妈妈。她过着上流社会的那种奢靡生活,甚至可以说是糜烂的生活。所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萧翰掩面长泣。诗人心头一片茫然,只是机械地用手轻轻拍打着萧翰的手背,希望藉由着这个轻微的动作,能够给萧翰带去一丝的温暖与安慰。
萧翰紧紧地握住诗人的手,他长吸了口气,将泪水生生截断,继续说:“我妈她从来不避讳家里面前表现对我爸的蔑视,以及对我的厌恶。在她的眼中,我是她的一个累赘,一个阻碍她寻欢作乐的东西,似乎我的存在就是对她糜烂生活的一种控诉。所以她一直就叫我‘小杂种’,一不高兴时就冲我吼道:‘滚蛋,你这小杂种,肮脏的玩意儿,别在老娘面前影响我的心情。’”
诗人心中的震惊简直难于言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母亲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他更没有想到,在萧翰那看似灿烂的生活表面下,埋藏着如此黑暗的童年。他涩声道:“那她有没有打你?”
萧翰摇了摇头,“她认为打我是侮辱她的身份,浪费她的力气。她只用冷漠和呵斥来对待我。但你应该知道,人一旦长期生活在一种恶劣的环境中,人会自动地调整心态来适应它,不再当是在受苦。所以她对我的冷漠,她的怒骂并没有伤害我的童年太多,毕竟她在家的时间并不多,而那时,我可以快乐地玩耍,自由地嬉闹,像任何的孩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不能离开那栋墓**一般的所谓豪宅。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见到的人就是家里的两个佣人,以及偶尔出现的我爸和我妈。真正让我恐惧的,是……”
说到这里,萧翰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诗人知道萧翰正处于内心激烈的冲突中,被禁锢在往事的黑暗中,但极力地想冲出一个缺口来。他伸手拿过萧翰的烟,点了一根,递给他,低低地说:“把所有的压抑和往事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后会也许就可以卸掉这些心事。”

萧翰感激地看了诗人一眼,接过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却没有吸。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粼粼的湖心,用一种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每次我妈带着其他的男人回家时,那才是我噩梦的起源。她总是将我驱赶回我的房间,将房门紧锁,然后肆无忌惮地在客厅、卧室里放纵她旺盛的。通常情况下,我都可以听到她高亢的尖叫声。每当这时,我只能将自己缩进被窝里,将耳朵紧紧地堵住,不停地哭泣、发抖。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害怕什么,直到上了大了精神分析学后才隐约地感觉,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失去她。”
萧翰的嘴角扯过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许就如我母亲所骂的,我是一个下贱的人,血液中流动着卑贱的因子。尽管她骂我、恨我,可是我却控制不住地要去依恋她。我想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恋母情结’。所以每次她和其他男人交缠在一起,就是对我最大的折磨。后来一天,因为我早早地进房,所以她没有将我的房间反锁。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客厅里有喧闹的声音,我打开了门,一眼就看到我妈跟一个男人翻滚在沙发上。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妈看见我时的眼神,那根本就是一把刀子,里面没有任何的温情,有的是铁的尖锐,血的浓烈。我仿佛听到自己肌肤破裂开的声音,或者所有的血液都已凝固。直到我妈抓起一个花瓶,狠狠地朝我扔了过来,在我的脑门上砸了个血洞,我都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大概她气坏了,于是光着身子冲了过来,朝我劈头就是两记大耳光,那一刻,我才感到疼痛蔓延到全身,整个人瘫倒在地,抽搐了起来。”
诗人感觉心被一种尖锐的疼痛刺穿,全身一震,他直直地看着萧翰,艰难地问:“那后来呢?”
血液自萧翰咬破的嘴唇渗透了出来,咸涩布满口腔。萧翰惨然说道:“后来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我本来我以为我会死掉,但没有,死掉的是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那就是对于女人的。躺在病床上的那半个多月里,我每天一闭上眼,眼前晃动的景象就是我妈那一双跳跃的,还有满脸的凶狠,最后那狠狠的一巴掌扇了过来。我总是要在梦魇的尖叫声中醒来,醒来后,就将自己紧紧地蜷缩成一团,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知道,我将自己封锁在了那一个黑夜之中,、爱、恨和伤痛交织起的黑暗夜晚。它是一个梦魇,永远地缠着我,我摆脱不了它,总有一天它会拖着我坠入更深的黑暗中。”
诗人伸手搂住萧翰的肩头,他感到有眼泪自眼角蜿蜒而下,延至嘴边,在积聚成珠滴落之前冷涸于初秋的微凉夜风中。
萧翰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了下来,他抖索着手再给自己点了根香烟,替换下之前夹在指间早已熄灭了的那根,深深吸了一口,叹道:“现在你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包裹起自己,还有要频频更换女朋友的缘故吧。自从那一次之后,我一直都觉得人的身体是肮脏的,尤其是我自己的。我不敢去正视别人的身体,更不敢让别人窥视我的身体。所以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变得特别紧张,我害怕有一天两人要相对的一幕。那时我所有的,我这些积攒起来所有的自信,都将崩溃掉,我将彻底地掉入那一个黑暗的深渊。所以我只能拼命地更换女朋友,希望可以找到一个让我安心的女人,卸去沉沉的过去负累,无畏地去面对彼此的明天。可是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找到。”
萧翰痴痴地低头看烟头的一点红在清冽的夜风中明灭,梦幻似地喃喃道:“你说我可能找到那一个人吗?我的人生还有希望吗?”
诗人缓缓地站起来,面朝着湖,说:“我知道我不可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知道,真正的答案是掌握在你的心中。最重要的是,你能否说服自己,放下过去,全心面对现在。不过既然你晚上可以对我说出这些心事,就说明你心中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勇气,要去冲破过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真爱和幸福。”
萧翰沉思了一会,眼中渐渐地泛起了炽热的光芒。他站了起来,用力地将手中的烟头扔出,张开双臂,对着静谧的湖心大声说道:“不错,我应该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转过头,真诚地凝视着诗人的眼睛,说:“诗人,谢谢你了。”
诗人微微一笑,反手用力拍了一下萧翰的手臂,“你自己能想通就是最好的事。好了,有点晚了,我们回去吧。”
萧翰将剩下的酒倒入湖中,将地上的烟头拣起,丢进啤酒瓶里,然后拎起啤酒瓶,走到垃圾箱旁,扔了进去,拍了拍手说:“是该回去了。”
两人依旧是从窗户里爬进。月亮游移到了中天,在宿舍里抛洒了一些皎洁的光芒进来。与外面清凉的空气香比,屋里混杂着酒精气息和汗臭、脚臭和潮气的难闻气味令人胸口一闷。
借着月光,诗人发现书生和贱男春都在沉沉地睡着,放在贱男春床头下的脸盆纹丝不动。诗人暗出了一口气,对萧翰轻声说:“还好,这家伙没有吐。”
萧翰点了点头,说:“洗漱一下,我们也早点睡了吧。”
两人拿了脸盆、毛巾和牙刷,去水房随便洗了洗。经过刚才的一番长谈,两人心中对对方的感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一时不能消化,反倒造成两人在一起时,有一点局促,不知该如何再去开口说话,干脆就都沉默着。
回到宿舍,大概是两人放脸盆的声音吵醒了贱男春,他含混地嘟囔着,自床上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呢?”诗人问。
“口渴,喝水。”贱男春糊糊地说。他从桌上抓过一个酒瓶,就着月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道:“600块钱makelove一次,太贵了。”再抓起了个可乐瓶子,看了看,满意地说:“这个不错,200块钱makelove一次,就它了。”将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倒头就又睡着了。
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夜阑人静,怕吵醒别人,诗人当场就要哈哈大笑。这个贱男春,真的也就是压抑得太深了,竟然连啤酒和可乐的含量l(毫升)都可以理解成钱mlakelove,一次,实在是要叫人笑破肚子。
诗人强忍住笑,爬上床,之前萧翰带来的沉重心情一下子都被冲淡了。
躺在床上,诗人轻松的心情又开始渐渐消去,黑暗沉沉地压了上来。他回想起萧翰所描述的童年生活,试着将那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孩与如今孤傲淡漠的萧翰连接起来,却发现中间总隔着一道深渊,难于逾越。那萧翰是否可以跨越过去吗,一旦失败,是否就要跌落至深渊里,永远无法再起来?诗人打了一个寒噤。
他再想起之前贱男春说的那一句:这是大学里的最后一次生日。“最后一次”。他在心中默念着,在接下来的时光里,这个“最后一次”将不断地被重复,然后被抛弃,最终永远凝固在记忆中。他看着月光浮泛下的宿舍朦胧轮廓,听着贱男春和书生沉重的呼吸声,突然感觉这一切是多么值得留恋。可是即便心里有多么地舍不得,将意识打开得有多清醒,却仍然无法抵挡得过时间的隆隆车轮。“总有一天我们要被抛弃,只能站在回忆中遥望这今夜。”忧伤如潮水一般将诗人淹没,让他几欲潸然泪下。但时光再度显示出了它的巨大威力,轰隆隆地压碎了诗人的感伤与脆弱,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中,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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