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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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暑、愤怒,再加上捆绑得太紧血液流通不畅,被扔在野外的红脸大汉筑如现在已经进入神志模糊的状态。他大部分时间闭着眼睛,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刚才他看见了满天的星星,知道是黑夜了,又闭上了眼睛。
“***!……”他骂了一句。
他从小是个孤儿,因为打仗勇猛,体力过人,被诘汾首领看中,带在身边。他确实立过不少大功,后来又当上了分支头领。如今他却被诘汾的儿子下令捆绑了手脚扔在野外,等待着野狼的光顾。
“他祖***!……”
他对部族的迁徙一直抱着激烈反对的态度。他是在大山里出生的,但他懂事的时候却已经在山外南迁的路上了。即便这样,他仍然思念那个深山密林。据老人们讲那山叫鲜卑山,他的祖先原先就住在那大山里,从而得名叫“鲜卑族”。据说那山年复一年只有两种颜色:绿色和白色。绿色是森林,白色是雪。山常年被森林或雪所覆盖,外来的人根本看不清楚山本身的面貌。但居住在山里的那些部族却知道山是什么样的。他们知道,在那个白色和绿色下边,是厚厚的肥沃的黑土,但那并不是山体的核心。在那层厚厚的黑土下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那是一些无比巨大同时也是无比坚硬的石头!正是那些巨大而又坚硬的石头,托起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山脉!鲜卑族正是那山的子孙,因而也就是石头的子孙。还有那个山洞③。据说那山洞就在鲜卑山脚下。首领们议事就集中到那个山洞里。鲜卑族离开大山西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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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指嘎仙洞,即《魏书》内所记的“石室”,1980年被发现,位于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
听出箭手的功底以及弓的硬度。
迁的决定就是在那个山洞里议定的。在拓跋鲜卑人心目中,那个山洞无疑与母体的门户一样神圣,他们这些大山的子孙就是从那个门户里走出来,走向草原的。
鲜卑山就是拓跋鲜卑的母亲呀,做儿女的为什么要遗弃母亲而且越走越远?这个世界上只有混蛋才会做出背叛母亲的事情来!这样一想,他就想骂娘。
他迷迷糊糊地躺着,突然听到了狼的叫声。叫声很近,看来有一群狼已经来到他身边。他清醒了,很愤怒,但什么办法都没有。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短促而轻微的呼啸声。他立即分辨
出来了,那是射出来的箭的声音。他听到身边野狼重重地倒地并在挣扎。
好箭!他兴奋起来。从箭的呼啸声中他就可以
一个人来到他身边,用刀子割断了捆绑他的绳索。不用问,刚才的箭就是他射的。
“你是谁?”他问。
“嘎岱的儿子。”
“哦。”
他坐在地上,揉着早已失去知觉的胳膊,一个老人从黑暗中走了起来。
“啊,嘎岱老人……”他说着,想站起来问候,但腿还没有恢复知觉,所以只是欠了欠身,重又重重地跌坐了下去。
“啊,啊,别着急。”嘎岱老人说。
虽说天黑,但他仍然能够看得见老人长长的白胡子和一副很慈祥的样子。这个老人也是诘汾首领的老部下,目前是拓跋力微身边几个智者之一。
“谢谢您的儿子救我。”他说。
“不用谢我的儿子。我根本不知道你被扔在这里。是首领告诉了我你在这里,并让我和儿子来搭救你的。”嘎岱老人说。
“首领?是拓跋力微吗?”
“当然是他。”
“是他下令让我喂狼的,怎么后来又想救我啦?”
“他说今天夜里如果不救你回去,他就睡不着觉。”
“扯淡!那他怎么不自己来救我?”
“他说他箭法不好。”
“原来是这样。”
“他还要来看你。”
“真的呀?”
黑暗中传来了马蹄声,拓跋力微来了。嘎岱老人和儿子赶忙站起来迎接他。
“别起来,咱们坐下谈。”拓跋力微说着下了马,自己先盘腿坐在草地上。筑如扭过头看别处,理都不理拓跋力微。
“我知道你反对南下。但为什么反对?能告诉我吗?”拓跋力微直视着筑如问。
“那还用问吗?拓跋鲜卑在山里的时候是一头老虎,走出大山就会变成一条野狗。”筑如说。
“现在已经变成野狗了吗?”
“快了。”筑如说。
“嘎岱老伯,您说说,当年父亲为什么要把部族**大山?”拓跋力微问。
“你父亲曾用整整十年时间去周游天下,回来后才做出走出深山的决定的。”嘎岱说。
“是吗?十年时间里,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很多原来住在深山老林里的部落,都在纷纷走出大山。他还看到,凡是走出大山的部族都在开始发达。所以他说,一个部族要兴旺发达,就必须走出大山。”
“您认为父亲的话对吗?”拓跋力微问。
“我认为对。你父亲是个目光十分远大的人。”嘎岱说。
“我认为诘汾首领的话不对。”红脸大汉筑如说。
“你怎么想的?”
“我想,只有驻扎在深山密林里,才叫鲜卑!一旦离开了大山,那就不是鲜卑了。”筑如说。
“你没有听说吗?走出大山才能够发达。”拓跋力微说。
“即便发达了也不是鲜卑了。”
“什么话呀,发达了不是很好吗?”
“我宁肯要不发达的真正鲜卑,也不愿意看到发达了的鲜卑变种。”筑如喊道。
“发达了就会变种?”
“现在已经在变!你知道鲜卑人在山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男人一个个勇猛,女人一个个娇媚。咱们离开大山才多长时间呀?只不过是五十年吧。你看看现在这些家伙,打猎、摔跤样样不如从前了。你不信等着瞧吧,再这么走下去,将来会出现一个不会打猎,不会摔跤,不会骑马的鲜卑,但那叫鲜卑吗?”

拓跋力微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如果英雄的鲜卑将来真的变成一群懦夫,或者真正意义上的鲜卑真的要消失,那这个责任只有他和已经升天的父亲来负了。
“嘎岱老伯,您怎么想?”他问。
“筑如刚才说的这些话,五十年前也有人说过,而且当时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嘎岱老人说,“你们知道争论的结果是什么吗?”
“是什么?”筑如问。
“与其等山外的部族足够强盛了以后打进山里来,不如我们自己走出山,自己也强盛起来。这就是争论的结果。”嘎岱老人说。
“真的走出大山才能够强盛吗?真的呆在山里将来一定要挨打吗?”筑如问。
“是这样。”
月亮这时候才升起来。那是一弯下玄月,挂在遥远的天边,大地一片朦胧。
“我倒是想看看,谁能打进鲜卑山。只要大山还在,连鲜卑的小孩子都可以打仗。”筑如恶狠狠地嘟哝着。
“这事咱们现在还争论不出头绪。”拓跋力微说,“还是商量一下眼前的事吧。我们现在已经远远离开了大山,再回头早已不可能了。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继续南下。但老是这样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大家已经很疲劳了。我觉得,如果遇到适合我们生活的地方,就先占据下来,之后再做打算。”
“也只能这样了。”嘎岱老人对筑如说:“你明白没有?谁要是再捣乱,谁就是拓跋鲜卑的罪人。”
“我永远不可能是鲜卑的罪人!”筑如喊道。
“那你今后不应该反对我。”拓跋力微说。
“好,我不反对你。”筑如说。
“以后,我们应该相互尊重一点。至少,你不应该仇恨我。”
“为什么?因为你救了我?但我根本就不怕死。”
“好了,不要争论了。”嘎岱老人说。
三个人站了起来。拓跋力微矫健地跨上了马背。他突然看见了他们三个人旁边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救了筑如的那个年轻人——嘎岱老人的儿子。他才想起来,在整个一个夜晚,这个年轻人一言未发。
拓跋力微骑着马慢慢地走着。荒原上无数堆篝火仍然在燃烧,不见两头。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本来应该是布满天空的星星几乎全隐去了。
这里有整整一个部族,他想着,激动了起来。仅仅在一天以前,这里大概什么都没有。荒原是那样静寂,苍茫,只有成群的黄羊、野鹿、狼群在这里出没。但到了今天,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远处开了过来。现在,他们燃起的篝火把整个荒原都照亮了。哦,这就是我的拓跋鲜卑!他无法不爱自己这个部族。
目前这种感受他过去真的不曾有过。他是首领的儿子,但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鲜卑青年。他喜欢骑马,却从小不怎么爱打猎。他就赶着马群成天跑来跑去,一直过着一个牧马人的生活。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愿意做一个普通人。拓跋鲜卑从首领到一般百姓全是这样。他的父亲诘汾在世的时候也自己放牧。那些普通牧人在草场上见到放牧的诘汾首领,就可以去找他,跟他可以像两个牧人一样面对面坐下来聊天。他们聊天气,聊牲畜的膘情,聊着聊着还争论。拓跋鲜卑的首领就是这个样子,只有他召集大家议事,带领士兵出征和打猎,或者出席什么礼仪性活动的时候,才穿上华贵的衣服,让随从们前呼后拥。
夜色越来越浓重,而荒原上的篝火似乎也燃烧得更起劲了,歌声也更加嘹亮起来。他也开始跟着哼唱。人们说,拓跋鲜卑有两件宝,一个是大山,一个是歌。如今我们已经远远离开了大山,但把歌声却带来了,他想着。是的,他们这个部族就是唱着歌,从遥远的过去走到现在,也从遥远的故乡走到这里,今后仍然要唱着歌走向未来,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也不管前面有什么等着他们……
拓跋力微没有再去桦娜那里。黎明前,他回到自己夫人的帐篷。
夫人迎了出来。夫人是少有的美人,原先是个牧羊姑娘。
“桦娜好吗?”夫人问着,替他把马放到草地上吃草。
“她挺好的。”他说。
“她的两个孩子也好吧?”
“好。”
夫人叹了口气说:“我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带几个护卫,不要老是一个人走路。”
“我不习惯。”他说着,也叹了口气。
“不是习惯不习惯的事。你没听说吗?西部鲜卑的杀手真的来了。”
“我也听说了。”
这样回答完之后他紧紧拥抱起夫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虽然他很疲劳,虽然他提心吊胆,也遇到过一些麻烦,但他毕竟度过了又一个一天一夜。这是他即位以后的第十五个白天和第十六个夜晚。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还有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等待着他,还有那个西部鲜卑派来的杀手,还有那些躲在暗处念咒语的萨满大师们……但他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愿意想了,他想休息一会儿。
他像抱小孩一样抱起夫人,向帐篷走去。但夫人却拼命挣扎着挣脱了他。
她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看,天已经大亮啦。”她说。
他抬头望去,秋天灰白色的高空中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嘎——咕,嘎——咕”的叫声一直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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