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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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荒原上出现了长长的篝火带。篝火带像火的河流,有些地方显得流畅、笔直,而有些地方却出现了扭曲,简直就像鲜卑人唱的歌曲一样。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桦娜刚挤完牛奶,提着奶桶向自己刚刚搭起来的帐篷走去。虎头虎脑的两个儿子跟在她后面,大儿子八岁,小的五岁。这里的草长得很高,两个小家伙已经淹没在草里了。
她欢乐地走着,走到了自己帐篷门口。帐篷其实很简单,把几根桦树杆子相互靠在一起,在上边盖了几张兽皮而已。她将桶里的鲜奶倒进一口用桦树皮做的容器里。她用来搭帐篷的几根桦树杆子,还有她的用桦树皮做的奶桶和容器,都是她母亲从老家那个深山密林里**来的,那是拓跋鲜卑第一次南下的时候。第二次南下的路上母亲生下了她,后来去世时就把这些东西传给了她。
她把刚刚挤到的鲜奶倒进容器之后,又拿出头一天过滤出来的奶渣,开始制作奶酪。她是一个从来不知道疲倦的人。有些地方传来狗吠声,还有男男女女唱歌的声音。夏末草原上的夜晚很凉爽,使她感到很舒服。白天毕竟太辛苦,只有到了夜晚,她才感到浑身放松。
一个人吹口哨的声音伴随着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她微笑着迎了过去。她知道谁来了。
她跟拓跋力微认识的时候他还没有即位。
那是去年夏天,部族那时侯距原来的驻地已经越走越远了,但还能看见天边的山影。那山影一直在遥远的天边,呈蔚蓝色,那就是他们世代居住的鲜卑山呀!诘汾首领下令,要大家休整几天。于是她把帐篷搭在一个高地下边。黄昏时分,一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帐篷前面下了马。那是个牧马人。
“你好?”他笑着向她问候。
“我很好,您好吗?”她也笑着,“您是在寻找马群吗?”
“哦,不是的。我是向你讨点鲜牛奶喝。”他说着下了马。这时候她突然认出了他。
“你不是拓跋力微吗?”她惊喜地说道。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他高兴地说。
“我很多次看见你赶着马群,跑来跑去。后来人们说,你就是诘汾首领的儿子,叫拓跋力微。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他说,“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桦娜。”
“哈,这样说,其实你早就认识我。”
“只知道名字,还不算真正认识。但我今天是为了认识你而专门来的。”
“好极了,我们这就算认识了。”
他哈哈大笑。
那是一个温馨的夜晚。他弄来一些枯枝,在帐篷门口燃起了篝火,目的是为了赶蚊子。而她是忙着挤一些新鲜牛奶给他喝。他喝着牛奶跟她漫无边际地聊天。夜深了,他就躺倒在篝火旁。她也跟他躺在一起,望着满天的星星说着话……
从那以后,拓跋力微经常来找她。
她现在迎着熟悉的吹口哨的声音和马蹄声走去,拓跋力微魁梧的身影很快就停在他面前。
“下来吧。”她柔声地说。
他下了马,跟她一起朝帐篷走着。她闻到他身上早已变得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阳光、野草和男人的汗味等等混合起来的气息。
“下大雨时你在哪里?”她问。
“我在骑着马,拼命地来回跑。”他说。
“很累吗?”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还好。”
“从你说话的声音,我就感觉出你很累。”她说。
两个人坐到帐篷门口。她给他端来了鲜牛奶。他大口地喝着牛奶,叹了口气。她心疼地摸着他的脑袋,他索性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听说……”桦娜犹豫了一下,说“有些人针对你念咒语,他们召集的都是一些能够呼风唤雨的十分厉害的萨满大师。是真的吗?”
“大概是真的。”他翻身望着天空中稀疏的星星说,叹了口气。
“那……你应该追查他们呀,那些人是想要你的命。”
“那让他们要去就是了。”他仍然躺着懒洋洋地说,“谁会帮我追查?没有人会真心帮助我。”
说完,他满脸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象心恢意冷到了极点。
桦娜心疼地轻轻抚摩着他的脑袋。
“有人说,你父亲就是让他们咒死的,是真的吗?”她问。
“不知道。”
诘汾的病来得确实蹊跷,几乎一生都没有得过病的他突然间就口吐黑血倒地。当时部族里的老智者嘎岱老人就摇头叹气地说:“首领这不是病,是有人念了咒。”从那以后诘汾就一天不如一天,不久便死了。
“可怜的人,你太难了。”她说着叹了口气。
“我要是每天能够跟你在一起该多好。”他悲哀地说。
“那不可能,因为你是首领。”她说着笑了起来。
“我是说,我不当首领,只当一个牧马人。你放牛,我放马,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他说。
“别说傻话了。”她说,“不是说,你当拓跋鲜卑的首领是苍天的旨意吗?”
“你信吗?”
“当然信呀。大家都信。怎么?你自己却不信呀?”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说。
他枕着她的腿,躺了下去,望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在神秘的闪烁着。其实更加神秘的是星星后边的天空。于是想起关于他的身世的那个传说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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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相传拓跋力微为“天女”所生。“圣武帝(指拓跋力微父亲诘汾——引者注)尝数万骑田于山泽,剡见辎柄自天而下。既至,见美妇人……帝异而问之,对曰:‘我,天女也,受命相偶’。遂同寝宿。旦,清还,曰:‘明年周时,复回此处。’……及期,帝至先所田处,果复相见。天女以所生男授帝曰:‘此君之子也,善养之视。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子即始祖也。”(《魏书•序纪》)。
那个传说里说,他父亲诘汾带领部族南迁大泽
后,有一天率领部下去打猎,突然看见一辆装饰
华丽的车帐从天空飘然而落。车中走出一位美丽的姑娘,笑着朝他走来。他父亲诘汾看到姑娘的美貌惊呆了,赶忙上前施礼问候。那姑娘说:“我是天女,按照苍天的旨意,专门下凡来找你,与你结成夫妻。”父亲诘汾当然很高兴,便携着姑娘走向密林深处,将那些跟随他出来打猎的随从丢在一边。眼看天黑了,那些随从仍不见主子的踪影,就着了急,打着火把喊叫着到处找他。他们整整找了一夜。天亮时,这些又怕又累的随从们终于看到他们的主子与那个姑娘相携着走出密林来。只听姑娘对诘汾说:“我现在要回到天上去了,明年的今天我从天上下来见你,你在这里等我。”说完便变成一朵云,飞上了天……这就是关于他父母的传说。那个传说又说,到了第二年的同一天,父亲诘汾来到了去年遇见姑娘的那个地方,只见那姑娘真的从天上飘落下来,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她将男孩交给诘汾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我现在交给你。你要好好抚养他,因为按苍天的旨意,将来的天下是属于他的。”说完又化为云彩飞回了天。他自己小时候也相信自己的母亲在天上。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这个传说却产生了怀疑。他似乎感觉到这个说法的后边隐藏着一个重要的秘密。后来父亲去世前的一席话好像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那天夜里,父亲将他叫到病榻前,拉着他的手说:“我快不行了,你要带着大家继续南下。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犹豫。”
他点了点头。
“我们最大的危险来自哪里?你知道吗?”父亲问他。
“来自朔方的西部鲜卑。”他说。
“你说的对。但他们为什么仇视我们?你知道吗?”
“因为您宣布了他们是拓跋鲜卑永久的敌人。”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宣布吗?”
“为什么?”
“因为我杀了西部鲜卑大人蒲头的母亲。”
“您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跟她儿子反对我们南下。”
“哦。”
“其实,蒲头原来不叫蒲头,叫匹狐。”
“匹狐?”
“你要记住这个名字……”父亲激烈地咳嗽起来,看来是不行了。
他着了急,赶紧问:“我母亲究竟是谁?您能告诉我吗?”
父亲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过了好久才说:“你要记住,一个部族的首领是没有权力顾及亲情的,也无法顾及。你一定要记住……”
父亲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他一直守在父亲身旁。已经是深夜了,一盏羊油灯放在父亲的枕头旁,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色是那么苍白和凄苦。
他以为父亲已经醒不过来了,但天快亮时他却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匹狐……我这就去见你的母亲去了……你和你母亲……不应该呀……”
他看到两滴泪从父亲闭着的眼睛里缓慢地滴落下来。
父亲临死前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母亲是谁,但也没有强调说他母亲就是传说中的“天女”。他感觉到这里有很大的奥妙。再说,父亲临死前为什么一直念叨那个匹狐及其母亲?……
不管自己是不是天女的儿子,目前的情况是他必须靠自己了。假如天上真的有他母亲,现在也决不会给他一丁点帮助。
想着想着,他迷糊了过去。她摇醒了他说:“咱们进帐篷里睡吧。秋天外边凉。”
“我……”他犹豫着。
“你不想住在我这里啦?”
“不是,我……下午把一个人捆起来,扔在了野外。”他说。
“他是什么人?”桦娜问。
“他叫筑如。”
“筑如?是个英雄吧?”
“是。”
“你为什么要把他扔在野外?”
“因为他反对我。”
“要是那样,扔了就扔了吧。”桦娜说。
“你这样想?”
“当然,你是首领嘛。”
“但你要知道,他会被野狼吃掉的。”
“那……你想怎么办?”
“我……想去救他。”他说着爬了起来。
“那你去吧。”她跟他走到他的坐骑旁,为他整了整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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