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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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20年,正是夏末。
一个四十六岁的汉子策马跑上了高坡。这个人个子很魁梧,腰带上挂着长刀背挎着弓箭,汗湿后又被野风吹干的衣服上,有一块一块的白花花的汗迹。这坡确实很高,当他站到坡顶的时候,就感到一股清凉的风迎面吹来,高远的蓝天也似乎比刚才近了许多。
汉子勒住了马,并且掉转了马头,这样,他就面对着高坡南面的大草原了。他就是南下拓跋鲜卑的新首领,名叫力微,人称拓跋力微。他现在挺立在坡顶,久久地凝望着。
坡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望不到头尾的长阵在那里像一条巨大而笨拙的蟒蛇缓慢地蠕动着前进。这是由数都数不清的男女老幼、兵丁、畜群和车帐等等组成的长阵,是拓跋力微属下的整个部族。他们这个部族正经历着一次空前的大迁徙。这个大迁徙其实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他的父亲诘汾带着部众走出了世代居住的深山密林,从那时侯起他们就一直在走。刚开始他们忽东忽西,似乎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标,而且走走停停。近几年却不是那样了,他们似乎终于找到了目标,就一直向南走下去,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
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以上漆黑一片,那是巨大的乌云形成的黑色,不断有细亮而弯曲的闪电在那里出现,也有隆隆的雷声传来。长阵刚才就是从那一片漆黑里走出来的。其实,现在仍然有很多人马从那里鱼贯而出。他们被大雷雨浇了个透,不管怎么说,现在总算走进了阳光普照的大草原,他们的头顶上也已经是蓝色的无边的天空了。
长阵行进速度缓慢,但毕竟是在向前移动。这使拓跋力微感到少许的欣慰。要知道,对这样的大迁徙持反对态度的可大有人在。其中不仅有百姓,还有一些分支头领。他们对这样的年复一年的艰苦跋涉早已厌恶透顶,而对故乡——那个美丽富饶的深山密林①的思念又日益强烈。他的父亲诘汾首领活着的时候还好一些,大家都敬畏诘汾。但现在诘汾首领已经升天,对他这个继任者大家都缺乏信心。很有可能,在某一天早晨或者半夜,或者甚至在大白天,眼前这条长阵就会从某一处断裂,大家纷纷掉转头朝着已经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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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鲜卑族的发祥地在今大兴安岭北部,内蒙古呼伦贝尔市鄂伦春自治旗一带。那里的山在当时叫“大鲜卑山”,鲜卑族因此而得名。“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魏书•序纪》)。
方向走去。那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情景啊!一想起很有可能出现的这个场景,他就感到害怕。虽说他的部众目前仍在前进,看去跟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但他知道就在眼前这个长阵内隐藏和酝酿着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焦躁情绪似乎立即传染给了坐骑,他的马开始骚动不安起来,用前蹄刨着地。
当他的父亲——德高望重的诘汾首领突然去
世的时候,四十六岁的他不得不仓促继位。他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即位的。那以前他是个牧马人,跟普通的鲜卑族牧马人毫无两样,过得自由而懒散,除了马群以外很少考虑其他事情。但差不多在半个月以前他父亲诘汾首领突然去世,他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牧马人变成了一个部族的首领。那个过程很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被抛进了大海里一样。以前他只是在海边上,偶尔望一眼大海,有时候甚至还觉得好玩,但并不明白海是什么。当他扑通一声被扔进海水里的那一刻,他才开始感觉出那里的凶险了。数不清的浪涛、暗流包围着他,随时都可以把他打倒或者吞没。他甚至已经得到可靠的消息:有些人现在就想要他的命,部族内部一些反对南下的势力正在组织起一些道行很深的萨满大师针对他念着毒咒,而敌对的西部鲜卑派出的杀手也已经潜入了草原。情势确实十分危机,但他却不知道怎么对付。

即位的当天,他召集一些人议事。被他召集来的是各个分支的头领。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那些人就吵成了一锅粥。
“我们不能再走下去了,应该回去,回到我们的故乡。”
“我就一直弄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离开大山南下?我们要去哪里?是走向灭亡还是走向兴旺?”
“再走下去,我们拓跋鲜卑就完蛋了,回去,马上掉头往回走。”
“回去!回去!回去!……”
他感到紧张、难过,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在肆无忌惮地喊叫着。这是对他这个新首领权威的公然蔑视,不,简直就是一场声讨!父亲诘汾首领活着的时候这些家伙敢这样吗?但问题是他这个新首领对这些大喊大叫的家伙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些分支头领无论资历、谋略还是胆气,都超过他多少倍。他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他还是看出来了,主张回去的毕竟是少数几个人。有了这个发现,他才感到稍微有些安心。
“我今天找你们来,并不是要跟你们讨论什么。”他说,“我只是下达一个命令。”
那些人安静了下来,等他下什么命令。
“继续南下!”
说完这四个字,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他好像目空一切,其实那是他强装出来的,实际情况是他都没有勇气继续面对他的部下。他走出了军帐,听到身后嗡嗡的说话声:“走吧,还磨蹭什么?”“听从命令吧,他是首领。”
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整个部族终于又继续上路了。当天夜里,他去找桦娜。桦娜是个寡妇,男人前几年阵亡,她带着两个儿子和一群牛跟大家一起南下。
他自己都不明白,在那种紧张复杂的时刻,为什么还有心思去她那里。但当时他最渴望的就是去她那里,好像只有到了她身边才能够摆脱苦恼似的。
哦,桦娜!现在他想着微笑起来。长阵仍然在从他眼前过着,而且仍然不见头尾,但他知道她在哪一个位置上。只要他愿意,就能够很容易地找到她,而她任何时候都会把自己的怀抱向他敞开。
他突然发现,长阵的中部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里聚集着很多人,结成了疙瘩,就好比大蟒蛇吞进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挥动着马鞭从高坡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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