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苦难者的苦难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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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夏天,学校放暑假没几天,我们举家搬进了城里的新房。一处独立的小院,砖木结构,北房两间,东房一间,南房一间,厕所建在西南角上,大门自然就开在东南角了。这样的房子在农村简直不算什么,但在城里,特别是那个时代,已经让人感觉特别的知足了。
两间北房,我爸妈住一间,我住一间。当我把盛书的一个纸箱子搬进东边的那间屋时,兴奋地说这间就是我的了。我妈不以为然,说哪间也不是我的,都是他们辛辛苦苦挣钱买的,都是他们的,等我以后用自己挣的钱买了房子再说那样的话。东房做了厨房。南房做了杂物间,放一些无用的却又不肯丢弃的东西。后来,梦菲住进我们家,当然是我们还没有结婚之前,我被从北房里赶出来,住进了杂物间,每天晚上和嗡嗡叫的蚊子做伴儿,还要供它们饱餐一顿。最让我兴奋不已的是,家里把那台旧的黑白电视机淘汰了,换了一台新的彩色电视机。因为我要冲刺高考,只允许每天晚上在吃饭时看电视节目,我吃饭的速度没有以前那么快了,他们便说我吃饭比吃毒药还难,不停地催我快点吃,让我感觉委屈,却又敢怒不敢言。偶尔我会大胆地说一句不吉利的话,噎死我呀,他们就暂时不再说什么。为此,我妈还好一阵唠叨,说当初想什么了,非要买新电视,把钱存在银行里还有利息呢。当然,为了不让我在学习时分神,他们为此也做出了牺牲,除了我爸每晚必看的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也只在吃饭的时候看一会儿电视。
丈夫提了职,家搬进了城里,住进了新房,多重喜事让我妈的心情格外地好。她在外面收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时哼唱几首当时的流行歌曲,让我在屋里听到禁不住想笑。我妈属于那种比较严肃的人,大概每天板着脸孔给小学生们上课,形成了习惯吧。她累了,就坐在墙边的阴凉里喘口气,幸福地向她的儿子诉苦,说当家作主是如何的不容易,搬一次家又是如何的不容易,尤其是做家里的女人更不容易,不光管老的,还要管小的,说这么一折腾将近一个星期,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让我给她倒一杯凉白开水,也不说会影响到我复习了。我端了杯水从屋里出来,趁机偎在她身上,希望假期里能留给我三天玩的时间,而且具体哪一天由我说了算。我妈笑了,是自以为识破了我的小聪明和“阴谋诡计”的那种得意的笑,把我朝旁边一推,说早知道让我给她端一杯水不会白端,催我回屋里学习,其它的事一概不要考虑。我气得向她翻白眼,被发现了,先是被骂了一句,接着各种数落的话雨点般劈哩啪啦地砸过来。我悻悻地回到屋里,甩手关门,用的力气稍大了些,她走到窗户前,心疼地用手摸着玻璃,冲我说把玻璃震坏了,冬天冻死我。我一声不吭,埋头看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新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让我改掉的习惯,似乎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记得刚搬来的那天晚上,累得坐都不想坐,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墙壁,整齐的摆设,坐熟了的椅子和爬惯了的桌子,以及桌子上满满当当的讨厌的书本,听着窗外传来城里特有的纷杂的声音,想到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去口头与柳絮约会了,就感觉如果不能发泄一下,连一个可以舒适地进入眨眼的姿势都找不到。
每天中午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可以睡觉也可以不睡觉,可以在家里也可以去外面走走,但就是不能看电视。不想睡觉的时候,就骑车出来,在城里瞎转悠,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对城里的一些地方熟悉了起来。
通常是骑车出来,碰到的第一个卖雪糕的,就买他一块雪糕,一边吃一边骑车,去汽车站东侧的新华书店看一会儿书。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书店里空荡荡的,除了值班的售货员,便是几个像我一样除了睡觉找不到别的方式来打发时间的学生。在书架上找到一本喜欢看的小说,就站着看,直觉中售货员就一直在背后注视着自己,还想象他不时看一下手腕上的手表,为我卡时间,直到感觉中他就要告诉我看了多少多少时间了,问买不买,因为不想花这种钱,又不愿在他的白眼下灰溜溜地逃走,就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装作要找一本更喜欢看的书的样子,转到大门口附近,转身溜之乎也。有一次,偶然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好像是叫《青春期手册》的书,反正是介绍青春期经常遇到的各种问题的科普书籍,看看身边没有人,就从书架上拿下来,首先去看目录,目录上写明里面附有男女生殖系统的平面图,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是早被人偷偷地撕下来带走了。我正要把书放下,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把书拿了,问我书上缺的页去哪儿了,那种场面简直比上课和女生偷偷拉手被老师发现了还要无地自容。从此,大概有两三年没有去过那里,总觉得那里的人还会认得我,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一边还小声地议论。
从新华书店里出来,一般会在汽车站前的树荫下站十几分钟,再买一支雪糕,边吃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似乎要等到什么人,但始终又不能明确要等的是什么人。把雪糕吃完了便离开,转而去人民商场。
商场的大厅里看不到一位顾客。无所事事的售货员们不能抵御这样炎热的中午困倦的侵袭,趁机爬在柜台上小息。柜台里和挨墙的货架上无人问津和欣赏的商品看上去也是寂寞的,和售货员们一样的无精打采。屋顶的吊扇呼呼地吹着,隐蔽了我的脚步,不至于惊醒他们,让我可以如入无人之境地随心所欲地浏览所有的商品,从柜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于是,我特别留意观察了赵建平身上所穿的一类的内衣。而那些,正是柳絮一直不曾享用的待遇。它们没有展示在货架上,而是拥挤在一个不足两米长的柜台里,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和相邻的柜台里堆放的男人的内衣相比,不仅色彩丰富,做工也精致许多。当然,它们依然无法与现在商店里卖的相提并论,更无法相比的还有一种炫耀的派头和张扬的个性。准确地说,我们现在所生活的是一个开始由实用向品味、感觉进军的社会。有这样一句话,我赞同:一个真正有品味的懂得穿戴的人,从内衣开始。其中的原因,我想有两个,不,是三个吧。一是内衣是穿给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看的。二是内衣带给人的是最切身的感觉。所谓最切身的感觉,也可以理解为它直接与我们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接触。三是内衣的穿戴真正体现的是一个人的内涵。
“打断一下,能再问你一个极私人的问题吗?”明月说,她脸上那种淡淡的倦容使她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
“我知道我在说与今晚的话题驴唇不对马嘴的事。”他喝口水,看着明月眼角因为困倦而愈见深刻的鱼尾纹,内心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那是看着和自己一起慢慢变老的人往往产生的一种微妙的情感。
“不会,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明月摇着头,“你话说到这里了,只想通过你验证一下曾经与别人争论不休的一个话题。你习惯裸睡,还是穿着衣服?”
“你问起这些,我倒想起来一个故事。”他说。
“讲讲。”明月说。
“简单点吧。”他说,“有这样一个人,家里很穷,上中学的时候里面一直都不穿内裤,那些家里富裕一些的同学就经常取笑他,不雅观吧。后来,他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并在美国有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薪水当然也不菲,让当初的同学十分羡慕。有一次,他回到国内,几个同学聚会,晚上住在宾馆里,睡觉的时候同室的同学发现他依然没有穿内裤。”
“什么意思”明月说。
“生活习惯不同。”他说。
“确切地说是你喜欢裸睡,还是——”
“也谈不上喜欢怎么样与不喜欢怎么样。有时候是穿着衣服睡,有时候已经把衣服脱了就懒得再起来穿了。”他说。
“这就是说除了那种情况下——”
“裸睡与不裸睡能说明一个人什么呢?”
“说明不了什么吧。我不是说了吗,是想验证我们曾经争论过的一个话题。”明月说。
“有兴趣的话,去做一次社会调查好了,就像那些到处散发小广告的人一样,在大街上最热闹的地方一站,遇见一个人就拦住他问:请问你是喜欢裸睡呢,还是怎么着。一定有意思。”他说。

“我怎么感觉不到有什么意思?”明月说。
“你没事的时候就争论这个吗?”他说。
“争论的事可多了。比如,有一次我说秦风那方面肯定有问题,而青梅说没有,我们就争论了起来,而且争论不休。”明月说。
“这话好像长着犄角,我怎么觉得?”他说。
“剌疼你了,是吗?”明月说。
“其实也无所谓。背地里还有骂皇帝的哩。”他说。
“关于你还有更深刻的,想听吗?”明月说。
“愿领赐教。”他说。
“青梅说恨不得你,因为你是假正经。”明月说。
“你怎么说的?”他说。
“这次倒没有争论,我们的意见基本一致。”明月说。
“看来罪的主体不一定就是男人。我得赶紧给制定的法律的专家们写封信说明这一点,说不定从此就名留青史了。因为我为中国的法律建设做出了贡献。”他说。
“越发露出狐狸的尾巴了,是吧?”明月说。
“你认为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吗?”他说。
“你自己说的。”明月说。
“也许真的是。可我们那一个人的头上没有一片遮蔽阳光的幌子呢?”他说。
“也包括你吧。”明月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不好吗?”
离开学还有三天,我终于获得了期待已久的自由。“刑满释放”的当晚,我就做好了第二天去柳絮家的准备。其实假期里,我就一直在准备,向我妈要钱,说看好了新华书店里的两套高考复习资料,买回来做了一份上面的习题,一个字也没有在上面留下,就是为了见到柳絮的时候送给她的。
那天是个好天气。我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想真是天遂人愿。不料满心欢喜地到了柳絮家,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大门口多了一道木栅栏,上面密密麻麻地别了许多酸枣树枝,而木栅栏又是和栽在墙边的一个碗口粗的木桩用铁丝拧死了的。即使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能明白这个木栅栏已经不再常开了,或者将要永久地关闭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柳絮呢?她母亲呢?因为除了上课的时间外,处处在父母的监督之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口头,没有见到过柳絮了。暑假放假之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可是她在信中什么也没有说。难道就是这短短的假期里,在她们家里,在本就已经疲惫不堪的母女俩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不幸吗?我站在木栅栏前向院落里张望,曾经不整齐、不整洁、有些拥挤,但充满了生气和生活气息的院落,已经变得空荡、荒凉、生气全无了。房门关闭得严严实实,门镣吊上拧上了铁丝。中间那扇窗户是糊得毛头纸也已经破碎不堪了,在我站在木栅栏前张望的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有几只麻雀进进出出,俨然它们已经成了那个屋子的主人。锅灶、水瓮、泔水瓮、喂牛的槽子,以及靠在墙边或者随便放在某一个角落里的各种家什,原来有的已经没有了,即使留下来的也已经变了模样。总之,一切已经和我深刻在记忆中的那个家大相径庭了。
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当时的那种心情,面对你有着感情的一个家的变故,你有着感情的一个人的不知去处,又一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你所期待的一次相见的落空,等等。我身子靠在石墙上,望着眼前的一切,茫然若失,竟如在梦中。让我怎么一下子去接受这样的一种景况呢?
一个妇女前来打水,我问她柳絮家的情况,她告诉我柳絮的母亲也去世了,而可怜的柳絮只好住到了本村的舅舅家。刹那间,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涌上来了。
我犹豫着,不得不考虑是否还要去见柳絮,我的到来是否对她又是一次加快伤痛的折磨,面对一个孤苦零丁的人该说些什么。
我去了。我必须去,特别是在这个时候。柳絮需要我,至少我的感觉是。
柳絮的舅舅家离柳絮家并不远,就住在村子的中央。柳絮的舅舅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爱说话,或者是在自己不熟悉的人面前不太爱说话。柳絮烧火,她妗子打发锅,他就在屋里陪我坐着。我坐在他们家的炕沿上。而他则习惯性地靠墙边蹲着,光着膀子,穿一条由深灰色的长裤铰去半截儿裤腿后改成的短裤,光着两片脚。他的妻子在他下地回来之后,曾先后两次提醒他把手脚洗洗,把身上的衣服换一下,他却始终不置可否,似乎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在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面前,掩饰他的一个穷苦农民的身份。他蹲在墙边,更像是附近的山上常见到的一块长在那里的楞头楞脑的青石,下巴颏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放在脚面上,一只手拿着纸烟不停地吸,自始至终不说话。他的烟瘾大的惊人,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吸完了一支,就从脚下放的一个盛过洗衣粉的塑料袋子里拈出一张一指多宽,三四指长的纸条,摊开在手上,又从里面捏出一小撮烟叶的碎末来放上去,双手三拧两拧就拧成一支,伸出舌头在接口处舔一下,唾液发挥了粘合剂的作用,然后用始终拿在手里的一个白铁皮壳,用汽油作燃料的打火机来点着。他卷烟的动作是异常麻利娴熟的,甚至有些眼花缭乱的感觉,让我怀疑支配那一双的不是他的大脑。我特别注意了他卷烟的步骤和手上的动作,后来在家里无聊的时候剥了香烟的烟丝卷着玩,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他那般精致。他不停地朝地上唾,唾出吸入嘴里的烟叶的碎末,有些粘在他乱蓬蓬的胡子上,他就用弯曲的食指一刮,抹在干活里沾了不少土的小腿上。外面做饭,土炕的四周冒出来一缕缕的青烟,功夫儿不大,混合了他喷出的烟,整个屋里便变得烟雾弥漫了。我忍着,终于又忍不住咳嗽了。为了不让这一家人感觉到难堪,也为了不让他们对我产生娇生惯养的认识,我要咳嗽的时候便双手捂着嘴,发出尽量小的声音。而对于这一切,他竟视而不见,浑然不觉,既不说一句表示歉意的话,也不说让我到院子的阴凉里坐了。当然,他认为说那些话没有必要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果我觉得呛,大可自己主动去外面躲避;我不去躲避,自然就是能忍受或者不愿意去外面了。
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八岁的光景。因为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感觉害羞,妹妹几次在前面拉了姐姐的手来到屋里,埋头在屋中央转几圈儿,又由姐姐在前面拉了妹妹跑出去。在姐妹俩又一次来到屋里时,我拿了放在炕上的点心让她们吃。妹妹才伸出手要接,却被姐姐拉住了,又一起跑出屋门。她们的母亲大声地喝斥她们:还不出去玩。继而,又满脸堆笑,对赶至门口的我说:不要惯她们吃嘴的毛病。
如果没有那几包点心,柳絮的妗子,那个身体像北极熊一样蠢笨,却有着一副伶牙利齿的女人,说不准就会拒我这个陌生人于门外。
临近中午,她串门回来,看到我站在她们家门口的树荫里,用两只电灯泡照着我,凶巴巴地问道:
“找谁家哩?”
她有着面盆一样的脸,碡碌一样的腰,腰一样的大腿和大腿一样的手臂,碾盘一样的两扇,以及像布袋一样吊在胸前的。
“找柳絮。”我小心地说,“请问这儿是不是柳絮舅舅家?”
我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的,面对这样一个长相凶恶的女人,更加胆怯起来,心想她可千万别是柳絮的什么人。
“找她干嘛呀?”她说,像个曲棍球的守门员一样朝我挪近了两步,给我泰山压顶的感觉。
“给她两本书。我们是同学。”我颠三倒四地说。
面对这样一座雄伟的大山,那种无形的压力可想而知了,我禁不住想向后退几步。慌恐中我突然想起来挂在自行车把上的书包,那里面装着我要送给柳絮的两本书。为了取信于她,也为了逃离那种巨大压力的笼罩,我到自行车旁边,摘下书包,先拿出放在上面的几包点心抱在怀里,然后把书拿出来让她看。在还不知道她和柳絮是什么关系的情况下,我竟这样做,那种草鸡劲儿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一直扎着头从书包里朝外拿书,并不曾注意到她脸上表情变化的具体过程。但是,当我拿了书让她看的时候,她的脸就像度过了严冬的太阳,有了温暖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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