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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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难忘,那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最香甜的一顿饭。我一共吃了两个玉米面饼子,还吃了两碗汤面。
下午,我和柳絮一起上山上放牛,突然下起了雨,我们就躲进一个山洞里避雨。山顶上,有一个似乎是专供上山来的人避雨而挖的一个山洞。
柳絮家的牛拴在一棵枣树上,卧在树荫里,蜷着四条腿,伸着脖子,仰着头,一条长长的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驱赶着在它身上起起落落的苍蝇。一头小牛卧在它旁边,皮毛像缎子一样鲜亮,干净的小嘴巴反着刍,两只小耳朵支楞着,机警地转来转去,捕捉来自周围的各种声音,一条小尾巴紧紧地贴在肥嘟嘟的小。
我坐在不远处一片干燥柔软的沙子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母子俩的一举一动。
这里离村子有将近一公里的路程。下雨,山上的洪水汇聚而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年头儿,冲刷出来这样一个像条小河沟模样的山谷。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两侧的山上下来,这里便是水的路;没有洪水的里子里,这里又是农民种地走的路。一条山路,两条车辙和一条牲口踏过的痕迹,夹着两溜低矮却稠密的野草,随两侧山的走势,在枣树间蜿蜒向远处伸展。小路两侧很近,就是用一种褐色的石头垒成的墙,有一人高,千篇一律地那种七棱八角的石头,石头上爬满了柳絮称作“茹瓜”野生植物,蔓子串得很长,这一棵与那一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密的网,看不见花,只看到那种中间鼓两头尖的果实,绿色的,据柳絮据说,嫩的还可以吃,有甜味,等到果实成熟,果皮干裂,就会飘出像羽毛的絮状物。我摘了几个嫩的果实,恐怕柳絮在哄我,始终没有吃,把果实掰开,看到流出来乳白色的汁液。这种植物的中间,长出来一些野草,因为要争阳光,长得又细又高,无风自摆,仿佛喜欢跳舞的女子听到了动听的音乐下意识做出的动作。石墙上偶尔还可看到盛开的喇叭花,粉红色的花朵浮在浓密的绿叶中间,俨然是隐蔽在绿叶后面的女郎张开的性感的樱桃小嘴。总体的感觉是,那石墙围起来的是一处静谧的庭院,里面住着喜欢自然山水的人家。石墙和山之间是地,种着玉米、谷子和黄豆等庄稼。中间一棵棵枣树像一把把撑开着的伞,从枝叶间筛下的光斑在庄稼墨绿色的叶子上跳动,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两边的山平缓地升高,野草遍地,荆棘丛生,其间一堆堆的褐色的石头像站在那里的哨兵的身影。半山腰也有枣树。这里的枣树多得数不清,却看不到长相完全相同的两棵,而是各具风姿。树上的枣还小,青青的,食之无味;但到了秋天,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一串串红玛瑙似的果实挂满枝头,置身其中,仅仅是看,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相对于其它树木,我常常想枣树应该是最丑最不值得看,却又是最应该让我们珍惜,最应该让我们敬仰的了。不仅是它为我们提供着可食的果实,还因为它生长在贫瘠之地,而且耐得住贫瘠,说句玩笑话,它可以比喻为家里的媳妇,糟糠之妻。说到这儿,我想起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是情人节,玫瑰花都不回家。
“有意思。为什么这样说?”明月说,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他说,“什么有意思?”
“把枣树比喻成糟糠之妻呀。”明月说。
“难道不是吗?”他说。
“你是说你突然明白了应该珍惜对梦菲的那种感情,是吗?”明月说。
“应该的。”他说。
“但是,我总觉得你好像讨厌她朝漂亮的打扮。”明月说。
“现在,没有一个女人不打扮的。当然,不事粉饰也是一种打扮,就像你现在的样子。”他说。
“别拐来拐去的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明月说。
“漂亮无罪。”他说。
“没有想到柳絮对你的影响会这么深。会是一生吗?”明月说。
“你比较喜欢现在的你,还是工作中的你?”他说。
“工作?干嘛说话突然这样客气起来了?”明月说。
“你和有些人是不同的。”他说。
“我们有不同吗?”明月说,“不都是一样的被人看不起吗?”
“目的或许一样,方式不一样。”他说,“但是,能做到这一点也已经很不易了。”他说,“在诱惑面前能坚守住做人的底线,甚至应该是让人感觉敬佩的。”
“如果我说我也和她们一样,陪人睡过,你相信吗?”明月说。
“应该不会。”他说。
“我真的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纯洁。”明月说。
“陪你丈夫睡过吧。”他说,“这我相信。”
明月不语,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你真的不是逃婚跑出来的吧?”他说。
“你尽管猜好了。”明月说。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概莫能外。”他说。
“怎么今天突然就变得文绉绉的了。”明月说。
“讽刺我吧。”他说。
“还是接着讲吧,我一点也不想睡。”明月说。
“这种心情能理解。”他说。
“每天都来这放牛?”我羡慕地看着柳絮。
我在村东北角的路口等到到柳絮,用自行车驮了她沿那条山路进山,一路所见都是这样的一种景色。我想再向前走,也大概如此吧。树上成千上百只知了躲在茂密的枝叶间鸣叫,把山中的宁静渲染得更加幽远深邃了。
“差不多吧。”柳絮说,神情专注地做着一种叫“磨面”的游戏。她坐在一片沙子里,双腿分开,双手从两腿间捧起沙子来举在胸前,然后两手间稍稍分开一个缝隙,让沙子漏下来,漏完了,再捧一捧,如此周而复始。
“真安静。”我朝四周看着。
“太安静了。”柳絮说。
“没有伴儿吗?”我说。
“有了伴儿就不想看书了。”柳絮说,“这里离村远,除了干活儿的,没有人来。”
“大蚂蚁。”我说着,屈指把一只正在沿着柳絮的手臂向上爬的蚂蚁弹落。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是越来越笨了,什么东西都记不住。今天看的,背过了,隔了一宿,又想不起来了。”柳絮苦恼地说。
“都惦记别的事了吧。”我宽慰她说。
“别的还有什么事?”柳絮说。
“或者是太用功了,把脑子使坏了。”我说。
“怎么可能有把脑子使坏了的那一说呢。”柳絮说。
“听老师说的,有的学生看书功夫儿大了,就会脑袋疼,就是把脑子使坏了。”我说。
“怕是为不想找的借口吧。我倒是没有觉得脑袋疼过。”柳絮说。
“那么一定是暂时的。”我说。
“但愿吧。”柳絮说。
小牛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肚皮上沾的沙子,一步一步非常谨慎地向我们走近。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它,当它距我不足一臂之遥的时候,我猛然伸手去摸它的一只毛茸茸的耳朵,而它只轻描淡写地一摇头就躲开了。我再次向它伸出手,它机警地跳开,从另一个方向走向女主人。
“牛也会认生呀。”
“大概是吧。”
它嗅女主人的脚、小腿、膝盖,最后又伸出黑乎乎湿漉漉的小舌头舔女主人的手指头。
“去舔他吧。”柳絮说,手掌在它刚抽出的像两根手指的小犄角间作力推了一下,它立即做出了一个抵头的姿势:四肢绷紧,身体前倾,脖子伸长,头朝前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
“行唐县城比口头大好多吧。”
“大不知道多少呢。”
“到了县城也算是到是大地方,的学生也不像口头的学生那样土吧。”
“差不多。”
“你瞎想过没有?”
“瞎想什么?”
“就是不该想的事,乱七八糟的事,不是学习的事,反正我也说不好。”
“你说呢?”
我拔了几棵草向那头小牛的鼻子底下伸去,晃来晃去,引诱它。它很狡猾,不上当,长长地伸出舌头来卷食我手中的草,够不到,就向前迈了一小步。我及时地缩回手来,它似乎意识到了那只是诱饵,摇摇头,又去舔女主人的手了。
“它是男还是女?”
“跟你一样。”柳絮说完,捂着嘴笑。
“哪儿跟我一样呀?”
“不知道就不要瞎问。”
“有犄角的就是男的,没有犄角的就是女的,对吧?”
“你看它哪儿跟你一样?”柳絮指着那头大牛说。
我竟没有注意到那头大牛头上一对弯月般的犄角。我又问柳絮怎么辨别公牛和母牛。她笑而不答,一副害羞不好张口的样子。我抓住她的一只手腕,说不说就使劲攥她。她不说。我稍稍用了些力,还是不说。我用了全身的力气,疼得她扎着头格格地笑,向我求饶。我稍微松开手,让她说。她回头看了看,说有人来了,快撒手。我松开她的手,回头去看,她早一跃而起,向前跑了。我站起来追她,绕着那些枣树忽东忽西。她没有实心跑,我很快追上她,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她站下来,半弯着腰,拄着膝盖喘气。当她直起身来的时候,我吻了她。她推开我,伸手捏了捏我的喉结。
“还骨碌骨碌地转呢。”
“你就没有。”我说,伸手在她的脖子里捏着。
“女生当然就没有了。”
“那是一块苹果。”
“瞎说。”
“想听就告诉你。”
“再敢瞎说就扯下你的耳朵来。”她揪住我的一只耳朵,一副准备认真听的样子。
“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因为受蛇的诱惑,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那种果子就是现在的苹果。夏娃吃的时候,细嚼慢咽,没有卡着。亚当吃的时候,狼吞虎咽,有一小块苹果还没有嚼烂着想咽下去,结果卡在了脖子里,上不来下来去,又化不了,永远卡在那儿了。后来,他们有了后代,男的脖子里都长个疙瘩,就是喉结。女的就没有。男的吃东西依然狼吞虎咽,女的吃东西还是细嚼慢咽的。”
“完了?”
“完了。”
“纯粹是胡编乱造。”柳絮说,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书上都是这样说的。”我说,提出来吻她一下做为她揪我耳朵的补偿。她捂着嘴吃吃地笑。我吻她的耳朵,她痒得使劲缩脖子,头拼命地朝一侧歪,笑得更厉害了。
回到原来的树荫里坐下,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头小黄牛,和柳絮家的那头黑白花的小牛差不多大。两只小牛时而相互追逐,时而头对着头顶斗。我又问柳絮怎样能够直观地辨别公牛和母牛。柳絮说能下小牛的大牛就是母牛,不能下小牛的大牛就是公牛。我说还有什么可以辨别出来的。她又说有奶让小牛吃的牛是母牛,没有奶让小牛吃的牛就是公牛。我说如果看不见它让小牛吃奶的时候,怎么辨别。她说肚皮底下有一撮毛的牛是公牛,没有的就是母牛了。我来回看着眼前的一头大牛和两头小牛进行比较的时候,柳絮家的小牛从那头小黄牛的后面跑上来,举着两着前腿向上一窜,从后面骑上了那头小黄牛,肚皮底下吐出了它的小东西。
“妈来个×。”
柳絮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一跃而起,掷向自家的那头小牛,一边骂着。柳絮掷出去的石头击中了自家那头小牛的肚子,但是它并不理会,当柳絮又弯腰去地上拾石头的时候,自家的那头小牛从另一头小牛的身上跳下来,两个结了伴,一前一后沿着进山的小路跑了。
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们彼此都感觉到了尴尬。为了打破那种尴尬的场面,就无话找话说。
“该让大牛去山上吃草了。”我说。
“还早哩。得让它先倒倒嚼。”柳絮说。
“树上的知子还挺多的。”我说。
“差不多那个树个也有,能听到声音,但是却看不见影。”柳絮说。
“听他们说知了可心烧着吃。”我说。
“肉还可香哩。”柳絮说,“暑假里,村里好多小孩子每天都拿着一个高粱秸杆套知了,回到家里烧着吃。弟兄两个为烧的一个知了还打架哩。”
“如果不是兄弟两个,而是哥哥和妹妹或者姐姐和弟弟就不会打架了。”我说。
“哥哥当然不会欺负妹妹了,大男子汉嘛。”柳絮说。

“姐姐也会让着弟弟的。”我说。
“和在学校里差不多,一个女生会嫉妒另一个女生成绩比自己好,一个男生也会嫉妒另一个男生比自己成绩好;但是,男生不会嫉妒比自己成绩好的女生,女生也不会嫉妒比自己成绩好的男生。”柳絮说。
“为什么要嫉妒别人呢?”我说。
“我想看一会儿书。”柳絮说。
柳絮去我的自行车上拿了她的书,回到树荫里坐下来看。
“我去给你捉一个知了吧。”
我循着头顶知了的叫声,仰着头一棵树一棵树地找。枣树皮是黑的,知了也是黑的,加之树叶的遮挡,大多数知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半点影子。我沿着那条进山的小路向上走,想看看那两头小牛去了哪儿,不知不觉得就走远了。越往上走,山谷越窄,两侧的山也越陡,枣树也越稠密,却始终不见它们的影子。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耳边除了知了的声音,就是隐蔽在草丛中的蝈蝈发出的声音。我莫名地感觉怕,在小路的一个拐弯处站下来。两头小牛突然从前面跑过来,四蹄腾空,两条小尾巴甩得笔直,把正准备往回返的我吓了一跳。
我总想着要带给柳絮点什么,又一时不知道是摘一朵野花,还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朝四周看着。这时候,柳絮喊我了,说要下雨了。我朝天空看了看,头顶一片湛蓝,没有一丝一缕的云彩,想怎么会下雨呢,便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那儿,怕了。她说不哄我,恐怕最多半个小时雨就来了。我笑了,问她是否头顶的知了朝她头上撒尿了,当成了下雨。她说我再不过去,她一个人就走了。担心她真的把我扔下,一个人赶着牛上山了,只好放弃了带什么东西给她的念头,慢吞吞地走回原来的地方。
“看见了没有?雨很快就过来了。”她用手中的书指着东边的天空让我看。
一大团泼墨般的云朵如千军万马,气势磅礴,从东边急驰而来,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风雷声。
“不会真的下雨吧?下雨我就回不了家了。”我有些着急地说。
“肯定要下的。”柳絮说,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我得赶紧走。你也赶上牛早点回家吧。”我说,蠢蠢欲动。
“早来不及了。”柳絮说,“一会儿就到头顶上了。”
我惊呆地望着包围的云团大片大片地吞食着湛蓝的天空,心急如焚,不安地看着柳絮,默默地祈祷可千万别下雨。
“赶紧去山上吧,那儿有个洞可以避雨。”柳絮说。
“我怎么回家呀?”我着急地说。
“保证人能回家,还保证你不会挨你娘的训。”柳絮说。
“我怎么回家?这又没有雨衣。”我产。
“这种雨,一会儿就不下了。”柳絮说。
“你会看天气呀?”我不信任地,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当然会,比收音机里广播的还准。”柳絮说。
“吹牛吧。”我哭丧着脸说。
这时候,周围的树叶一阵骚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地骚动。风已经来了。
“还不赶紧跑。”
柳絮一只手把书捂在胸前,看到我还站在原地不动,另一只手拉起我的手朝山谷的下方跑了一段,沿一条上山的路朝山顶上跑去。头顶的树叶辟哩啪啦地响起来,雨点已经落下来了,稀疏,但很大,落在身上感觉还热乎乎的。
提醒柳絮。
“牛不怕雨淋。还是先顾你吧。”柳絮大声说。
风越来越大。迎头风,把柳絮的长发吹乱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脸上,那种模样挺怪的,把我逗笑了。
“其实,慢慢地走,淋淋雨也挺有诗意的。”我说。
“淋感冒了,鼻涕连天的就更有诗意了。”柳絮说,扎着头,拉着我的手,踏着毛绒绒的野草,脚下躲避着隐蔽草丛中里的石头,向着山顶一路狂奔。到了山洞前,柳絮猫腰钻进去,我紧随其后,转过身来朝外面看,天空光线昏暗,整个山野已经被白茫茫地雨笼罩了。
山洞就在临近山顶的地方,口小肚子大,深有两米左右,宽有两米半左右,高差不多有一米半,柳絮差不多可以直起腰来,我要想站起来必须猫着点儿腰。地上乱七八糟地铺着干枯的茅草,像是有人为在山洞里躺下来睡觉准备的。地上到处是乱扔的纸烟发黄的烟把儿,也有写着数学算式、方块字或者英语单词的纸张。四壁上写满了粉笔字,除“柳某某是个大王八”和“李白某吃大屁”外,再难以辩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这些,都不由得让人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来。山洞的石壁上只所以留下了骂柳某和李某的句子,想是在这些字写上去之后,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还没有来过;否则,它们也会被涂掉,留下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一边打量着山洞里一切,再三问柳絮雨是否真的一会儿就能停,担心自己天黑之前不能回到家里。我没有向柳絮说我是说了谎来她们家的,不想她内心里因此而小看我,暗地里担心自己一旦天黑之前不能回家,父母怀疑我是出了什么意外,出来到处找我,谎言不攻自破,后果就可想而知了。我蹲在洞口,望着更加猛烈的风雨,闷闷不乐。
“你们家有没有雨衣?”我焦急地问柳絮。
“没有。”柳絮说。
柳絮一直侧着头,双手攥住所有的头发,拧开上面的水。
“伞呢?一定有伞吧?”我说。
“你不等雨停了再走啦?”柳絮说,“你是不是疯了?”
“雨一点也没有显小。”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背靠在凉爽的石壁上,通过洞口目光呆板地望着外面狂舞的银白色的雨线,重新思索该怎么办,脑海中空空如也,进入了或者正在进入一种丧失了全部意识的状态,哭了也不知道。
“好家伙,雨怎么下得这么大呀?!”
柳絮坐在我身边,侧头看着我微微一笑,用已经被雨水淋湿的衣袖替我去擦脸上的泪水。
听到她的双关语,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一方面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想家啦?你在城里是不是也像这样?怎么在口头的时候,没有见你像这样过呀?”她拉住我的一只手,安慰我,“我说雨下一会儿就停了,就一定会停了的。天本来是晴着的,就这么一股云彩,等这一股云彩过去了,天就又晴了。”
我渴望她的怀抱,抱住她,头伸进她怀里,脸紧贴着她的,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潮润的气息。我感觉自己就在她的身体里面了,那里有另外的一个世界。我看到了那个世界:天气晴好,阳光灿烂,鲜花盛开,雪白的云朵悠悠地漂,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缓缓移动的模糊的影子……
一只知了发出一声鸣叫,像一只金箭穿过寂静的山野。雨停了。
柳絮拍拍我的头,说:“睡着啦?”
我从柳絮的怀中起来,恍若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了被雨水洗得干净明亮的阳光,满山遍野。洞口滴水的声音像天籁一样纯粹。
果然如柳絮所说,雨只下了大约有一个半小时。
“这会你走吧,不下了。”柳絮说着,站起来扎着头躲避着头顶的岩石朝外走。
我伸手拉住她。
“你去哪儿呀?”
“早把牛饿坏了。”
“就坐一会儿。”
柳絮犹豫着。
我站起来,从背后抱住她,因为不能直起身来,而爬在她后背后上。
因为承受了我身体的部分重量,她的身体稍向着倾着。
我开始解她脖子下的第一颗纽扣儿了。
她抬起双臂,似乎是想挡开我的手,又垂在身体两侧。
我察觉得了她内心的变化,突然变得不忍心了,把她被解开的三粒纽扣重新系好,只是抱紧她,让两个人的身体接触得更加紧密。
“每次都会想,和我在一块的时候?”
“也不是。”
“是不知不觉得地就想了,还是——”
“不知不觉。”
“真话?”
“真得像这个山洞能避雨一样。”
“和别的女生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样?”
“不知道?”
“不像这会儿?”
“这会儿怎么了?”
“你还能不知道你怎么了?”
“一天不见你就想你。”
“想应该是脑子想呀。”
“就是在脑子里想的呀。”
“怎么想的?”
“想你在做什么,想你高兴还是不高兴,想你是不是也在想我,还有想再见到你是不是更好看了,想你——”
“哄人。”
“狗。”
“那你怎么——”
“大概它也属于脑子的一部分吧。”
“你的脑子长的地方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呀?”
“答不上这道题,太难了。”
“其实,也想让你这样抱来着,就是——”
“我也愿意这样抱着你。”
“只允许用脑子想。”
“要是用牙想了呢?”
“用头发梢想吧。”
“还不把头发累白了,天天想你?”
“最后一次了。”
“保证。”
柳絮背着手解开我裤子上的纽扣儿,放它出来,双手紧紧地握住。为了不弄脏她和我的衣服,让我排在她的手掌心里。从那个山洞里出来,她蹲下来,用草上沾的雨水洗了洗手。我携手从山上下来,柳絮问我假期里还来不来。我说来,还想和她一起来山上放牛。我希望我能偷偷给她带几本课外书。我答应了,说会先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绝对不会让她爸妈看到的。在拴牛的地方,我骑上自行车和柳絮告别,她把手伸到我鼻子底下让我嗅,又把手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嗅,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开学前,我又去了柳絮家,得知柳絮的父亲去世的消息,也禁不住悲从中来,为一个智慧的、坚强的、和蔼的父亲感到可惜,又为生者将来的生活担忧——从物质上说,她们母女俩的确减轻了不少的负担,但同时,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不可替代的精神上的支柱。而后者,在一个人,一个家庭困难的时期,尤为重要。
父亲去世后的柳絮穿着一双绷着白洋布的布鞋,一脸的愁苦和疲倦,整个人显得愈加消瘦了。母亲始终坐在门槛儿上,除了我进门的时候喊她一声阿姨,她嗯一声算是答应外,再没有从她的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来。她身体斜依在门框上,精神恍惚,生气全无,全然一个活死人了,让我不由得担心她从此一病不起,带给女儿更大的打击。
中午饭是我和柳絮一起做的。我烧火,柳絮打发锅。结果,谁也没有胃口,剩下的比吃掉的还多。
吃过饭,柳絮劝母亲回屋里躺在一会儿。母女俩相互搀扶着进屋,母亲侧身在炕上躺下,女儿垂头坐在炕沿上,泪水挂满两腮。母亲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女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刷锅、洗碗、喂猪也尽量不弄出声音来,把该做的做完了,走到大门外呜呜地哭。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默默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恨不得自己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可以有理由陪她一起掉泪,用满腹的伤痛来悼念永远离开的人。除了必要的话,柳絮也很少开口,让我感觉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我想是我为这个家庭做点什么的时候了,然而做什么呢?一直毫无头绪。
我和柳又去了村子东北的山里。大牛拴在树上,不见了那头小牛。男主人去世,需要一口棺材,于是就被牵到口头的集市上卖了。大牛的眼角有着两道粗显的泪痕,似乎也为它与孩子的离别流了不少泪吧。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用手握一下它的光滑的犄角,它一动不动,仿佛是在接受我的安慰吧。
我回到树荫里,在柳絮的对面坐下,两个人相对无语。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离开,渐渐走出了我的视线。我起初认为她有什么不方便之事,就坐在原来等她回来;时间长了,我站起来四下张望,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烈日下的半山腰里。
我决定不去惊动她对已亡人的思念,终于又不忍心看她坐在烈日下曝晒,走过去,坐在她被太阳晒的一侧,用我的身体为她撑起一片小小的阴凉。
当时,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让我感觉到了小小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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