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野葱花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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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走到炕边,拿起毛巾轻轻地替父亲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一拉我的手,我踮着脚尖跟在她身后来到房檐下。
“我给你爸拿药吃了。”我向柳絮解释说,心里又愧疚又害怕。愧疚是觉得正是自己的到来使柳父亲的老病突然加重了;害怕是担心柳絮会对我说出埋怨的话来,更担心她父亲为此而有个三长两短。
“我看见炕上的药瓶子了。”柳絮说,冲我笑了笑。
看到她轻松的表情,我感觉也轻松了不少,不无担心地问道:“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柳絮冲我摇摇头。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像是对惶恐不安的我的安慰,又像是向我诉说心中的思念。
“你爸说着说着话,突然就——”
“最近老是好这样,等吃过药,躺一会儿又没事了。”
我点点头,依然心有余悸地说:“把我吓坏了。”
“谁第一回看见也吓得慌。”
柳絮扬起手臂从头顶拉在两个木头柱子中间的一根铁丝上抻下来一条毛巾,是家里织的粗布子扯的,递给我。
“擦擦你脸上的汗吧。我还认为你不来了哩。”
“我说过我会来的。”
毛巾被太阳晒得烫乎乎的,干燥的气味和着淡淡的热乎乎的汗腥味呼吸起来感觉特别贴心,特别舒坦,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我便把毛巾在鼻子上捂了一会儿,看着柳絮粘着几滴汗珠的红通通的脸。
“该做饭了。你想吃什么?”
“随便。”
“想吃什么就说吧,好歹你也算是客人哩。”
柳絮说完转身回了屋里。我站在屋檐下回味她说话的那种语气,倍感亲切。过了一会儿,她从屋里出来,脱掉了脚上的一双布鞋,换上了一双浅玉白的塑料凉鞋。
“想吃什么,想好了没有?”
“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吧。”
“这么好打发呀。比俺们家里的猪还好打发哩。”
柳絮俯在我耳边说,然后掀开放在屋檐下的一口黑瓷缸的盖,舀了满满一瓢凉水,问我渴不渴。我说渴,早渴坏了哩,双手接过来,把满满的一瓢凉水捧在嘴边,咕咚咕咚一口气干掉了多半瓢。柳絮旁边看着我,一边笑。
“真跟饮牛差不多。”
“你们家站前井里的水就是甜。”
柳絮接过瓢,也喝了几口。她喝水的样子一点也不温雅,是喝水,一点也没有给人看的样子,刻意表现女性的应有的特性。她把剩下的水倒进放在石台上的一个看上去特别笨重的黑铁脸盆里,突然看着我捶胸顿足。
“哎呀,忘了给你朝水里放糠精了。”
“我以前喝过。“
“甜吧?”
“简直是太甜了。”
“一大瓢水只要放五六粒就苦甜苦甜的。”
柳絮把黑铁脸盆舀满水,跳下石台,转过身来面对着一盆清水。她双手背在脑后,把披散着的头发拢在一起,三绕两绕,在脑后绕成一个棒状,用套在手腕上的一个皮筋固定起来。这种发型的改变让柳絮换了一个人一样,有着别样的魅力,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她发现了,自己禁不住微微一笑。
她把原来挽在胳膊肘处的衣袖一直挽到了腋下,露出来整个的手臂。两条手臂几乎毫无二致,半截儿黑半截儿白,以胳膊肘为界,可谓泾渭分明。白的半截儿,皮肤光滑细腻,均匀地覆盖在上面的一层稀疏的绒毛,被太阳光染成了金色。
她弯下腰,把本来就挽着的裤腿挽得更高一些,挽到了膝盖以上,露出来两条纤细的、黝黑的小腿,上面留下了许多被荆棘划伤和蚊虫叮咬后抓伤的痕迹,有的呈线状,有的呈片状,有的掉痂了,有的才刚刚结痂。
她脸朝着一盆清水,解开脖子下的第一粒纽扣,把衣领向两边拉了拉,露出来整个脖颈,露出来两边各三分之二的肩,露出来搭在肩上的贴身穿着的一件短背心的背带,双臂伸直放进水里,双掌扶着脸盆的底儿一动不动,大约过了一分钟,双手捧起一捧水,扎进去半块面部,随着噗噗的声音,细细的水流从她的手上和两腮欢快地落入脸盆中,又有很少一部分分做两股,沿两个小手臂流到肘部,像一条流动着的闪亮的银线,向地上滴落。她脸上透明的水珠儿像结满的珍珠。她洗脖子的时候,多股水流在脖子下的一个三角形的小坑儿汇聚成一股,沿胸前淌下。我的目光追随那股水流,看它消失在她两个娇小玲珑的之间形成的一个优美的谷。她贴身穿的背心并不贴身。这让我想到她或者她的母亲在买下这件衣裳的时候,是充分考虑了她身体进一步生长和发育的。

她先洗脸,然后洗脖子,然后洗双臂,然后洗两只小腿,最后端起脸盆,用略显浑浊的水冲脚。她双脚并拢,迎着水流,十趾在凉鞋里灵活地一伸一屈,发出吱咕吱咕悦耳的声音。
她站在石台下面,伸手向我要毛巾。我伸手从铁丝上摘下来,递给她。
“在给你做饭之前,我得先喂喂猪。”
猪圈里的猪在她回来之前,就开始不停地吱吱叫了。
“当然要先喂猪了,过年的时候,它能吃肉,我不能。”
“你好像还挺明白的。”
柳絮笑着说,一甩手把毛巾搭在铁丝上,扣好上衣的扣子,又把挽到腋下的衣袖拉下来,弯腰把挽起的裤腿也放低了些。她去猪圈旁边提回来一个沿口有些损了的黑塑料桶,在院子中央的一个泔水瓮前舀满泔水,看到我一直站在屋檐下被强烈的阳光晒着,就让我先回屋里凉快凉快。我说不热,自告奋勇要帮她把泔水桶提到猪圈那里,她应允了。混浊的泔水中漂着几片青菜叶,散发出一股酸甜的气味。猪槽子是用石头凿成的,虽然结实,便是经年累月,还是被猪用嘴巴在一侧拱破了一个洞,不得不靠着猪圈墙倾斜着放了。槽子里早被猪舔食得干干净净的,一口汤也没有剩下。看到我,也许是嗅到了泔水的香味,那头黑毛猪摇着细细的尾巴从猪圈里一跃窜上来,跑到槽子前,一仰头,跳起来,两只前爪子就扒住了猪圈墙半腰里的石缝儿,光溜溜湿乎乎的黑嘴巴朝着伸着,两只贪婪的黄眼珠盯着我,不停地扇动两片毛绒绒的大耳朵,伴随着哼哼的叫声,从两个圆圆的黑鼻孔里向外喷着鼻涕。
槽子就在它的身体下边。我扬起胳膊吓唬它,竟毫无畏惧,反而使劲伸长了脖子,嘴巴离我更近了。
柳絮去挖糠,从最东边的一个屋子里走出来,一边用手把瓢里盛的小麦麸皮与谷子皮掺匀着,让我等一下给猪倒泔水。
“如果你把泔水倒在它脑袋上了,它一甩头,准甩你一脸。那样的话,就不叫喂猪,而是喂你了。”
“泔水的味还真不难闻。”
“眼馋了吧。眼馋了就抱着罐子喝吧,不要钱,还管饱。”
柳絮从旁边拿起一根细木棍,轻轻地敲打猪的脖子,把它哄开,说了一声赶紧倒,我乘机提起泔水桶把泔水倒进猪槽子里。柳絮才要倒糠的时候,猪早吱一声叫,顾不得主人手中的棍子,一头扎进泔水里,哒哒地吞食起来。
“滚一边去。”柳絮不停地重复说,还骂了。怎么骂?好像是我们常听到的长辈骂小辈用的一句话:娘怎么怎么着。最后,柳絮没有再用手中的棍子驱赶它,而是一手扶着猪圈墙,探出身子,从猪脑袋和槽子的夹缝里一点一点把糠倒了进去。
“饿坏了。”我说。
“你,还是猪?”柳絮问我,是故意打岔。
“猪,不是你。”我说。
“你又不是猪,怎么就知道它饿坏了?”柳絮说。
“看它吃泔水的样子。”我说。
“你喜欢吃什么?”柳絮抬头看着我说。
“什么都一样。”我说。
“那你就吃泔水吧,省点事。”柳絮说。
我朝她父亲躺着的屋看看,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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