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一次醉酒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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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赶去口头和柳絮幽会——幽会,好像有点用词不当;不过,说什么会吧也无所谓,反正就是两个人见个面,说一些彼此心里存了很久的、想说的话。我骑着自行车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还摔伤了脚,也没有和柳絮说。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她现在所承受的生活的重荷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像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所应该承受的份量。此外,我还担心她因此而生我的气,我的对生命的不负责任。她可以不去关心自己的生命,却不允许别人,特别是她亲近的人不关心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一个善良的常常让人心痛的柳絮。
应该是十二月份,是一九八七年的第一场雪吧。
雪是从星期五晚上开始下的。有人要去厕所,拉开门看到天空中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大声说下雪了下雪了,引得大家都顾不得穿衣服,披了被子从床上下来,挤在门口看。自从进入冬季以来还没有下过雪,有人欣喜得甚至跑到外面,张开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有人说了一句如果雪下大了,明天就回不了家了,让大家立即变得懊丧起来,看雪的心情没有了,躺在床上开始咒骂老天爷。只有我一个自始至终喜不自禁,因为我可以借口下雪不回家,而跑去口头见柳絮了。
再也没有睡意,我在床上爬起来,用手擦靠近我床边的玻璃上一层薄薄的霜花,擦得干干净净,看着外面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内心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口头也一定正在下雪吧。”我想,“柳絮也一定在正在看雪吧。明天,她是不会冒雪回家的吧,步行走那么远的路,雪会把她的棉鞋弄湿的,会让她的脚冻得更厉害。但是,她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冒着这样大的雪去口头看她。”
想到我的突然出现会带给她多么大的惊喜,不由得又去想她惊喜的样子了。
第二天早晨,可恶的催人上早操的电铃没有响,我们就一直在暖和的被窝里钻到了吃早饭。吃饭的时候,雪已经停了,起了白毛风,嗖嗖的,不是太大,却很有锋芒,还挟了从树上掉下来的细细的雪沫直朝脖子里钻,一个个都使劲缩着脖子,样子很可笑。抬头看看天空,铅灰色的云依然低垂着,一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于是有经验的同学说还下呢。果然,上午的第二节课还没有下课,雪又下起来了,起初是密密麻麻的小颗粒,渐渐地又变成了梨花花瓣似的雪花。面对不可逆改的现实,大家对雪的厌恶反而变成了一种亲近的感情,课间的时间里,成群结伙地跑进雪地里,在宽阔的操场上跑来跑去,打雪仗,堆雪人,玩起了小孩子们玩的游戏,校园里一时笑声洋溢,好不快乐。
赵建平从外面走进来,走过我身边时,悄悄地把一个在手里暖得变成了冰疙瘩的雪球放进我衣领里,若无其事地回到她的座位上,回地头来看着我。我决意不让她有那种捉弄了人的得意,听任雪化成水顺脊背流下去,依然是一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和我的同桌说说笑笑眯眯。看到赵建平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枯萎,我在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第四节课还没有下课,我已经做出了不吃中午饭就往口头赶的决定。下课铃声一响,我第一个冲出教室,第一个跑回宿舍,第一个把自行车从宿舍里搬出来,跑几步飞身上车,迫不急待地出发了。从宿舍门口到学校大门口,大约一百米的距离,除了需要比平时用力蹬车外,走起来还算顺利。出了学校的大门口,随着轮胎纹路里的雪不断地挤满,麻烦就接踵而来了,到中医院大约一百米的路,我接连摔了三跤。
第一跤,只是浑身沾满了雪。
第二跤,自行车砸在我身上,砸得脚脖子钻心得疼。
第三跤,身后开来的一辆拖拉机差点从我腿上碾过去,让我在轮椅上度过将来的日子。
第三次从雪地地里站起来,惊魂未定地望着被茫茫白雪覆盖的马路,我思虑再三,放弃了,一拐一瘸地退回学校。学校的食堂并不曾想到会有那么多学生不回家,中午饭准备的不足,打饭晚的好多同学和我一样,只打到了两个半凉不热的馒头。我拿起一个馒头张嘴咬了一口,鼻子一酸,眼泪啪哒啪哒掉下来,仿佛是受了谁的欺负,心情坏到了极点,一扬手掷向一棵枝叶上积满了雪的杨树,成团成团的雪纷纷落下,当我走过的时候也没有躲避。回到宿舍里,吃饱了躺在床上看书的杨志刚看到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问我不是骑车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我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来,脱下袜子看脚夫脖子上早已变成了青色的一片伤痕,痛得揉也不敢揉,拉下被子来,躲在里面暗自流泪。
赵建平叫门的时候,我正睡得糊糊的。没有人为她开门,她便大声喊我的名字。
“叫你哩,赵建、建平。”杨志刚从床上探下半截身子来,“是赵建平哩。”我不理他。他又说:“你不去开门,我可去、去给她开门了。”
我还是钻在被子里装睡,杨志刚开始在上面使劲地摇晃,把床弄得吱呀响。过了一会儿,见我还是钻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就冲外面的赵建平喊:“秦风叫我跟你说、说、说,他不在宿舍里。”
赵建平在外面骂道:“杨志刚,你放的什么臭屁。”
杨志刚小声嘟嚷道:“好心当了驴、驴肝肺”,呼一下子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声也不吭了。
赵建平用脚踹门了,我不得不从被窝里钻出来,到外面去见她。
赵建平站在我们宿舍的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火红的棉猴,双手插在兜里,看到我走出来,脸上的怒气渐渐被堆起的笑容淹没了。
“怎么睡得跟猪似的。”赵建平说。
“瞌睡。”我说,一边揉着双眼。
“昨天晚上没有睡觉?”
“反正是瞌睡。你怎么不回家?”
“那你怎么不回家?”
“不想回家就不回家。”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杨志刚正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向外看,我飞起一脚,把一团雪踢到了他脸上。
赵建平跺了跺脚上一双枣红色的雪地鞋,说走吧,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我无精打采地问道。
“见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你见过。”
校园里横七竖八的是扫出来的路,每一条又都笔直笔直的。在学校的东大门,我看到了赵建平的哥哥。他站在门口一侧,身上披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敞着怀,却又怕冷似的竖着领子。他刚剃了光头,头发茬都还没有长出来,闪着青光,头顶和额头上的几处刀疤更加清晰,像是把奖状贴在显眼的墙壁上一样,有着炫耀的意思。他先是冷不丁踢了我一脚,然后眯缝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我,像阔别很久的朋友偶然相遇一样。
“你小子,还挺难请,叫我在外面等了好半天。”
我厌恶地看他一眼,不理他。
“你小子,骂谁呀?”
赵建平替我打抱不平,一只手还在哥哥的后背上推了一下。赵建平的哥哥身子一晃,趁势向前走了。
“欺负人也不看谁,太胆大了吧?”
赵建平看着哥哥的背影意犹未尽,又冲他踢了一脚,回头向我炫耀着自己的威风,一双眼睛突然变得直勾勾的。

“你刚才哭啦?”
“你才哭了哩。”我说,用衣袖去擦拭眼角。
“哄谁呀?甭擦了,擦也擦不掉脸上流的泪道道儿。”
“没有就是没有。”我抬头看着马路边那些银装素裹的建筑。
“想家了吧?”赵建平俨然一个大姐姐似的问我,“还是有人欺负你了?”
“说什么呀?!”
“要是有人欺负你了,马上叫我哥哥去把那小子揍扁。”
我看着赵建平的哥哥的背影,鼻子里轻轻的、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才不管哩。欺负他小子活该。”赵建平的哥哥说。
他走路一摇三晃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两片大衣的衣襟忽扇着像鸟的两只翅膀。
“说什么?”赵建平蹲下来捧起一捧雪在手里捏着团儿,“你再说一遍。”话音刚落,手中的雪团带着极大的不满飞出去,砸在哥哥的后背上。赵建平的哥哥连头都不回。
我实在看不惯赵建平的哥哥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说还不知道谁才会被人欺负呢,语锋直指他头顶和额头被人用刀子砍的伤疤。赵建平对我说的也流露出了不满——哥哥在她心目中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也许是不想让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就说我,你当你是谁呀,这里可是城里。我并不在乎她怎么说,关键是我回击了她哥哥,表明了自己对他的态度和看法。我问赵建平要去哪儿。赵建平跟我卖关子,说过一会儿就知道了。我说我还没有吃中午饭,是想借一个人吃饭趁机摆脱赵建平和她哥哥。赵建平我正要请你吃饭哩,等一会儿你吃得饱饱的,咱们就一块儿去雪地里玩。
路上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轧得像冰一样坚硬,却又疙疙瘩瘩的。赵建平大胆地试了在上面滑冰,猫着腰小跑几步,突然直起身来,张开双臂,侧身在积雪上向前滑行。试了几次没有摔倒,便更加胆大起来。“一块儿来滑冰吧。”她招呼我,我担心摔倒,只管小心翼翼地走,她一个人却也玩得不亦乐乎。她被我落下了,从后面赶上来,把一个小雪团投入我的衣领里,逃避我的报复,快速地向前跑去,发出一连串快乐的笑声。我心情压抑,无心和她玩笑,站下来,扎着头抖出脖子里的雪。她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下来,回头看着我,是期待我追上去对她实施报复,并展开新一轮的报复与反报复的。我哪来的心情和她逗呀,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之下——直到现在,我最希望的依然还是一种平淡无奇,只要是能感觉到生命真实存在的生活。这和我不是那种浪漫的人不无关系吧,我喜欢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她失望了,很无趣,甩着两只被冻得红通通的小手,说:“真冷。冻死我了。”又把手放在嘴边,呼出一团团的白气。
为了避免再遭她的袭击,我注意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赵建平和哥哥玩笑,偷偷把一个雪团投进他的脖领子里。
“弄脏我的领子了。”
和上次被雪团砸在后背上不同,这一次赵建平的哥哥被妹妹惹得有些发火了,回头怒目而视:
“给我把雪弄出来。快点!”
他说完向前弯着腰,一动不动等着妹妹上来为他掸。
“和你闹着玩的呀。”赵建平说,还是笑着跑过去,认真地帮哥哥把脖子里的雪掸出来了。赵建平的哥哥穿的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作为他们那种人,注意外表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在离学校四、五百米的路边,有一家小饭馆。赵建平的哥哥说声到了,率先走进去。
天气不好,加之午饭的时间快要过去了,客人很少,小饭馆里显得冷冷清清的。掀开厚重的棉门帘进去,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服务员坐在靠近门口的一个铁炉子旁边,神情专注地织着一团红色的毛线。她抬头看到我们,嫣然一笑,很亲切地说了一声来啦,轻盈地跳了一下,把手中的毛线放在座位上,领我们去一个门楣上用红漆写着“雅间”字样的房间。
赵建平的哥哥走在女服务员后边,我走在最后边,赵建平不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用眼神告诉我来这样的饭馆里吃饭应该高兴。房间只向外面开了一扇小窗户,外面又阴着天,光线昏暗,女服务员随手拉一下垂在墙边的一条细绳,打开吊在头顶上的电灯。
“这是咱妹妹。记住了,是亲妹妹。”赵建平的哥哥这样向女服务员介绍赵建平,还偷偷拉了一下她的手。她对着赵建平友好地笑了笑,脸上瞬间飞过一片红晕,似乎是害羞了。“秦风,我的同学,从初中一直到高中的同学。”赵建平不失时机地向她介绍我。出于礼貌,我向她点头示意。她站在赵建平的哥哥身边点菜的时候,我偷偷地打量她。她是一个给人感觉很舒服的女孩子,面貌姣美,眼神温静、多情。
赵建平的哥哥随口点了四个菜。在当时,对于正在上高中的我那无疑已经是美味佳肴了,尽管对赵建平哥哥有抵触情绪,但是那些端上餐桌的菜肴还是勾起了我肚子里的馋虫。他还点了一瓶白酒。我说我不喝酒。他说不行,谁不喝也不行,不喝就早点滚蛋。我还要和他争论,赵建平拉了一下我的袖子,说谁也不能不喝,我还喝哩。不喝白不喝,这么冷的天。我看看赵建平,大概是刚刚从街上来到相对比较暖和的屋子里的缘故吧,她脸上的红晕像燃烧的朝霞一般,映衬得整个人艳丽无比。赵建平的哥哥让女服务员快点上菜,拍了拍她的手腰,她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又在她的是拍了拍,我看在眼里觉得还挺难为情。后来,她时而进来送菜,时而进来拨弄一下煤炉子里的火,时而进来问我们还有没有水,两个人都要交换一下眼神,而且看起来是心有灵犀的,让我下意识地去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赵建平的哥哥和我斗酒。我不曾预料到,现在想起来却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要用酒来打败我,摧毁我从内心流露出的对他的傲慢和不屑,树立起一个让我敬畏的形象。
他让赵建平把我们两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和我碰杯。我依然坚持不喝酒,看都不看放在我面前的酒杯。他一声不吭,端起两杯酒左右开弓倒进嘴里,然后狠狠地看着我。赵建平说厉害,痛快,忙不迭地重新把两个酒杯倒满,一杯放到我面前,一杯自己端起来,说他喝两杯,咱们一人喝一杯,谁让欺负咱们是第一次喝酒哩。赵建平的哥哥从妹妹手里把酒杯夺下来,对她说这是老爷们的事,你又不是老爷们,不喝酒的就不是老爷们,又问我喝不喝。我毫不犹豫说不喝。他一只手一上一下同时端了两杯酒,说是叫什么“二重楼”,又倒进嘴里,然后斜着眼看我,又把两个酒杯倒过来,示意我杯子里一滴没有剩,就是人们常说的“吊顶”。他一个人一连喝了十杯的时候,我的傲气被激上来了,开始犯傻了,虚荣心战胜了理智。我想我怎么能让他小看我呢,我一定不能让他小看我,一定不能让他用那种英雄看懦夫的目光看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无论是做什么我都不怕他,不会输给他。于是,我从赵建平手里夺过酒瓶子,自斟自饮,一口气干了十杯。
之后,我们两个人开始一对一的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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