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诱饵与老鼠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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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赵建平在行唐高中,还被分在一个班里。对于命运如此地捉弄人,真是无话可说。
同班的还有口头重点初中一班的一名女生。
入学报到那天,排完桌走出教室,感觉面孔比较熟悉,经赵建平一介绍,名字听起来也熟悉。于是,初中的同学三人他乡遇故知似的高兴得不得了。赵建平更是拉着那个女生的手又蹦又跳,激动万分,说一定要一起到学校外面吃一顿饭庆贺庆贺才是。
校晚饭的铃声响起,我们三人走出学校的东门,去了马路对过的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只有一间房,做饭和炒菜的家什都摆放在门口一侧的露天地里,狭窄的房间被几张长条木桌和木凳挤得满满当当的,每一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玻璃的罐头瓶,筷子七长八短地攒在里面。一个两手淋着水的中年妇女问我们是不是要吃饭。我说吃,在她的目送下走进狭促的小屋,随便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赵建平环顾四周,抽了抽鼻子,似乎是对龌龊的环境和气味不满意。中年妇女随后跟进来,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擦着手,问我们吃什么,我们犹豫的功夫儿,她向我们介绍说小饭馆里有面条、炒饼、水饺和米粥等,还有啤酒、白酒和各种炒菜。我们要了炒饼。精明的中年妇女并不离开,向外面她丈夫模样的一个男人喊炒一斤半炒饼,回头又问我们喝饮料还是酒。赵建平不假思索说一人一瓶啤酒,再来一小盘煮花生豆。中年妇女说三瓶啤酒一盘花生豆,转身走出去了。我和那个女生正在小声与赵建平商量是否应该喝啤酒的当儿,只听到嘭嘭嘭响了三声,中年妇女已经打开了三瓶啤酒,拿着三个塑料杯子走进来。
随后,花生豆也上来了。
“没有酒算什么庆贺呀。”赵建平带着些许埋怨说,拿过酒瓶,自作主张把三个杯子倒满了。
那个女生说不会喝酒,不顾赵建平的阻拦硬是把酒杯放在我前面。两个人三瓶啤酒,赵建平让我喝两瓶,她喝一瓶。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不知道深浅,想到自己是唯一的男生,就没有说什么。赵建平从罐头瓶里抽出三双筷子分发给我们,筷子湿乎乎粘乎乎的,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团卫生纸,撕下来一块,擦了自己的筷子,又递给那人女生让她擦自己的筷子,把那个女生羞得低着头说不要。赵建平又向我递,我也说不要。
我和赵建平喝着啤酒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三个光膀子的二十几岁的男青年,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上剌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他们要了酒菜,一边吃一边大声地说着粗话,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还不时朝我们看一眼。他们别有用心的笑声和目光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担心他们上来搭讪。我看看那个女生,她扎着头吃炒饼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我又看看赵建平,她竟一点也不担心,泰然自若,还不时朝他们看,对他们充满兴趣的样子。
那个女生第一个吃完了盘子里的炒饼,来到外面,问中年妇女多少钱。我没有把盘子里的炒饼吃完就匆忙跑出来,抢在她前面付了钱,和她一起在外面等赵建平。
天麻麻黑,路两侧的店铺里都亮起了灯。对面的校园里也亮起了灯,高一、高二的学生三三两两地朝教室里走,准备上晚自习。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稀落落的,整个县城给人的感觉是正在由热闹向安静过渡。
赵建平终于吃完了,走出来。手臂上剌着龙的一个家伙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一个响指。我没有敢吭声。赵建平问谁请的客。那个女生抢先说是我。赵建平说应该的,谁让我是唯一的男生呢,瞟我一眼,眼神丰富多彩。赵建平轻描淡写地编造了一个谎言,和那个女生说我们还有点事,让她先回学校。那个女生当然能意会,说声先走了,横穿过马路,走进学校的大门,很快又消失在教学楼的暗影里。想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三个人是一块出来的,要走了却由她一个孤单地离去,心里别别扭扭的,就一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以及地上数个随她一起移动的影子。
“看什么呢?”赵建平拉了拉我的衣袖。
“三个人一块儿出来的,应该一块儿回去。”我说。
“喜欢上她了吧?”赵建平说。
“说什么呢?!”我流露出内心的不悦。
“开个玩笑也急呀。”赵建平一只手扶在我肩上,“就知道你不会喜欢她,丑八怪一个。”
其实,那个女生并不能算是丑,一般而已。
我们沿东马路向南走,我有点心不在焉,不小心踩了赵建平的脚,她就问我是不是喝醉了。我说喝醉了。当时并不是醉了,只是感觉头略微有点晕。第一次喝酒,大概还不能适应吧,两瓶啤酒并不算多。如果是现在,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有了一定程度的耐酒性了,简直不算什么。
走到东马路和南马路交叉口,我不无担心地回头朝学校看看,提醒赵建平再往前走就看不到学校了。
“还怕把你弄丢了呀。”赵建平说,“对这里我熟的很。我哥哥他们的厂子就在前边。”说罢又一拉我的手,“走吧,离学校关门还早哩。”向东拐了个弯儿,又一直向前走。
我问她要去哪儿,担心回来晚了学校已经锁了大门,或者被她带去见她的哥哥。我不想见到她哥哥。
“你想去哪儿呀?”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胸前,“好长时间见不着你了,想你,想和你说说话,一起到处走走。”
不是去见她哥哥,这让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况且,她说她对这一带熟悉,也让我不用再担心走远了找不到学校。至于她亲昵地拉着我的手,依偎在我胸前,我也不担心什么。到处是陌生面孔的县城,被夜色笼罩着,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可以安全藏身的巨大洞**。在走路的过程中,我甚至对她的身体传递给我的那种感觉产生了某种依赖,希望脚下的路能无尽头地走下去呢。但是,我又不能不想到柳絮,想她是否也入学了,想她是否知道我的消息。这样想的时候,又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我特别需要一种归属感的时候,走在身边的不是赵建平,而是她该多好呀!是的,在我与赵建平身体接触的过程中,我找到了我渴望的那种归属感,并且希望能牢牢地把握住。
赵建平心情激动地说起假期里去我们家的情景,对我爸大加赞扬,却称我妈是一个像忠诚的看门狗一样的老太婆;对大白天,就在我爸妈房间的隔壁,而且没有锁门,两个人接吻心驰神往,对我们如此大胆感到骄傲又害怕。
“如果像看门狗一样的老太婆回到屋里后并没有睡觉,而是对我们用了一招欲擒故纵,突然推门进来了,你猜会怎么样?”赵建平说。
“不知道。”我说。
“也许会夸你能干吧,毕竟吃亏的是我,沾光的是你。”赵建平说。
“她也许不愿意让我沾别人的光哩。”我说。
“沾光总比吃亏好吧。”赵建平说,“难道她愿意让你吃亏呀?”
“不沾光也不吃亏,最好。”我说。
“那天,你把我压疼了。”赵建平俯在我耳边悄声说,“但是,我喜欢你那样压着我,真的,你那里压着我那里。你一定也喜欢死了吧,那么硬,它。”
她嘴里呼出的温热的气息冲在我脸上,让我感觉难受,我向一边偏着头,躲避着。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郜河桥中间了。
“那是什么东西?”我指着远处,一个高高的建筑向外喷洒火花,像一朵朵烟花在空中绽放。
“烟囱。”赵建平说。
我们手扶着桥上的栏杆站下来,一起看那种美丽的景观:一簇簇的火花从高高的烟囱里冒出来,向四下飞散,瞬间熄灭,周而复始。

“如果是漆黑漆黑的夜晚会更好看哩。“赵建平说。
“想必是吧。”我说。
“你爸对你说我什么话了吧?”赵建平说。
“人长得不难看,学习成绩也凑合。”我据实说。
“才说我长得不难看呀?也才说我学习成绩凑合?”赵建平不满地说,“是你爸这样说,还是你这样说?”
“已经算是夸你了。”我说。
“那你爸经常怎样说你?”赵建平说。
“熊样、榆木疙瘩。”我说。我爸在我学习成绩不好的时候,的确这样说过我。
“那你夸夸我吧,还没有听见过你夸我。”赵建平说。
“我嘴笨。”我说。
“夸人都不会,还真是榆木疙瘩啦。我教你,比方说我的眼睛像熟透的葡萄一样,还没有尝就知道能甜死人。”
“那我岂不早死了。”我故意打岔。
“比方说我的身材真好,像熊熊燃烧的大火,还没有挨着就把你烧个半死。”
“不到一分钟,我已经死了两回函了。”我说。
“比方说我的身上有一股香味,像个五颜六色大花园。多了,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愿意听的。”赵建平说。
“你像一个大花园,放的屁都是花的香味。这样说算不算?”
我忍住不笑。赵建平却格格地笑起来,笑完了,说:
“算。我永远都记得你说的这句话。还有没有别的?”
“暂时没有了。”我说。
“好好想一想,想好了下次说。”赵建平说。
“努力吧。”我说。
“一定要努力。只要我高兴,就会什么都听你的,知道吗?”赵建平说。
在桥上站了大约半个小时,我提出来回学校。赵建平说今晚的月色真美呀,恋恋不舍地随了我移动脚步。走到桥头的时候,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这么早就回学校,回去了干什么呀,站下来不走。一辆汽车呼啸着从对面开过来,灯光照得周围如同白天一样。我试图挣脱她的手臂,赵建平怕我丢下她独自回学校,抓着我的手臂不放,说怕什么,就要让他们看,怎么了。随着一声喇叭响,汽车在我们身边驶过,强烈的气流吹散了赵建平的头发,发梢拂过我的脸颊,留下痒的感觉。
“你猜大桥下面有什么?”她说。
“有什么?”我看着赵建平,不知道她脑子里突然有了什么奇怪的念头。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赵建平说。
“不会有坏人吧。”我想起来在学校门口小饭馆里看到那几个人。
“我才不怕哩。一说我哥哥的名号,就是鬼也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逃命。”
我拗不过赵建平,随了她沿河堤朝桥下走去。
郜河从口头下来,一直向南,不,应该是朝着偏点东南的方向,到了行唐城西南角上,又拐个弯儿,沿县城的南侧一直向东流了。河道是干涸的。因为河道多年干涸,即使汛期也很少见流水,长满了各种野草,很茂盛,只有河道的中心部分沉积着厚厚的大米粒般的沙子,零星地点缀了几棵野草,给人以河道的印象。河堤上有一条通向河里的小路,窄窄的,曲曲弯弯,在月光下像一条白色的丝带。我们踢到路边的野草,一直躲在草丛中鸣叫的昆虫们慌乱起来,惊得四散奔逃。
来到大桥下面,附近蓄积了工厂里排出来的污水,我立即嗅到一股剌鼻的气味。月光照得桥下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明亮的一半,可以依稀地看到一簇簇的野草、乱扔的废纸片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沙子。
赵建平抽了抽鼻子,不无担心地说道:
“不会有人来这里拉屎吧?”
“说不准到处都是哩。”我别有用心地说。
赵建平弯腰、使劲抽鼻子,大概是考虑到污水散发出的臭味起到了屏障的作用,索性横下心来:
“如果踩了,就当踩了小鬼子埋的地雷吧。”
赵建平在野草中间的一片沙子里站下来,脖子以上在桥的阴影里,脖子以下在月光里,乍看就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即而又魂飞魄散的无头女尸。她说喜欢光着脚踩在沙子里的那种感觉,让我站在身边,扶着我的肩膀依次把两只脚上的凉鞋和袜子脱下来。她穿着裙子,就把两只袜子装在我的衣兜里。
我们拥抱在一起接吻。她之所以要来大桥下面,也正是此目的。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但是明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无法拒绝。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接吻的时候,她向我嘴里吐唾液,舌头像凉粉一样光滑、柔软。我很快的冲动起来,紧贴着她的身体。她踮着脚。
“喜欢吧?”
“喜欢。”
“怎么喜欢法儿?”
“就像老鼠看着老鼠夹子上的诱饵,却看不到夹子。”我说。
“怎么会看不到夹子了?”
“近视。”
“小老鼠真听话。”她说,“是不是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听话?”
“不是。”
“平时什么样?”
“看不到诱饵,只看到了夹子。”
“怪不得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一样,是吓得它不敢出来。”
“大概是吧。”
“为什么又敢跑出来了?”
“看到了诱饵,却看不到夹子的时候。”
“所有的男生都一样吧?”
“应该是。”
“平时人人也都是这样就有意思了,特别是男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敢说没有一个女生还会去看黑板上写得那些让人头疼的公式呀什么的了。”赵建平的化学并不是太好,除了骂化学老师,还骂那些化学成绩特别好的同学。
“如果天天如此,怕大家还是要去看黑板上写的公式什么的。”
“今天就不便宜你了。”赵建平说,“谁让你说你妈不愿意你沾光的。”回学校的路上,赵建平又俯在我耳边说:“不是因为讨厌你妈,主要还是不知道应该不应该那样。”
高二和高三的老大哥们还在上晚自习,校园里很安静。赵建平回了她们的宿舍。我悄悄地穿过教学楼前的那片空地,回到宿舍里,一声不吭在床上躺下,无论怎么想都感觉是做了一件对不起柳絮的事情,有一种负罪感。
十一月,校园里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显得光秃秃的。冬天正在悄悄地来临,但是还没有人穿过冬的衣服。
有一天晚上,下了最后一节自习课,赵建平在我们宿舍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等我。离她还有一段距离,我看到了她,她也发现了我,为了不让同学看到我们在一起,我转身向操场的方向走,装作是要去厕所,赵建平跟在后面,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一直走到操场上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赵建平告诉我林川给她写纸条了。
“是吗?”我作出一幅很惊讶的样子,却在心里暗喜:但愿林川使尽各种追女生的手段,把她追到手吧。
“我才不理他哩。”赵建平说。
“为什么不理他?”我说。
“怕你杀了我。”赵建平笑嘻嘻地说。
“借给我十个胆吧。”我说。
赵建平得意地笑了:
“你就不吃醋?”
“我愿意吃酱油?”我说。赵梦军他们之间经常有这样的对话,一个说你吃醋了,另一个就说我愿意吃酱油,还会认为是妙不可言的对答。
“别忘了,爱情是具有排他性的。”赵建平很专业地说,“而且,我不喜欢林川,土老帽一个。”
“土老帽怎么了?”我说。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别的女生,那怕是比我丑得不得了的女生,我也会杀了你,信吗?”赵建平说。
“相信。”我口是心非地说。
从那天起,为了让林川如愿以偿地获得赵建平的爱情,我总想帮他点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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