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新学校新生活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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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难说得清对行唐高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太复杂了,根本不可能完全地表达出来。即使要准确地表达出其中的某一方面,怕也很难做得到。
我这个人,你说不好怀旧吧,也不是;可你说好怀旧吧,还不是,起码作为我母校的口头高中、行唐高中,还有大学,都是有一定的感情的,可是毕业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所以我同意这样的一个观点:人是复杂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复杂。
行唐高中——人们一直习惯这样叫它,准确地说应该是行唐县第一中学,还在老地方,县城的东南角,东马路和南马路的交叉处。早些时候,学校开着两个门,出南门是南马路,出东门是东马路。想想应该是在我们毕业后,南门给堵起来了,只留下了东门,在经过了一番装饰后,要比以前阔绰了许多,真正有了一些可以称得上行唐第一中学的样子,至少外表给人这样的印象。有时候,从门口匆匆而过,朝里面瞟一眼,好多地处都在发生着较大的变化,今非昔比了。至于变化到了何种程度,因为没有过去里面看过,不得而知。
行唐高中原来的样子,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作为“天子”脚下,与口头和南桥高中等比起来,行唐高中自然要气派一些。这种气派甚至感染了身在其中的人,在骨子里不自觉地也会流露出一些尊贵、傲慢和矜持。我们在楼中上课,作为校园里唯一的一座楼,也是全县高中唯一的一座教学楼,虽说只有三层,初入校门的那一刻,一眼望见,还是觉得高大无比,引发了内心无比的喜悦和自豪感。我想初入这里读书的学生,与我有同感的不会是少数吧。整个校园,以唯一的一座教学楼为界,分为两大块。南块是运动区,北块是学习和生活区。南块除了建在西侧的男女生厕所,没有任何建筑。操场很大。有多大?说不准确,反正当初感觉很大,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场上,特别是到了晚上,更特别是高中三年级的时候,一个人在深夜来到这里,朦胧的月光下,只有单杠、双杠和篮球架等简单的体育器械相伴,总会有一种置身荒野的感觉,冲动地想冲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喊两嗓子。北块是老师的办公室(同样是兼了宿舍的)、学生宿舍、食堂,按照一定的顺序拥挤在一起。但就是在这种拥挤中,食堂南侧,一行高大挺拔的杨树荫下,还建有一个篮球场,东侧又摆放了几个用水泥板搭的乒乓球台,因为离学校的食堂太近了,这里又兼有学生们的露天餐厅的功能。各种建筑物的布局大致是这样的:男生宿舍在最西侧,女生宿舍在最东侧。男女生宿舍的遥遥相望,直观地看出来设计者们未雨绸缪的戒备之心,也正是当时男生和女生关系的写照——从太阳底下看。然而,正如传说中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天河再辽阔浩渺,或者说天河越辽阔浩渺,越让相隔的两颗心渴望相会,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而且不单单是只在七夕节这一天。
与在口头读初中时不同的是,在这里我们睡得是下铺。还有一点不同,宿舍要比口头高中的旧些,门窗是饱经风霜的样子,有些发黄的墙壁上印着许多脚印,唯其如此又在心里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平坦。相对于通铺,睡上下铺让自己可以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而有些时候,又不免会有一种陷入孤单的感觉。特别是入住之初,想起来睡通铺的情景,半夜里不觉中把腿搭上相邻人的身上,或者伸入他的被窝里,竟生出些许留恋来。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这个人还是好怀旧的。报到那天,想到夜里上下方便,我抢占了一个下铺的位置,还沾沾自喜;到了晚上,上铺辗转反侧,我看着头顶吱呀作响的床板,不由得去想一旦折了,岂不要砸在我身上吗;又进一步想,如果他尿床,岂不是要淋我一身,顿生悔意。因为初来乍到,和上铺不熟,提醒的话每每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提心吊胆的忍着。第二天早晨起床,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不由放下心来,但愿三年里都不会发生才好。
随着一阵刺耳的铃声,高中的学习生活拉开了帷幕。和初到口头高中时一样,面对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种陌生的生活,兴奋激动的心情油然而生。又因为有了三年初中寄宿生活的经验,在心里又是明白的,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那种兴奋和激动也会渐渐地被冲淡,被磨灭,一切都归于平静,归于单调和枯燥。所以那种兴奋和激动就有了相对比较理性的色彩。在宿舍里、教室里、操场上面对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大家彼此不甚了解,因此有许多话想和一个人说,又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说出来也未必会有人听,未必会有人回应。这一切,都缘自我是一个不善于主动与人交往的人——不要说是我太傲,自视清高,自命不凡。所以总喜欢一个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有时候是南门,有时候是东门,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以消耗课堂之外的时间。类似我这样的人,远不止一个,只是各自的心事和感受不同罢了。我多数的时间里是在想柳絮,当我站在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就想她当时在做什么,心情如何。看着高二和高三年级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校门,心生艳羡,倒不是学校不让我们出门,而是担心在这个一个相当陌生的地方,一旦走出去了是不是会迷路,还能走得回来。于是,我不免开始怀念口头那些常去的地方,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孔雀山、蜿蜒曲折的山路、变化多端的湖水,以及其间走着的充满了爱情感觉的成双结对的男女。与口头相比,县城最大的不同,除了人多,就是让人难以适应的大同小异的建筑。操场上,中午或下午放学后都有不少打篮球的同学,因为彼此生疏,不能加入其中,甚至连站在一边远远地看都别扭。
每天早晨照例也要上早操。但是叫醒我们的不再是声音浑厚、有着慢吞吞的节奏的钟声,而是急促和尖利的电铃。电铃是安装在教学楼的楼道里的,形状像个大个的自行车铃铛,扣在墙壁上,一旦响起来,尖利刺耳的声音百爪挠心般的难受,仿佛有人对着耳朵吹口哨。报到那天晚上,老师没有安排我们上晚自习,和赵建平从外面回来,就在床铺上躺下。我的床紧挨着窗户,月光通过窗玻璃照进来,把房前一棵梧桐枝叶婆挲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就看着窗户上摇动的梧桐树枝叶的暗影,往事就像大片大片的云朵从脑海中飘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感觉是才刚刚合上眼,突然铃声大作。我醒了,又似乎并没有完全醒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刚开始就感觉是躺在家里的床上,紧接着听到身边咕咚连天起床的声音,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学校,可又禁不住纳闷:怎么听到的不是钟声呢?一定不是在学校。在哪儿呢?哪来的身边这么多的人呢?他们起床要去做什么?这样想着,身子沉得不想动,嘈杂声渐渐远去,宿舍里又安静下来,直到操场上传来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和惊天动地的喊号声,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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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致向柳絮描述了我的新学校和新的学校生活。
应该是在入学后的第三个星期,我给开始在口头上高中的柳絮写了第一封信,信的内容除了以上这些,还向她说了假期生活的无聊和没能升入重点高中的懊悔,有着安慰她和希望得到她的安慰的意思。对于沉浸在痛苦中的她,我不知道说出的那样一番话是否有无病呻吟之嫌,除了她,我再没有一个可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的人了。

信中,我有意隐瞒了假期里赵建平的来访和骑车去了她们村,到了她们家门口,看到了她,却没有勇气走进她们家里的事实。对于后者,我希望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向她解释。
信中,我直呼她的乳名:黑妮。信投进邮筒后,我又后悔不该那样称呼她。我是怎么知道她的乳名的,如果她在信中问起来,我该如何解释呢。
过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她的回信。让我惊讶的是她对我称呼她小名的事一点也不怀疑,非但没有要我解释,还特意向我讲了她乳名的来历。或许在她的记忆中,是我是知道她的乳名的吧。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乳名,从来没有。
她在信中说:“我的生日是在春天,这你是知道的。我们家门前曾经有片柳树林,很好看的一片柳树林,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出生的时候,正是中午,明亮的阳光下,天空飘着一朵一朵的柳絮,村里人都叫它柳毛子,也就是柳树的花,像雪花一样的轻盈、透明,也像雪花一样多的数都数不清。我们在水库南边的鱼塘那里也曾看到过,每年春天的时候。我娘抱着我,问我爹该给我起个什么名字。我爹想起来外面看到的漫天飞舞的柳毛子,说就叫柳絮吧。但是,我奶奶不叫我柳絮,说是太拗口了,每逢抱了我出去串门,张口一个俺黑妮,闭口一个俺黑妮,黑妮长黑妮短的,村里人也就不叫我柳絮,叫我黑妮了。从小到大,我也喜欢人们叫我黑妮,包括你,心里会感觉说不出的亲切呢。至于奶奶为什么叫我黑妮,听我娘说,除了农村里习惯给自己家的孩子起一个顺口的、土里土气的小名外,还因为我小时候长得黑,担心我长大了还是长得黑。男孩子长得白黑无所谓,女孩子总是要长得白一些才好看。虽然有一个‘黑妮’的小名,我还是没有长白一些,辜负了奶奶的一片期望。不过,这又算什么呢?长得黑的人是不怕被日头晒的,再晒又能黑到哪儿去呀。”
信中还说到了她中考的失败,一点都不回避,而且字里行间流露内心的一种平静和执着,让我感觉意外,又如释重负,在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对此,她是这样说的:
“昨天的事只是昨天的事。昨天过去了,要去想今天该怎么办,这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还有明天,明天在等着我们。最美好的是明天,我始终相信。”
她问我是否也有乳名;如果有,是不是就叫臭旦。我铭记在心,回家后问我妈我的乳名。我妈说我没有小名,从小到大,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一直叫我秦风。我摇着她的肩膀要她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忘了。我妈语气肯定地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彻底失望了,感觉和柳絮比,有一种生命和阅历苍白的失落感。于是,为了掩饰我生命和阅历的苍白,在写给柳絮的第二封信中,我告诉她我的小名的确就叫臭旦,还编了一个小故事骗她相信,信的落款也写的是臭旦。从此,在来往的信件中,柳絮称我臭旦,我称她黑妮了。
我开始频繁地给柳絮写信,学习和生活中的欢乐、烦恼,以及发生在周围的趣事,总是第一时间告诉她,与她共同分享。我这样做,还因为渴望读到她的文字。
我喜欢中午或者下午放学后,一个人在教室里读她的来信。高一还不到学习紧张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教室里安静、空荡,可以给予我展开想象的环境和空间。
“那些信呢?有没有一直保存着?”
明月并没有睡着,虽然她一直合着眼。
“烧了。保存了多年后,烧了,都付之一炬了。”他说。
“为什么呀?一直保存了多年,就那样说烧就烧了?太简单了吧。“明月大声问道。
她在他的怀里翻个身,仰望着他的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眼神中是压抑着的怨恨。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似乎是陷入了深思。
“我理解的。”明月语气一转,重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了。
“感觉没有再保存的意义了,必须烧掉。”他说。
“总会有原因的吧?是不是——”
他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打断她的话:
“和她毫无关系。她从来不随便翻我保存的东西,就像我从不随便翻她保存的东西一样。”
“那为什么?是因为柳絮死了,让你感觉到它们没有了保存的价值吗?”明月说。
“我曾经无数次这样想过:在宁静的夜晚,守着一盏桔红色的床头灯,两个人相互依偎了,一人一只手共执了信纸,一封一封地看彼此写给对方的信,按着时间顺序,看了我写给你的,再接着看你写给我的,就像现在你问我答这样。”他说。
“很浪漫。”明月说。
“会感觉到很满足,那怕过得是一种拮据的日子。”他说。
“和柳絮这样说起来过吗”明月说。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空想而已。”他饱含悔恨地说,“拥有的时候,我们总是想不到去享受它的幸福;而一旦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时,才去做毫无意义的假想。”
“你相信有来世吗?”明月说。
“谁知道呢?相信又有什么用。如果真的有来世,不知做为同龄人的两个人因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同,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人时候是否还有缘为同龄人?”他说。
“你是担心来世相见的时候,你正值青春年少,而她已经人老珠黄了,是吗?”明月说。
“你相信有来世吗?”他说。
“相信,而且感觉它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我呢。”明月说。
“‘来世再见’,每每听到电视剧中的人物这样说,特别是满脸的虔诚和感动,真怀疑有来世呢。”他说。
“让我们都相信吧。”明月说,“听人们讲,生的人为死的人烧纸钱的时候,纸灰飘得很高,就是死的人收到了,对生的人很满意,而生的人也会感到安慰呢。”
“这样的说法,我像是也听到过的。”他说,“那天晚上,我烧我们相互写给对方的信的时候,不,是我寄给在另一个世界的她的时候,你猜怎么样?纸灰真的飘得很高,纷纷扬扬,久久不落。还有,我仿佛听到了她的抽泣,她感动的抽泣,于是我也哭了。”
“还有,听人们讲死者还会向生者托梦,在里梦里告诉生者他心里想说的话。”明月说。
“是的。同是那天晚上,我的确是做梦了,见到了她,我们好像还去了一个地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他说。
“去了什么地方,可还记得?”明月说。
“一点也记不得了。似乎是在梦醒来的时候就忘得差不多了。”他说。
“不会是骗我吧?”明月说。
“怎么可能呢?”他说。
“刚才,你还说为了让她相信你是有一个叫臭旦的小名,故意编了一个故事哩。”明月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她,柳絮,现在就躲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静静地听我说呢。她的灵魂。”他说。
“如果人死了有灵魂,那么它们一定是无处不在的。”明月说。
“是的,它们不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他说。
“抱紧我一点吧。”明月用力朝他的怀里偎了偎,“我有点害怕。”
“请相信好了,善良的人去世了,她的灵魂了一定是善良的。”他说。
“她不应该再善良了。因为善良的人总是被人欺负,遭遇不幸。”明月说。
“我始终坚信柳絮不会变,不会成为另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柳絮。”他说。
“再抱紧我一点吧。”明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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