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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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家每户的厕所——村里人都叫茅子,也是片状的石头砌成的,围墙刚过腰,也不棚顶,蹲下去,看不见脸;站起来,又刚好挡住了下半身,通风透气,又不至于春光外泄。蹲在里面,天上有鸟和飞机飞过,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得到。只是不知道下雨的时候,是不是要在头顶上打一把伞。站在小解的男人,看见街里走过什么人,还要拉几句家常,或者问候一声。这样的厕所,大多是一户人家有两个。只所以有两个,并不是分男女,而是分家里人和外人。家里人用的,口开在院子里;供外人用的,口开在大街上。有外人来了,一旦犯急,很方便,又为主人家积蓄了地里的肥料。这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体现的是村里人一种纯朴的处世哲学。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正东张西望,想该如何走,旁边的一个厕所里霍然站起来一位脸膛红黑的中年妇女,一边双手朝起提腰里的裤子,一边问我找谁,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倒是我一时慌了神,说谁也不找,匆忙离开,也不辨方向了。
村里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也可见到一段一段铺了那种片状的石头。
我走着一条可心并排行两马车的街道,它的宽绰炫示着它在其它街道中的中心地位。但它却不是最干净的,甚至是肮脏的。路中央撒着一串串牛、羊、马、骡、驴等农村所能有的牲口的粪便,青草味和发酵后的腥臭味混合在燥热的空气中。几只身披黑铁甲的屎克螂,各自滚着一个比自己的身体大几倍的粪球,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翻山越岭,模样笨拙,却精神执着,极富生活情趣,让人感觉好笑的同时,又有某种源自内心的震颤。
一个黑家伙后爪着地,前爪扒着一个核桃大的粪球,推着向一面坡顶滚动,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要到达坡顶了,还有一步之遥,它却筋疲力尽了,葡然倒地,巨大的粪球向相反的方向滚落,压过它的身体,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落入谷底了。它伏在那里喘息片刻,从失败的懊悔中醒悟过来,掉转头,像一辆开足了马力的坦克快速地追上去,绕着那个粪球转了两圈儿,认真地端详了一番后,毅然将两只前爪扒上去了。
还有一个黑家伙,滚着一个粪球下坡,同样付出了代价。它先是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被惯性摔出去,一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它为了站起来,连续不断地弹腿,想来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一分钟,两分钟,身体在地上不停地打着转儿,始终未能如愿,在抓住了一片一端粘在地上的草叶后,才笨拙地爬了起来,茫然四顾,俄而向远处的粪球极速奔跑过去。它不得不为自己的莽撞再次付出代价,被一根两端粘在地上的发丝绊倒,又摔了一个仰面朝天。这次,它蜷了腿,一动不动,摔晕了,或者彻底恢心了。
前面说到的那个家伙,再次功亏一篑,却依然不停息,开始了第三次登顶。这让我想起来——其实,我不应该这样来说——西方神话中的一个英雄,一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英雄。石头一次又一次在他推到半山腰的时候滚落,他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他也没有能够把石头推上山,却付出了生命,同时也永远地忠于了他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们常常地嘲笑动物,却总是不能发现或者即使发现了也不能对它们的某种行为表示敬佩。再没有比人更高傲自大的了。
它们是这个村庄里的另一群居民。和它们相伴的是一群苍蝇,个头大得出奇,浑身散发着蓝光,像会飞的蓝宝石。
我路过一处没有任何遮挡的完全敞开着的庭院。一棵粗大的、枝叶繁茂的槐树下,席地而坐着一位老太太。
她应该不小于八十岁吧。
手里拿着针线,埋头缝补一件白粗布衣裳,让人感觉惊奇的是竟没有戴老花镜。
和村子里的男人们一样,着上半身。
灰白、稀疏的头发挽在脑后,成一个髻,罩着黑色的网,斜插着一根簪子。
皮肤也是灰白色的,一块块深褐色的老年斑,像身体上打下的一块块补丁。
背深深地弯下去,弯成了一张弓。
像两个空瘪的粮袋,垂在胸前。
盘着腿,光着的两只脚并不比新生婴儿的大。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胡同里跑出来,光着,浑身是土。他跑到老太太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拨开老太太的一只手臂,钻进她的怀里了。
“小狗日哩,针可不长眼,扎着你了哩。”
“奶奶。”
“你娘哩。”
“后沟里了。”
小孙子一只手抓住奶奶的一只空着的粮袋,用嘴吮吸着,另一只手又摸到了另一只空粮袋。
“小狗日哩,又来偷嘴吃了哩。”
小孙子放开嘴里吮吸着的*,仰着小脸望着奶奶格格地笑个不停。
“去,吃你娘的哩。”
“不。”
“省着给谁吃哩?”
“不跟你说。”
“扎你小狗日的。”
“不。”
小孙子背过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沾满了土的。
“还有水儿呐。”
“有,多哩。”
“有个屁,早叫你爹吃光了哩。”
“可甜哩。”
“沾着蜜呐?”
“嗯,沾着蜜哩。”
“你娘的才哩甜。”
“我娘的是辣哩。”
“小狗日哩。”
离开祖孙俩,我推着自行车朝村子东南角的方向走,穿过几条狭窄的小胡同,看到了路边的一口水井,竟是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柳絮家门前。
一块宽约二尺,厚约半尺,高约五尺的条形石栽在地下,半腰里凿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洞,穿了一根有碗口粗的木棒,木棒的中间又被两根胳膊粗的木棍呈“Ⅹ”形支撑着,最末端套着木质的辘轳。辘轳头的摇柄是自然生成的带弧形的木柄,被打水人的手摸得光溜溜的。辘轳头上一匝一匝地缠着井绳,向黑洞洞的井口里垂下来尺余长乌黑的铁链。井台也是片状石砌成的,比地面高也约半尺,打水的人常站的地方,石头被踩得平整光滑,像用心打磨过一般。其它地方石头是粗糙的,而且石缝中长出来一种葡伏生的叶片宽大的野草。井口是不规则的圆形,细听,里面传来叮咚的滴水声,声音清脆,还带着回声,给人幽静的感觉。打量水井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柳絮的父亲爬在井沿上和女儿挣扎的情景,并再次为柳絮的沉着和勇敢,以及那种浑厚的父女之爱所感动。
站在井边朝院子里看,柳絮家里的情景即在眼前。院墙同样是用那种村里人常用的片状石砌成的。所谓的大门连一个木栅栏也没有,一只披着闪亮的羽毛的花公鸡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走出来。
北房四间,三个屋,三扇门。门是老式的门,木门,对扇开的,地上有门槛,弓形,和地面之间有一定的空隙,平时用一块长木板挡着,拿掉木板,可以直接把屋里的垃圾扫出来。门扇上挂着门镣吊,铁打的,口头集上人几家铁匠铺,都打这种门镣吊,一套包括两个铁鼻子和一串铁镣吊。铁匠铺卖的时候,一个铁鼻子是和一串门镣吊连在一起的,把铁鼻子钉进门扇里,门镣吊把两个铁鼻子连在一起,加上一把锁子就锁了门。

说到门镣吊,我想起来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小的时候是否也听过。
一位母亲回娘家走亲,到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留在家里的孩子胆小,早早地闩了屋门等母亲回来。一只狼来了,想吃掉屋里的孩子,因为进不去门,就冒充孩子的母亲叫门。
“门墩墩,镣吊吊,姥娘门前走亲回来了。”
“听声音,你不是我娘。”孩子很聪明。
“我就是你娘,没有顾得喝水,嗓子哑了。”
“你让我摸摸你。”
孩子把手小从门缝里伸出来,狼掉过,让孩子摸它的尾巴。
“怎么毛绒绒的?”
“哎,姥娘给了几匹麻,没处儿拿,沟儿里夹。”
还是柳絮讲给我听的。
下边又发生了什么事,忘了,反正是聪明的孩子没有被狡猾的狼吃掉。故事中的门,大概就是这种门吧。中间的一扇门吊着竹帘,黑布镶边。东边的门虚掩着。西边的门洞开着,隐约看到里面的水泥瓮,盛粮食用的。一扇门跟着一扇窗户。窗户是正方形的,木框中间横横竖竖地木条分隔出来许多大小相等的小正方形。东边的一扇窗户上垂下来许多碎了的蜘蛛网,一条一缕的,朝里面看,黑洞洞地什么也看不到。另两扇窗户上都糊着毛头纸。中间窗户上的毛头纸最新,雪白雪白,展蓬蓬的,没有丝毫破损。窗户下面,挨着墙垒了锅头,外侧放着风匣。锅上盖着用高粱紧挨着穗的那一段秸杆缀成的锅排,上面放着几个筐,一只白色的母鸡漫步其间,长脖子一伸一缩,到处寻找食物。同匣上放着一个案板,案板上又放着一把菜刀和高粱穗做的那种刷锅的刷子。西边的窗户下,靠墙放着一个水泥瓮,瓮上又放了一辆纺车,纺车上凌乱地搭了几件被揉成一团的衣裳。正上面的屋顶上垂一来一根绳子,吊着几穗高粱,一只麻雀在上面悠来荡去,时而快速地啄食,时而抬头鸣叫几声,呼朋唤友似的,时而扑楞几下翅膀,几乎要掉下来的样子。
房檐下共有两级石砌的台阶。锅头前的台阶下放了一个泔水瓮,瓮口碰出了一个大豁牙儿,为了增加瓮的容量,是斜着放在地上的。瓮旁边是一个塑料的喂猪罐,上面坐了一个瓢,用地里种的葫芦解成的那种瓢。院子里共有三棵树,都是槐树,东侧一棵,西侧两棵。一辆双轮牛拉车停在树阴里。车旁边垒着一个长形的牲口槽,里边还有牛吃剩的青草,两只鸡,一白一花,尾巴对着尾巴在草中刨食。
车在,牛也不在,柳絮和母亲一定是去了地里。我这样想,目光又在院子里扫视了一遍。悬挂在屋檐下的几穗高粱上,已经有两只麻雀在啄食了。
挨着道边的猪圈里并排睡着两头黑毛猪,躺在泥粥里,四肢伸展,露在上面的一只大耳朵不时甩动一下,吓走打扰它好梦的几只讨厌的苍蝇,一副好不懒散好不惬意的模样。一只黑母鸡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跳上猪圈墙,踱着步,一边东张西望,稍稍展翅,落入圈坑里,伸着脖子,迈着警惕的步子走近其中的一头睡懒觉的猪,突然在它沾着糠皮的嘴角猛啄了一下,腾身跳开。那头被啄的猪只沉闷地哼了一声,甩了甩大耳朵,又摇摇细尾巴,身子却纹丝不动。
我禁不住笑了。这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担着两只水桶走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她光着两片脚,头发也有些纷乱,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袖衬衣小而且瘦,露出替代腰带的黑布条,两个跃然欲出,显然不是为了时髦。
“想找口水喝。”我说。
那个时候,在农村,一个男生特别是陌生的男生来找女同学毫无疑问是要被怀疑的。所以,我只好这样说了。
“算你赶巧了。”她把水桶放在井台上,“我这就打水,等了喝吧。你是要去哪儿?”
“去找了一个同学。”我说。确定可以不被她怀疑的前提下,我不好意思对她说谎,却又不能完全如实相告。
“你是学生?”
我点点头。
柳絮父亲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很哄亮:“兰花,你跟谁说话哩。”
“过道的,找水喝哩。”
“家里有凉白开,叫他来家里喝吧。”
“喝不喝?”
“还是喝井里的吧。”我说,怀着莫名地感动。
多么热情的一位父亲!多么善良的一位父亲!同时,又是多么孤独的一位父亲呀!我真想走进那个家,撩起黑布镶边的门帘,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倾听他的孤独,他的痛苦,他的思想,他的智慧,感受他的慈祥,他的胸怀,他的对人生的别样的思考和理解。我的心中一阵酸楚。我又怎么能让他见到我,知道我的身份和来意呢?!
“大叔,人家不去哩。”
柳絮的父亲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声音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了。
胖女人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提到井台边,我蹲下来,双手扳住水桶,嘴对着水桶的沿,直喝得肚子鼓鼓的。
“俺这里的水甜吧?”
说,连忙叫了声阿姨,道了声谢。
“喝饱了?”
“喝饱了。”
“天气热,没有喝饱还接着喝,咱这里水可是多的是。”
我再次道了谢,推着自行车朝村外走了。看到村边有一条可以上到南山上的路,我就沿着一直上到了山顶,找一个能清楚地看到柳絮家里动静的地方坐下来。
徐徐的山风拂过山村,虽然是晒在太阳底下,却并不觉得有多热。
过了中午十二点后,柳絮和母亲从地里回来了。母女俩用一个脸盆洗手洗脸,又一块刷锅做饭,吃完饭后又喂猪,我一个环节不落地看着,一种普通农民生活的情趣沁入心胸,让我如痴如醉,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大概是午睡吧,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不能看到柳絮和母亲忙碌而又有序的身影。身边的蝈蝈叫得很热闹,无聊的我对它们产生了兴趣,想捉几只回家,放到院子里的树上。循着叫声,我很容易就捉到了四、五只,用茅草把它们逐一绑了,逗着玩,不想功夫不大就腻了,把它们全部放了生。其中一只还被我弄掉了一条腿。躺在茂密的草丛中,有着说不出的惬意,禁不住了一次。
下午四点钟左右,柳絮和母亲从家里走出来,消失在村里的胡同里。我从山上下来,希望能遇上柳絮,又终究没能再见到她的身影。
回家的路上,我吃了那些没有送出去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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