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遮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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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见了花都,看见了花都上空漫天飘零的各色花雨,仿佛轻盈翩跹的五彩蝴蝶,在我的视线里划过一道又一道美丽弧线,这种美好,真真不是蓝天绿草的草原能比的,然而,我还是喜欢我的草原,只因那里有我的家人,我的鹰儿,我的回忆。
车队行经在雪白的长街大道上,长街尽头便是宫城,我撩开窗纱,看见街道两旁跪满了人,他们全都扑在地上对我叩首着,可我却不喜欢这个,天知道他们叩首时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
下车时,宫门前正刮着大风,我挑了件帝峻给我打的狮皮斗篷披上,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车轿,回头望去,笔直的大街两旁,高楼堂皇,朱墙黑瓦,处处显着富饶华贵。再看身后的宫城,由低至高的殿,层层叠叠的墙,俨然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之海,千余年来不知将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深深禁锢。
念旨人哈着腰为我引路,这里左绕,那里右拐,整个宫城就像一座迷宫,一座让人怎么也摸不透的迷宫。
出乎我意料的是,皇太后比想象中的要年轻些,但也是过了三十的人了,有年华逝去的痕迹。按照念旨人一路上告诉我的,我走到她面前,跪拜叩首,嘴里轻喊:“倾城见过太后,太后千岁。”
我听见太后轻恩了一声,又望了我一会,随即伸出食指缓缓向我的脸蛋移来,她的食指上套着长而尖的指套,看上去很狰狞,我讨厌这种东西,好在当时自己是叩首着,这种厌恶的表情她应是看不到。
脸蛋被她托起,她俯视着我,我也索性抬眸去看她,我看见她的眸里晃过一丝惊讶,随即笑容便浮上了她的嘴角:“看来本宫确实是没选错人,好一张标志的脸蛋啊。”
听她这么一说,她身旁的奴婢立即就乐了,忙附和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挑着个这么标志的皇后,皇后如今年龄尚小容貌即已如此非凡,长大后定是天下第一,比那洛相之女好过千倍也不只。”
“那洛雁当了珠华十六年的第一美人,也是时候让位了。”
“娘娘说的极是。”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和洛雁扯在一起,也不知道洛雁究竟是谁,自然懒的去关心,反是被桌上那一大堆点心吸引了注意,这一路上颠簸而来,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见到有吃的怎会不嘴谗。太后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笑呵呵地把我拉到她身边问:“是不是饿了?吃吧。”
我确实是饿了,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拿起一只饼就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对她嘿嘿傻笑着,她对我的反映很是满意,又嘱咐人下去备更好的点心上来。
又看了一会,她忽然感叹一声,将我拉到她怀里,摸着我的脸蛋一副愁容面孔:“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爹没了娘,城儿,告诉本宫,你知道你父王是为何死的么?”
“先生说,他起兵谋反。。。”我停下吃饼的动作,低下头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她摸了摸我的头,哀思更浓了,“城儿,你父王死的冤枉,他的起义是被人逼的。”
我转了转眼珠,想起先生临行前的嘱咐,决定暂时还是先不问她那个逼爹爹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她要说的这个人,先生早已猜到,普天之下,她只恨麒王,如果想要收我为她用,必定先要拉我与她站同一阵线,把爹爹的死归结给麒王是最有效的法子。
“城儿,本宫问你,若是现在给你机会为你父王平反,你可愿意?”
这事,答应了是坏,不答应也是坏。
我呆呆看着太后,脑里想的,却是先生临行前嘱咐我的话。
他说,公主,万事都不可做的太绝,太绝只有一半的机会,做地摸棱两可反而能给自己留下两条不同的途径,如今你进了宫,又是以太后的懿旨成了皇后,麒王身边的人定会视你为眼中钉,想在这宫里安分地活着,太后是不得不靠的人,所以,你不能得罪,但也不能太依靠,好在,公主是个孩子,孩子可以有孩子的回答方法。
于是,按照他事先教我的,我把饼往地上一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哭喊道:“呜哇!我想爹爹,我要爹爹!”
我这一哭,太后还没回过神,她身边的奴婢到是先急了:“我的皇后娘娘,您可别哭了,在太后面前不可无礼啊!”她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母妃虽然任我调皮,可女孩子家该学的规矩我是一概不落,只是这回的哭与任性哭闹不同,不但不会让我惹怒太后,反而能帮我消了难题。
果然,太后支开了那奴婢,一把抱紧了我,目光里,三分怜悯,七分满意:“城儿,本宫可怜的孩儿,只要你以后好好听本宫的安排,将来必有让你父王平反的日子。”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扑在太后怀里拼命挤着泪水,她以为我哭便是答应了,便是愿意为她所用了,可其实,我一没说愿意,二也没说不愿意,万一将来哪天她出了什么差错,我便可以想爹爹才哭为由推脱掉自己与她的干系。
没过多久,外边宫女传报,说麒王驾到。
太后看我一眼:“大婚前见夫君有违伦常,城儿,去内屋躲躲吧。”
我点头,起身进屋,却不想被长裙拌了一脚,一个跟头摔到镜子前,欲忙着爬起来,抬头时却从镜子里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缓缓从门口踱进来。
忽然,心头一紧,我整个人就僵在了那儿。
谛听?
那个进来的人竟然是谛听?!
我蓦然回首,怔怔看着他踏进宫门,即将向我行来。
他还是那么洁白胜雪,星眸如光,嘴角弯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很好看,可却是冷的,与草原时他所露的笑容完全不一样,他如今所露的笑容,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虽然一直期盼着也相信着会与他再见,然而我从未曾想到,我们的再见,竟会是以这样的形式。
如果他当真是麒王。。
如果他当真是太后要对付的人。。
那么。。那么。。。作为太后棋子的我,今后,竟然成了他的敌人?!
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惊呆了,草原里的回忆一幕幕恍过脑海,他救我,抱我,对我笑,哄我吃药,和我拉勾。。。我实在不敢想象,当我们以这样的情形再见时,他的眼中会露出何等的失望,我更不敢想象,到那时,我又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于是,不敢多想,不再多想,就在他转眸即将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我起身,飞奔进内屋。
门口的珠帘因我的碰撞发出凌乱也清脆的击响,一如我此刻的心跳,慌乱异常。
我蜷缩在角落里,生怕他会掀帘进来,看见我的面容。
好在,不多久,太后的笑声扬了起来:“呵呵,这丫头,定是看见夫君到,心里害羞了,竟然逃地这般仓皇。”
谛听没有接话,似是根本没听到一般,过了半晌,太后又道:“别盯着里屋看了,人家到底还是个姑娘,出嫁前看夫君不好。”
我听太后说他一直看着这里,心里越发地慌乱了,幸好过了片刻,谛听淡声道:“是。”我这才放下心来。
“王儿可不常往本宫这跑啊,今日前来可是为了皇后一事?”
“是,谛听知道母后为皇后一事操劳许久,特来一谢。”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回道。
太后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半分笑意半分犀利:“依本宫看不是这样吧,王儿可是还在气本宫不让洛雁为后的事?”
“谛听不敢。”
“王儿啊,本宫知你与洛雁两小无猜,早已有对许之意,但苍王起义我们毕竟有一半的责任,若非慕梅无故死在了我们这儿,苍王也不会有这念头,朝中重臣也因此再三上诏要求补偿苍王一家,本宫思来想去,惟有将后位送予苍王之女稍可平息下重臣们的埋怨,王儿,本宫也是无奈啊。”
我知道慕梅是谁,那是母妃的闺名,是只有爹爹才能喊的名字,一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又是闷闷的难受。
偷偷掀帘看向谛听,他变了很多,不过短短几月未见,他的温柔似是全都被抽走了一般,眉宇笼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冰冷。
“谛听知道母后苦心,从未有埋怨之意,请母后放心。”
见他如此恭谨,太后的脸上浮出丝满意之色:“放心吧,本宫是不会委屈王儿的,苍王之女倾城容貌非凡,比洛雁更胜一筹,虽然还只是个孩童,可长大后必也是天仙之色,就暂且让她代替洛雁陪在你身边吧。”
“是,谨尊母后之意。”
太后的语气摆明了是把我当棋子,什么叫代替洛雁陪在他身边,就好象我是个替身皇妃,不过是别人的影子,那时的我虽不能将这番弦外之音全部听懂,可“代替”两字还是让我的心禁不住紧了一紧。
谛听起身,向太后颔首后转身离去,经过内屋时,他忽然顿步,转眸向这里看了一眼,我忙把头缩回来,他虽有迟疑,但未作探究,径自离开太后的慈安殿。
他走后,太后又把我叫到跟前,笑着问我:“对这一夫君可还满意?”
我硬扯出抹笑:“比点心还满意。”
她笑我傻,我宁愿傻,在这宫里,谁越傻,活地也越长,越轻松。可是,太后不是个会让我轻松的人,作为棋子的我想要轻松,根本是痴人说梦话。。。
大婚那天,宫城里到处落满了红,就连天空飘的花雨也是红的,我早早便起了床,拖着长长的裙摆坐在宫阁外的草坪上怔怔望着天空,帝峻,鹰儿,你们可还好么?今天我就要出嫁了,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回到草原的我,会被你们忘记么?
宫女为我套上一件又一件喜服,又用鲜红的胭脂抹了我满脸,太后赞我漂亮,可望着镜中的自己,我是怎看怎么不顺眼,这些衣服明显太累赘了,套在我身上只能把我衬地更瘦小,还有那些金钗银簪,好俗气,还没爹爹送给母妃的一朵梅花漂亮。
“城儿,记住这一刻,永远记住这一刻,从今天起,你就是皇后了,以后,整个天下都会是我们的!”太后用手紧抓住我的胳膊,长而尖的指套深深掐进我的肉里,很痛!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一直很想把这一场景忘却,即使是在冷宫里,是在紫云山里,是在悬崖边缘的地方,这个场景仍旧如噩梦一般缠绕在我的脑海,怎么抹也抹不掉了。
笙笙的宫乐,翩然的歌舞,十岁的我在一群宫女侍卫的簇拥下走在通往大殿的红地毯上,头顶有漫天飘扬的樱花,乘着风的调,纷纷扬扬,晶莹如雪,我偶尔能闻到隐约的芬芳,心里却回想起草原上永远不散的芳草清香。
红色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脸,太后对我施了一个小小的幻术,我能从喜帕里看到周围的世界,可别人却看不清我的脸,所以,我看见了谛听,而谛听却仍不知那就是我,那个在草原上说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丫头。
天麒四年,我成了珠华建国一千四百九十七年来最小的皇后,还记得那天,小小的我将小小的手放进他宽大的掌中,一股暖流在我的指尖涌动,我抬头去看他,他也低头凝望住我,这一望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味道,仿佛自这一望起,我和他的故事正式开启,而那番结局,虽想不到,却也至少值得我含笑而终了。
烦琐的拜天仪式结束后,新娘的事大致是过去了,谛听还要在大殿上宴请朝堂众臣,而我则可先回到我的宫阁里暂且休息,等待谛听宴完酒席后进我寝宫为我揭开喜帕,只要想到这一幕,我的心就渐渐慌乱起来。
宫女玉儿端来了纸和笔,按照习俗,皇后必须亲自为自己的宫阁取名,我歪头略想了下,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芳草居。
在我认识灸舞后,他老笑我的宫阁名字看上去寒酸,好象是人家牧民家的名字,我却告诉他,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天底下再好的宫阁也抵不上草原上一顶帐篷的一分好。而不久后,我也知道了谛听宫阁的名字,天涯殿。
近午夜的时候,谛听来了,我已等地快睡着,靠在窗拦上眯着眼睛,他好似让宫女不要打搅我,所以没有一个宫女提醒我他来了,却是我自己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忽然睁开了眼睛。
窗开着,夜风将我的喜帕时不时吹起,又时不时落下。我坐起身,望着他一步步靠向我,然后在我跟前停下,宫女们将玉钩递上,那是挑喜帕用的,他轻轻拿起,另一手挥了挥,示意她们全下去。我看见宫女离去时的表情带着一抹羞涩,于是,我也羞涩了起来,脸蛋突然火辣辣地烫。
待她们都走了,谛听才将玉钩伸出钩上了我的喜帕,我一慌,下意识地躲开他向后退去。他一怔,似是没料到我会有此反映,可转而,一抹笑容浮上了他的嘴角,我能感受到那抹笑容的温度,很冰,很凉,犹如冬夜里最寒冷的风
“怎么?是羞还是怕?”他的语气冷地可怕,我哆嗦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见我不理他,突然笑地更开了,“莫非是我高估太后了么,竟然把一个胆子这么小的孩子送到我身边。”
我死死拽着喜帕,咬住下唇硬是不让自己出声。
他见我如此反映,叹笑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哥哥帝峻可好?”
我点头以作回应,他勾了勾唇角,轻轻在我身边坐下:“你可知,我去过你的家乡草原,那里的景色很美,人也很单纯。”
我微怔,心中竟有了丝窃喜,可窃喜过后,我更不愿让他揭这喜帕了。
“莫非你准备一直不和我说话么?我可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啊。”这次,他的语气不再冰冷,却是有了笑意。
我摇头亦点头,又是回答地摸棱两可。
他轻叹一声,隔着喜帕摸了摸我的头,可声音却蓦然沉了下去:“倾城,在这宫里,懦弱和单纯是最忌讳的东西,因为随时随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吃了你,包括我。”
他说最后三字的时候,语气瞬间犀利起来,尽管隔着喜帕,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投射而来的目光是如此冰冷地令人心颤。于是,终于忍不住了,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不会。”
“哦?为什么?”他哼笑。
我顿了一顿,抬头对上他犀利的目光:“因为,你是善良的人。”
惊讶从他的眸心忽闪而过,更或许不仅仅是忽闪,而是停留了很久,他怔怔地望着我,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可转瞬又被一种嘲讽代替:“太后就是这么教你对我说话的么?”
我本想对他笑,可听见他这句话一刹那,我的笑容彻底僵硬住了。他不再看我,而是甩开我的手,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倾城,听说你比洛雁还要美上几分。”
我不答他,甚至暗暗讨厌起洛雁这个陌生的名字,可是,这样的抵触并没能维持多久,另外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个半脸的翠绿面具,似是玉做的,很薄,形状有些像展翅的蝴蝶。
我楞楞看了面具半会,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怪我,我不想让红颜成为祸水。”
他冷望着我,银白的发丝吹扬在半空,染着星光的荧蓝,沾着月光的淡漠。
我忽一犹豫,伸手,将面具接下。
“以后,我再也不能摘下它了么?”
戴上面具的前一刻,我定声问他。
这回,轮到他不回我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咯,我轻笑,在戴上面具的后一刻自行拉下头上的鲜红喜帕。
。。。你不和我告别么?。。。
。。。不,我有预感,我们会再见面的。。。

。。。那我们拉勾,再见面时,看谁先认出谁。。。
。。。好。。。。
喜帕乘着风,从他面前轻盈落下,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眸心淌满了惊讶与困惑,于是,悄悄地,我竟得意了起来。
谛听哥哥,是我先认出你了,很厉害吧?
像是自欺欺人般地,我在心里对他夸耀道。
其实,我并不讨厌这副面具,一来为它并不难看,二来它只有半张,正好架在我的鼻梁上,并没遮住我的嘴,所以,他依旧是可以看见我对他笑的。
于是,我笑了,从床上跳下来望着他说:“好看么?”
我只是想告诉他,给我面具没关系,让我一直戴着它也没关系,只要能让他不知道我就是草原上的那个丫头,只要能够让我在他心目里的身影永远单纯如一,我就会很满足,很开心。可是,他却楞住了,充满惊讶的双眸突然一黯,那种神色,竟是痛心。
“你,早点休息。。。”他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从宫阁大门走过,渐渐消失在花园尽头,心里只觉得对他很是不舍,并没其他太多的情素。可是,很多年以后,等我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女人心思了,我才突然发觉,自己的新婚之夜没有夫君陪伴,竟是如此悲哀的一件事情。
一张面具,等于昭示了我与谛听之间僵冷的关系。
初来宫廷的那几日,即使整天躲在芳草居里不出去,谣言与嘲讽仍会源源不绝地传入我耳,太后对此不闻不问,甚至对谛听给我面具的事毫无反映。
按照祖上传下的规矩,立后的两年内,君王不得纳妃,不得纳嫔。听玉儿说,谛听每晚都会招一个宫女去他的天涯殿,没过几月,宫里突然多出好多婕妤昭仪,我知她们各个都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偏是我,成了他们梦中的魇。
于是,更汹涌的暗讽,更疯狂的偏嘲,我把自己关在芳草居里,自以为不出去一步便能听不见也看不见,可是,在如此人云亦云的宫里,我怎能如此轻松的逃开一切?
白天,捧着先生给我的书,说是为了打发时间,思绪却飘到了遥远的草原。
夜晚,趁着人不多的时间,我会偷偷跑到离天涯殿不远的池塘边,并非是我故意要接近那座宫殿,只是这里的月,倒映在水里,实在太美。。
芳草居里没有镜子,我的脸被掩着,镜子放我这儿反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既然如此,不如不要放置镜子,让镜子去它该去的地方,至少这点权利,我还有。
没有人见过我的面容,即使是服侍我的宫女们也没有,每每梳洗,她们都会退到一边低下头,她们不能看,她们不敢看,由于没有镜子,真正看清自己戴着面具是何等容颜的时候是第一回坐在池塘边。
趁着月光,我看见青玉面具遮掩住我的半张脸,犹如一只青色蝴蝶静静停留在我的鼻尖。
由于这里的月光,由于这里的袅无人烟,大婚后的半个多月,我几乎夜夜到此,却从没注意过,这里之所以静谧没人是因为离此不远的宫楼便是画坊,画坊的画师们常在这儿作画,谛听是惜画之人,特地圈出此处赠予画坊,不让宫女侍卫随便进入。
于是,有一夜,当一个画师站在画坊顶处作画的时候,我刚好坐在池塘边,赤脚踢打池塘的水面,我喜欢看水花在月光下飞溅出点点晶莹,仿佛只有对着如此晶莹的东西,我才能真心笑开。
于是,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那个画师认真将我画下,甚至在几天后的夜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呈递给谛听与太后。
由于我太小,那次夜宴,我没有出席,也庆幸自己没有出席。
只是夜宴后的一天,太后终于把我唤去。
她笑看着我的面具,轻摇头道:“这世间有许多东西都能被遮掩,惟独两样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一是人心,另一样,便是能动人心的人美。”
她扬了扬手,一个宫女立即抱着画卷上前。
我从她的笑里看出了几分得意的味道,隐隐感觉她定是从面具里揣摩出了什么,只是始终不点破,仿佛在等戏开场。
而后,画卷被展开,我看见了画里的自己,坐在池边,迎着晶莹如雪的水珠,笑望天上明月。
太后忽地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城儿,你可知,眼前这副画在昨日夜宴上惊起了多少人么?你可知,那群一直讽你笑你的女人昨日在夜宴上是何等的不甘与妒忌么?她们太肤浅,只认为人的美就是容貌的美,又怎会料到,你的美根本不是一张面具可以遮掩的了的,城儿,不要辜负了这种美,要好好利用它,千万不要辜负了。”
后来想想,太后并非对谛听给我面具的事不闻不问,她只是在寻求一个机会好一鸣惊人,更或者整件事根本就是她处心积虑安排的一个巧合,一个天衣无缝的巧合,震慑住整个后宫的同时也逼着谛听无法忽视我的存在。
这场夜宴之后,宫里不再有人对我说三道四,似是谛听下了明令,谁敢再对皇后不敬,一律当罪论处,我清楚,这些举动并非是他为我的容貌所动容,只是,他需要给太后一个答复,为这场小风波划下真正的句号。
而我,虽说只见过那画一眼,却就此无法忘怀。
画的笔法很娴熟,当真如梦似幻,可真正让我惊心的却是画里我自己的笑容,一直以为我的笑是明亮而欢快的,认识我的每个人也都说,我的笑是明亮而欢快的,可偏偏,那个月夜下的我,笑地如此无力,如此苍白,仿佛曾经自由调皮的我已经不在,坐在池边的,只是一缕寂寞幽魂。
托这件事的福,我渐渐过上了正常生活,太后命我每日必去向她请安,说是请安,其实就是对我的暗中调教。
太后有一子一女,皇子去边疆习军,只有一位公主陪在身边,公主名吟雪,比我大三岁,却恍然一副十六七岁的沉稳模样,我渐渐明白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意思,在这沉郁深深的宫城里长大的男女,注定都会比平常人家的孩子成熟地更早些。其实,我又何尝不是?
吟雪长地国色天香,又天生聪慧,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难怪教我们书的台甫会如此看重她,我虽是皇后,可毕竟也是个孩子,所以得随宫城里的公主皇子一起读书,与吟雪的天资聪颖相比,我简直是台甫心中的一个痛,上课不是睡觉就是逃跑,几乎每回都把他气地胡子上翘又奈我不得。
“皇后啊,女经是每位女子必读的圣书,马虎不得啊。”他苦口婆心地把书递到我面前,我却傻呵呵地乱翻着,完全没心思去读它,其实,他上课的那些东西我早已都学过,在军营的帐篷里,先生全部都教会了我,只是我偏偏喜欢装糊涂,偏偏不想讨好他这个自恃甚高的台甫,在我眼里,除了先生,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令我心服口服的老师了。
不过我不讨厌吟雪,甚至挺喜欢她,她总是静静的,让人看不进她心里,仿佛阳光下安静盛开的白莲,那份美只等人来赏,不随意招摇,我常会边吃着宫女送上来的点心边傻傻看她写字作画,有时,她会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于是,我也对她笑,两朵笑在阳光下同时绽放,那种令人心惊的美,我可以从周围人的眼神中看到。
似乎,喜欢她的还不只是我,也不只是台甫,还有谛听,每隔三五时日,谛听就会挑些礼物来送她,或许因为她是太后的女儿,更或许她本就可人,让人忍不住地想怜她,可她似乎并不喜欢谛听的礼物,每每接到,她的笑容都会霎然淡去,转而换成与谛听一样淡淡的忧伤,慢慢沉淀在她的眸心深处。
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半年后竟还有了眩晕咳嗽的迹象,玉儿问我要不要请太医,我摇头说不要,那种感觉,竟有点像赌气,赌气没人关心我,没人会像怜爱吟雪那样怜爱我,恨不能哪天自己突然昏死过去,然后惹急一群人跑我宫殿来,但回头再想想,又会觉得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可笑。
现在想想,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如果不是因为昏厥,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发现那座院子,永远也不会遇见那个人。
那天从太后寝宫出来,我突然想慢慢自己步回去,便差遣玉儿先行回宫给我准备沐浴,正值盛夏,天气很热,有点闷,才走一半,我的昏眩病便发作了,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转地我完全没了方向感,我强忍着又走了一会,只觉得胃在蠕动,头好涨,周围的蝉叫好吵,在吸气时,一口气没提上来,人却摔了下去。
我昏过去前,最后看到的是纯净的蓝色天空,然后是一张人脸,一张算不得美却极起温婉的脸,渐渐在我脑海里融化成了雾气。
“皇后娘娘,您可是醒了。”睁眼后的第一时刻,我便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的语里略带笑意,犹如古筝的琴音,天籁般动听。
我转眸去看她,却望见她眼中闪闪莹动的惊艳与欣慰:“常听人说娘娘的容貌如何不可方物,今日见着,才算心服。”
我笑了笑:“戴着面具,你也能看清我的美丑么?”
她略是摇头:“这叫犹抱琵琶半遮面,愈是看不着,愈是让人心痒,无形中增强了美感。”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歪了歪头道:“你是谁?”
她微笑着作揖:“奴婢名瞳雨,居婕妤。”
“你是谛听的人?”我有些失望。
“不,”她笑摇摇头,“奴婢是前皇的婕妤,并非当今麒王的。”
听她这么说,我这才安了心,渐渐露出了笑容,在这座宫城里,我从没遇见过前皇的妃子,她是第一个,恐怕,也是唯一的一个。
见我笑开,她淡收嘴角,转而有了丝愁色:“皇后娘娘,您的身子很虚,该叫太医来调养调养。”
“可我不想叫太医。”
“为什么?”
“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我耸了耸肩,傻傻笑着,瞳雨一怔,抚了抚我的脸,满眼怜惜。
“傻孩子,即使现在还没出现,可总有一天定会出现一人爱你如掌上明珠,信我,可好?”
我歪头望着她,忽然闻上一股熟悉的香,那是梅花的香,是母妃最爱的香味:“你也喜欢梅花么?”
“恩。”她点头。
我笑地更开心了:“我母妃也喜欢梅花,她给我做的衣服里全是梅花,你看,这件上面就有。”我兴奋地撩起衣袖给她看,自从进宫以后,除了大婚当天之外,我几乎没动过宫里为我准备的衣服,那些衣服虽然华丽漂亮,却没有母妃的味道,我只想穿有母妃味道的衣服。
瞳雨走近我,轻轻抚过那些梅花,叹道:“真是极好的针法,皇后的母妃定是贤惠聪慧之人。”
“不只呢,我母妃还很漂亮,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
“哦?比天下第一的皇后娘娘还美么?”她开玩笑地望着我,我却当了真,拼命点头着。
突然觉得,面对她的时候,以前的单纯任性全都回到了我的身体,仿佛只要有她在身旁,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放下一切警惕,真真正正变回草原上那个谁也奈我不得的鹰儿。
她被我的傻劲逗乐了,掩嘴轻轻笑着,我喜欢看她笑,就好像母妃重展笑颜一般,于是,又是情不自禁地,我拉住了她的手问她:“我可不可以叫你姑姑?”
“姑姑?”她一怔,似想拒绝,但没过半晌就释然了,“也罢,反正我这清净,皇后叫我姑姑,该没人会注意的。”
我笑着点头,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回如此开心,仿佛在这冰冷的宫城里,我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藤蔓,几年后,灸舞曾心血来潮地问我,宫里众多女官你都视之若无,为何惟独对瞳雨如此上心,我轻笑着答,或许是为她太像母妃,更或许是为她从不把我当皇后娘娘看待,在她的眼里,我是真正的孩子,一个需要人关心怜爱却又寂寞的孩子。
瞳雨的宫阁确实清净,而且不大,位于宫城的偏僻地方,就连宫女也只有一个。可她的前庭里却种了好多花,许多我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这些花朵朵姹紫嫣红,争奇却不斗艳,很适合瞳雨的性子。
瞳雨说她闲来无事就以种花消遣,看着花朵一个个在阳光下怒放,她的心情也会随之好起来,那晚,她迎着月色在花丛中为我弹了一曲《芳草天涯》。
天涯草,草天涯,花朵绽,是芳华。
明月心,星光火,芳华灿烂,不过刹那。
我愿与君为月为星,耀舞夜空遥相辉映,只盼夜也长来情更长,芳草遍地是天涯。
我头一回明白,原来身为女子竟可做到如此出尘脱俗的境界,琴仍是一般的琴,月仍是往夜的月,却因多了她这份音,有了她这份情,一切不再寻常,恍若梦境般飘渺地不可思议。
“这首歌是姑姑自己做的么?”我哼着小调,忽然问她。
她笑摇摇头:“不,这是一千多年前,天神魂女在与吾王珠华诀别时做的歌,那时珠华和人类女子结婚了,魂女伤心欲绝,在他结婚后将此歌相赠,意在表明,她与珠华的爱虽只是刹那芳华,可他对珠华的情却犹如天地间随处可见的芳草,伴随时间轮回,生生不息。”
我听到这里,忽然心痛异常。
瞳雨望着我又道:“魂女在写完此歌后不久就梦灵爆发,终是死在她所爱之人珠华的箭下。”
我淡笑:“难怪这歌这么悲伤,听地我心头怪难受的。”
瞳雨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我不明所以,歪头看向她,她这才回神,转而问我道:“娘娘,可想学琴?”
我忙用力点头,几乎没扭着脖子。
她起身,双手托起我的指头细瞧,不会儿便笑了:“娘娘的指如此漂亮,定是学琴的好料。”
“可是学了有什么用,给谁看?”我突然有些不懂。
她笑:“宫里的女子,多一技没什么了不起,少一技却是万万不能的。”
“那我不完了,琴棋书画,除了书,我没一个会的。”以前先生总忙着教我书里的知识,对于女红那类,由于是在军营里,实在关切不多。
瞳雨闻言沉思了会,握着我的手道:“如若娘娘不嫌弃,就让奴婢来教你如何?”
“可以么?”我对她眨眨眼睛,眸里忽闪忽闪的。
她轻轻点头,笑言:“当然可以,那可是奴婢的荣幸。”
后来和她处久了我才知道,瞳雨不仅会歌,会琴,还会舞,她最出彩的就是舞,曾以一舞瞬间把前皇迷地颠来倒去,一举从宫女升格到了婕妤。
这对于没有家世背景的宫女而言简直是人人羡慕的奇迹,前皇确实有独宠过她好一阵子,可即使是再美的女人,想留住九五之尊的心,也终究是天方夜潭而已,三千粉黛佳丽,独宠永远只能是刹那芳华的美丽。
我曾问过瞳雨:“是不是宫里的女人只能是这般下场?”
她摇头道:“太后不就风光至今么?”
“可她是争来的,我什么也不想争啊。”
“哦?包括麒王也不想么?”
“他,是我永远也争不到的人。”我微笑着指了指脸上的面具。
瞳雨皱眉,眸心滑过痛惜之色:“皇后啊,这世上没有绝对可言,只有抱着希望,人才能好好活下去。”
我真的很感谢瞳雨当初对我说了这句话,若非有这句徘徊在我的心海,三番两次地让我尝试苟延残喘,我恐怕早已选择遗弃掉这个人世,从那方悬崖上,带着痛苦长坠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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