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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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七夕那天被爹爹拣到的,所以,爹爹说,七夕便是我出生的日子。
来到宫里的第一个秋真的是多事之秋,由于我已过十一,太后以为我对宫里的日子该是适应了些,对我的调教突然严厉起来,好在有瞳雨帮我,女艺之类我大都能过,至于那些察言观色为人处事的道理,因为常期得和太后这类人混在一起,久而久之也就懂了些。
瞳雨一开始还劝我让太医来看下身子,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无动于衷的关系,渐渐地,她也就不劝我了,转而自行为我调理身体,只是她的调理方式很奇怪,用的药全是花粉,这样也好,反正我忌苦,正乐着不用吃苦药,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有时正常地像个没事人,有时说昏就昏了。
瞳雨确实是个好老师,琴、棋、画,无论哪样我都进步地很快,可这三样都无法和我的舞比,瞳雨笑说我和她一样,天生就是个一舞不愿停的丫头,其实,我只是喜欢云袖在风中飘舞的感觉,那般轻盈就好比背后长了翅膀,脚底浮了云彩,仿佛再一睁眼,我已然坐在云端上,摇晃着双腿,欣赏着蓝天。
玉儿告诉我,如今宫里最得宠的就是林贵人,谛听已经连着招了她好几夜,我笑着说她多嘴多舌,不如投胎当鹦鹉得了,她竟误以为我要因此事而杀她,吓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于是又明白了一件事,在这宫里,即使是玩笑话也能被人当作利剑。
我和吟雪越来越好了,只要不上课,她就会跑到我的芳草居来陪我,带着我最爱吃的点心,我常拉她坐在前庭的大草地前,聊草原聊家乡,聊许多我自己的事情,她每每都会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弯着一成不变的笑,似是在听,又似没有。
后来,我把她带到了瞳雨那儿,我想瞳雨一定会喜欢她,就像喜欢我那样。初见到她的时候,瞳雨便认出了她是谁,她对她下跪,恭谨地请着安,吟雪点头,也颔首说了声:“婕妤不必多礼。”便不多话。
“你们认识?”我望着她们两人,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在两人的目光中悄悄流淌着。
瞳雨点头,笑着说:“我们见过面,不过那时候公主还很小,可能不怎么记得奴婢。”
“你是父皇最宠的妃子,唯一一个能在父皇占卜时陪在他身边的人,这样的你,想忘,我也忘不掉。”她说完,笑把目光转向了瞳雨。
瞳雨含笑,说地漫不经心:“公主忘记不了的恐怕不是奴婢,而是那个占卜吧。”
吟雪笑容一涩,回头去看身旁姹紫嫣红的花朵。
我跟着瞳雨去准备糕点,悄悄问她:“什么占卜,是关于雪儿姐姐的占卜么?”
瞳雨将糕点放进盘里笑道:“先皇在世时曾替自己的每个子女都占过卜,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
我疑惑了:“真的么?那。。。姑姑知道麒王的占卜结果么?”
“是王啊,”瞳雨浅浅笑着,“就是今日,他会成为麒王的结果。”
我看不真切她笑里的真假,也实在不愿去多琢磨她,这宫里需要琢磨的人太多,我宁可她永远不在这里面。
半晌,反是她先问我:“娘娘,好象对吟雪公主的事很上心。”
我笑笑:“雪儿姐姐对我很好,我不想她有事。”
瞳雨轻问:“哦?怎么个好法?”
我想了想,手指一划:“恩。。她常给我做我爱吃的点心,这样的好法够不够?”
瞳雨一怔:“点心?”
她似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吞了下去,我想那些话可能不适合我听,所以也没再问下去。
吟雪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叫瞳雨姑姑,或许和我在一起久了,她知我孤独寂寞,需要人疼,她一直很照顾我,我是真心想把她当朋友,尽管她从不告诉我占卜的结果,尽管我知道有许多事她都不愿和我说。
瞳雨将点心送了上来,可才吃到一半,玉儿和鹃儿便一起来了,鹃儿是吟雪的侍女,两人一见着我们先叩首,然后说的是同一件事情:“方才宫里来人报喜,说林贵人怀有龙子了,奴婢来问娘娘,该送什么礼好。”
“她怀孕,关我什么事啊。”我眨着眼睛,丢下了手里的点心,吟雪却笑了。
“你这可是在妒忌?”
“我才不想妒忌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女人呢。”我噘嘴哼了一声。
吟雪笑叹口气:“城儿,礼是一定要送的,一来显得你皇后大度,二来也算是作给麒王看吧。”
我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又看向瞳雨,见她也点头同意,我才干巴巴地对玉儿说:“把前两天太后赏的那些补品给她送去吧。”
“是。”玉儿领旨,嘱咐她身后的小宫女回去准备,晚上送去林贵人的寝宫。
吟雪见我送了,才开口对鹃儿道:“去把母后送我的玉如意拿来,送去林贵人寝宫。”
“是。”鹃儿点头。
“等等,还是我亲自去准备吧,反正,我也要去次她的宫阁替母后送东西。”
我一听太后要送林贵人东西,心中不免一紧,谁知道这东西送出去后,林贵人还能不能活过今晚。
吟雪嘱咐我早些回去,晚上冷,别让寒气进了我的身子。
和我一起送别了吟雪,瞳雨的笑容才恢复了自然,她拉我进里屋坐下,从枕头旁的包袱里拿出一叠小衣服:“娘娘,若是不嫌弃,送给林贵人的礼品还是以这些东西代替吧。”
我接过那些小衣服,一件件地看,一件件地摸,越看越是喜欢:“这么好看的衣服,都是你做的么?”
“恩。”她淡笑着点头。
“别了,我还是送林贵人补品,这么好看的衣服送给她,可惜了。”
“娘娘,听我的,宁可送用的,也别送吃的。”
她抓住我的手,说地格外认真,我不懂了,莫明地望着她:“为什么,送补品不是对她的孩子更有好处么?”
她摇头,眸里多了几分忧心:“你看吟雪公主,不就送了用的没送吃的么?听姑姑一次,送衣服,不送吃的。”
“可是这些衣服这么好看。”我抓着那些衣服,一副不舍的样子。
瞳雨笑了,说:“娘娘觉得好看就好,这衣服虽算不得华丽,可我作它们时也花了不少心思,想那林贵人定会喜欢,也一定能明了娘娘心意的。”
我知道自己说不过她,也不再争,勉强答应着将衣服交给玉儿小心打理。
从她的院子里出来,我径直去了太后那儿,吟雪还没从林贵人那儿回来,我让玉儿也赶快把礼品送过去,免得又被人抓着闲言碎语的把柄。
进去时,太后正一人静静喝着茶,她一口一口地抿,小指高高翘着,长而尖的指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我走进去跪下请安,她抬眸看了我一眼便把我招到她身边。
“听说你给林贵人送去了几件小孩的衣服做礼,林贵人喜欢的很呢。”
我嘿嘿笑了:“她喜欢就好,我还怕自己送的礼拙呢。”
太后浅笑着瞟我一眼,将手里的茶放回茶几上:“礼到不拙,手工挺精致,只是,城儿,你是何时学了这么一手好女工,本宫怎不知啊。”
“我。。。我。。。。”我知她言外有音,偏生又找不出个可以搪塞她的理由来。
正心急之即,她却道:“不用心慌,你是皇后,在宫里和哪个宫女好哪个婕妤亲的并没什么大不了,本宫只是想提醒你,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太小,太单纯,看人还不够精准,结友一事还是得多斟酌些。”
我平时去瞳雨那儿都是尽量低调,为的就是不想惊动她,可尽管如此,这事仍旧能被她知道,看来她在我身边埋了不少眼线,根本连躲都躲不掉,可叹,傀儡终究是傀儡,身体上被连了多少根线,连自己都不清楚。
“其实,城儿只是看瞳婕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希望她能授予城儿,我和她顶多师徒之意,并无其他。”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你要本宫如何相信你呢?”
“城儿愿以命起誓。”
“本宫不要你的命,本宫要你以所爱之人的命起誓,如若背叛本宫,你所爱之人必将万劫不复。”
我楞住了,犹豫着道:“太后一定要这么狠心么?”
她笑地妩媚,斜眸看着我:“不够狠心的誓,如何来约束人呢?”
这个誓不发是不行的,太后明显是在逼我,可我转念一想,也罢,将来我顶多只是不顺从她,不做到背叛就行。
“好,倾城以所爱之人的命起誓,永远不背叛太后,如若背叛,所爱之人必将万劫不复。”
太后轻笑:“好一个天知地知的重誓啊。”我咬唇将目光移开,她亦沉默半晌,将我揽入怀里道:“倾城,莫要怨恨本宫,记住本宫的话,在这座宫城里,能信的人只有你自己,能帮你的人也只有你自己。”
她的声音低沉而诡异,如夜雾般弥漫在我的身体,我扑在她的怀里,听着她胸膛里一颗属于女人的心脏在勃勃跳动,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好悲哀,一切,这宫里的一切。
那晚,她带着我去了谛听的宫殿,这是我第一次去天涯殿,很讽刺,作为正室的我已入宫半年,却一次也没进过夫君的寝宫,好在,当时的我并未意识到这种讽刺的疼痛。
“谛听见过母后,母后身体可好。”依旧是平缓没有一点温度的语气,他颔首垂眸,从容不迫。
太后微笑点头,牵着我的手:“王儿,今儿刚得喜报,林贵人怀上龙子,真真让本宫心欢啊。”
谛听淡笑不语,将太后引到正堂内坐下,我没有坐,而是站在她身边,仰头望向四周。若说这是帝王的寝宫,还真有些朴素地过分,除了必要的黄幔花瓶装饰,其他异珍类的奇宝几乎没有,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不是没有奇宝,而是那样奇宝只有他能赏。
那副画挂地很精巧,就在谛听桌案的对面,他只需一抬头便能见着它。画里的人儿背着身,微微侧眸,一朵牡丹点于唇心,唇角浅浅上扬,似笑,更似愁。我注意到了画上的题词:“沉鱼虽美,不及洛雁。”
或许是当时的我确实傻,看到这一题词时,我竟暗自庆幸起自己的名字是倾城,而非沉鱼。太后随了我的目光,也看见了那副画,她笑容一滞,却是将我拉到谛听身边。
“王儿,倾城嫁过来已过半年,听说你都未曾关心过她,是不是有些失礼呵?”
“母后说的极是,是谛听疏忽了。”他浅浅颔首,手向我这边伸来,我本在看画,突然感觉到他的温度竟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谛听没料到我会这般反映,略显意外地看着我,太后更是没料到我会抵触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我心知自己又闯祸了,满眼慌张地望着他。
谛听深看我半瞬,忽然将我牵到身旁,笑对太后说:“是我不好,总不去看她,让她觉得陌生了。”
太后半信半疑地看向我。
我忙道:“台甫说了,在合房前,男女是授首不亲的。”
其实,那时的我连什么是合房都不怎么清楚,台甫自然也没说过那句话,谁敢阻止麒王和皇后接触啊,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得随便乱掰了个理由出来,没想我这一喊,谛听稍稍一怔,望着我的双眼竟隐出一丝笑意,而太后也早已掩嘴笑了起来,我这才大松口气,知道风险已过。
这件事很快便被他们遗忘了,可我却无法忘记,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推开他的手,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想要抵触他,后来在思索这两个问题的时候,我给过自己很多个答案,也许是因为林贵人怀孕了,也许是因为墙上的洛雁图,更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陌生了,成为王的他,毕竟不再是草原上那个和我拉勾赌谁先认出谁的谛听哥哥了。
真正为我解围的人是吟雪,她正好来天涯殿,察觉我的处境有些尴尬,便拉起我的手说她带了好些点心去了我的芳草居,让我陪她一起吃。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太后说:“王儿啊,皇后已过十一,可以参加些小型的宫廷宴会了,今秋的诗宴,你便带她一同出席吧。”
“是。”谛听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当我们快步出天涯殿时,他突然出声唤住,只是唤的人并非我,而是吟雪:“雪儿,这回你也去诗宴吧,好几次宫宴你都未来了。”
我看见吟雪的表情一滞,眸心淌过一丝痛楚,但随即便云散了:“是,皇兄,妹妹一定去。”
诗宴那天,我仍像往常一样没有用宫里的衣服,而是挑了件素白的轻纱裙,裙摆处绣着几枝傲骨的寒梅。瞳雨为我点了些淡妆,并未浓加修饰,我很喜欢这种感觉,谢过她后便去了秋园。
临走前,瞳雨告诉了我诗宴的来历,那是宫里女官们互比才艺的宫宴,通常以诗为题,以歌舞为辅,由王亲自出题。我听完后笑着回她,姑姑直说是争宠不就得了。
这几天我又有点犯咳嗽,所以不想在那诗宴上呆太久,到达秋园的时候,女官们已齐了,宫女一声通报:“皇后娘娘到。”诗宴上的人立即都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轻轻的吸气声在人群中阵阵荡漾而开,她们回头望向我,眸里闪动着惊艳与不甘。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我,从她们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至今,她们都对画卷的事耿耿于怀。
“参见皇后娘娘。”唰地一声,女官齐齐跪下,裙萝在草地上开绽出仪态万千的花朵。
我静静走到谛听面前,对他施了个半跪礼,这回他没有拉我,而是颔首示意我坐下。
按照习俗,谛听坐正中,我坐他右边,而他的左边则坐着林贵人,这是我第一次见着她,看模样都知道她绝不是个一般姿色的女人,她的经历与瞳雨有些像,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偏以宫女之身一举晋升为贵人,可以说是所有女官中窜升最快的一个。
我曾听说宫里的昭仪婕妤们并不看好她,说她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女子,等谛听兴致过了就只能等老的份了,我却不这么觉得,她是谛听自己选的第一个贵人,这么多的女官里,偏只有她一人升到了贵人,而且还不凭借任何朝廷的势力,难道当真只为她的一厢之貌么?
“林静儿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她垂眸浅笑,向我请安。
被比自己大的人请安,说实话,我是真的不习惯,听瞳雨说,等以后谛听封了嫔妃,她们还得管我叫姐姐,真是光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我到是趁着她请安的时刻仔细瞧了下她的脸蛋,竟发现她的眉宇之间有几分与洛雁相似,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谛听会如此宠她,原来,她与我一样,都不过是别人的影子。
然而,林贵人毕竟是林贵人,毕竟是宫里第一个怀上龙子的人,先生曾再三嘱咐我,进宫后做人一定要圆滑,要学会察言观色,瞳雨也说,我还小,在皇后位子彻底牢固前,能不沾这宫里的腥就别去沾,所以,当她笑赞我头上的金簪如何漂亮的时候,我立即就把簪子拔了下来递到她面前。
“贵人怀了吾王的龙子,我却只送了些衣物给你,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今日不如就趁着诗宴的兴将礼品补上吧。”

我笑脸盈盈地望着她,将簪子放到她的手心上,我可以看见她接过簪子时眼底闪烁的光芒,却不知她这是感动还是惊愕,回眸坐下时,我注意到了谛听的目光,他正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嘴角有似笑非笑的笑意,我无视而过,挑着眉头装作没事人似地坐下了。
丝竹之声,嬉笑之声,喧闹之声时不时地在诗宴上蔓延开来,我看的出她们都很开心,原本无聊的心竟也一点点被她们鼓惑地提起了兴致,不过她们玩归玩,争也争地厉害,你一诗,我一歌,你一琴,我一舞,我终于明白了瞳雨的话,宫里的女子,多一技无可厚非,少一技却万万不能,可我却觉得像是在看猴耍,这么多女人暗中较劲的场面,实在是热闹的可以。
偶尔我会不经意地瞟谛听一眼,却见他眼神同我一样,都是戏谑,于是我便更放心地观赏起来,有时忍不住了还会偷笑出声,看也看了,笑也笑了,不觉口渴了,我转眸望见桌案上的酒,嘴上一馋,伸手便去拿它,却不曾想,我的手还没碰到杯子,谛听便抓住了它。
我一惊,回头去看他,却见他也正看着我,嘴角是比方才更明亮的戏谑:“怎么,渴了?”
我点头,对着他眨眨眼睛。
他轻笑一声,挥手对身旁的宫女说:“去给皇后准备一壶茶来。”
“我十一岁了。”我当即反抗。
“那又如何?”他自是不依我。
我皱眉,露出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就一口也不行么?
“我是你夫君,你得听我的。”他说地很温和,连笑容也是温和的,不过半晌,宫女便将茶端来了,他接过杯子,小心吹了几口,见不是很烫了才递到我面前,“喝吧。”
我的嘴早已快噘到了天上,可谁让他是我夫君呀,于是,狠狠瞪他一眼,我接过杯子一口一口乖乖喝了起来,只是,这茶的滋味,明明该是微微带着苦的茶水,可进我了的嘴里,竟有了一丝丝的甜。
这番插曲,恐怕当时除了坐在他身边的林贵人,再没人知道了,我可以看见林贵人喝酒时眼里殷切的目光,一份期待,一份失望。要论谁的身体比较重要,应该是林贵人排在我前,毕竟他怀了龙子,整个宫里的人都在围着她转,可直到她把那杯酒全都喝完了,依旧未见谛听出面阻止过。
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应该是吧,否则我怎会对他的小小关心如此雀跃,可雀跃过后,更浓郁的失落却笼罩住我,在他心里,我永远只是太后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枚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之后,今天他还会因我是孩童而疼惜一下我,那以后呢,等我长大了,和林贵人一样了,他是否还会再看我一眼?
那晚的诗宴上,这个想法一直在我心中盘旋,以至于我到后来完全对诗宴没了兴趣,女官们渐渐都有了点醉意,围在谛听身边或说或笑,我感觉谛听就像是花园里的一个路过之人,那番多情与心动,终不为花留。
喉咙又开始痒了起来,而且还痒地非常厉害,我忍不住轻咳了声,为了不打扰到谛听的兴致,便趁着他们争宠的时候悄悄退出诗宴,转而坐到不远处的河畔边,看够了这么多人的惺惺作态,竟还是这河里的宁静讨人喜欢。
夜风拂过我的脸,发被轻轻扬起,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沾着这夜色,竟有些落寞。
再回神时,吟雪已坐在我身边,我回眸望向她,一瞬的迷惘后一刻又被笑容替换:“雪儿姐姐何时来的,我坐在宴里怎么没看见你?”
她听我这般问她,微微一笑,带着些许神秘的感觉:“你怎会看的见我,心思全在你夫君身上了吧。”
“啊?”我被她说地有些糊涂。
她见我不明白,又加了几字:“以茶换酒。”
我这才恍然,原来刚才的情景,她全见着了,可其他的女官都没注意到呢。
“雪儿姐姐还真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她笑而不答,却是从背后取出了酒具:“既然我皇兄不让你喝,我们就偷着喝吧。”
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她,这可不像平时我认识的那个温柔如水的吟雪公主啊。
“怎么,你不想喝,那就罢了。”她转身要走。
“没,想喝,我早就想喝了!”我立即就拉住了她,半分是为我确实很久没喝过酒,想尝鲜,另半分却是为我看出来,她需要一个人陪她喝酒。
她见我应了,笑容这才都回了来,夜风中,凉亭下,河畔旁,我们就这么偷偷喝着酒,我不敢喝太猛,所以一口一口地抿着,可吟雪却喝地极快,喝完一杯又是一杯,我没有阻止她,心知有些话不喝醉是说不出口的。
“你觉得,那些女子快乐么?”当酒喝去大半的时候,她开了口,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落在了谛听身上。
“你说的,是麒王身边的女官们?”
“女官?”她冷笑,“依我看不过是一堆争疯吃醋的藤蔓,恨不能一辈子扒在大树身上。”
我皱眉,低叹:“宫里的女子,除了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怎么做?像我母后那样,争天下啊!”她大呼一声,我却是一惊,没想到向来内敛的吟雪公主也会说出了如此冲动的话。
“雪儿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对,想要让她说出来。
可她却摇头,笑容里落满了哀愁:“争又有什么用,一群傻子,在这种地方,争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用,他是王啊,是天底下所有臣民的王,拥有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怎么可能会专宠,怎么可能把心永远放在一个人的身上。”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一点一滴滴进我的心里,那种滋味,既沉又苦:“可他却爱着洛雁,真心地爱着。”
“洛雁?”吟雪的眼底浮出丝嘲讽,“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夺取天下可有可无的一个工具而已。”
“你错了,陛下是真的喜欢她,你见过他房里的画便知道了。”我认真地看着她。
她却摇头又摇头,讽笑又讽笑:“如果真心去爱,又何必表现地如此明目张胆?找一个像她的女人代替她,画一副她的画挂在房里,这就是爱么?这不过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他爱而已!”
我徒怔,胸口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计。
再抬眸时,正看见吟雪原本空洞的双瞳深处赫然多出了一厢柔水:“倾城,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该不会是羡慕我戴面具吧。”我随便开了句玩笑,想调和下气氛。
她笑笑,转身去看诗宴上的女官,眼底的神色,我怎么看也看不懂。
再过半会,一个宫女匆匆忙忙地跑来,在谛听耳边说了什么,原本还在百花中流连的谛听立即收起笑容,起身回了天涯殿。
他一走,我和吟雪也算是解放了,她本就厌恶这种诗宴,我也觉得咳嗽难受,想早点回去休息,所以,他走后,我和吟雪立即就准备退席了。只是,退席前,几个宫女端了几件物品上来,说是麒王赏给各女官的,女官们开心不已,纷纷拿起属于自己的礼物细瞧起来,吟雪拿到的是什么,我不知,只知道自己拿到的是件狐裘的披肩,雪白雪白的,摸上去很温暖。
“皇后娘娘,陛下还有话要奴婢转告您。”见我喜欢这披肩,端礼品的小宫女立即就附和上来了,我抬眸看着她,示意她说,她又是一个跪拜才道:“王要我转告娘娘,小心身体,别冻着。”
我心中一暖,淡淡地笑了笑,便将披肩披在了身上。
吟雪醉意很重,身边又只带了一个鹃儿,我嘱咐玉儿帮着鹃儿把公主先送回宫阁,我自己回去就可,玉儿似是不放心,怕我又像上次那样突然犯了昏眩,在宫里走错路,我却笑着安慰她:“不会,我没这么倒霉的。”
玉儿与我一般大,为人却比我沉稳的多,或许是我不愿将那份沉稳表现出来,更或许是我原本就不愿接受那份沉稳,我仍是喜欢七岁时的我,那个犹如草原上随意飞翔永无束缚的鹰儿般的我,是真正快乐着的。
见玉儿放心走了,我才回身向我的芳草居走去,夜寒透过轻纱一点一点渗进身体,连心也渐渐寒了起来,我低着头走,一边走,一边想看清自己的心思,他的心思,我实在不懂他的忽冷忽热到底代表了什么,我又是不是该让自己继续怀春下去,或许是想地实在太着迷,甚至是着了魔,再抬眸时,我竟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天涯殿旁的池塘边。
殿里有莹亮的灯火,还有一个影,嵌在染着灯色的窗纱上。对着那个影子,我伸出了手,可触摸到的只有冰冷的凉风,我失落,慢慢将手放下,也正在此时,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我曾在天涯殿里见过的人,洛雁。
她走在四五个宫女的中间,尽管斗篷上的帽檐被拉地很低,可灯火依旧映出了她的脸,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之前的迷惘突然就豁然开朗了,可豁然开朗之后却又是一阵犹如从悬崖跌落般的失落。
窗纱上的身影不再孤单一人,而是两人相拥的画面,我静静看了一会,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将身子转向了池塘。
池塘里的月,像是被揉碎了,碎碎片片地在水中荡漾着。我突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若是我从这里掉了下去,若是我死在了这个池塘,那天涯殿里夫君是否会丢下他的爱人,跑出来惋惜地看我一眼。
步子在慢慢靠近池塘边缘,十一岁的我第一次有了轻生的念头,四年前还只知道傻笑的我,竟已到了有轻生念头的地步,若是天上的爹爹和母妃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很生气,母妃一定会哭的吧。
我睁开了眼睛,止住了步,可是,眼前竟又突然地天旋地转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反映,身子一软便已掉入了池里。
“哗啦”地一声,我掉进了池里,纱裙铺散而开,雪白了一片,水的流动淹没了我耳边所有的声音,我没有挣扎,更没叫喊,而是如一片落叶般静静向池底沉淀,眼前,池塘的纯净与夜空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很诡异的蓝色,莫非这就是我看的最后一眼世界?莫非,明日的我真的只能化作一朵精魂,猜测天涯殿里的人是否会赏我惋惜的一眼。
正乱琢磨着,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
“你是哪个宫里出来的猪,竟笨到连快死了也不知道挣扎一下!”
这是他见着我后说的第一句话,至今只要一回想起这句话,我仍旧会有拍他脑门踹他一脚的强烈**,那时他刚把我拉上来,由于惯性的作用,我摔在了他的身上,更正确地说是趴在了他的身上。
那年他该是十三岁吧,虽然脸上仍有些稚气未脱,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有一团火在眸心处熊熊燃烧着,会灼伤人眼,却又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呆呆瞪着他,水从我的发梢滴下,有些甚至滴进了他的眸里,他也呆呆地瞪着我,黑眸深处的火苗就在这静谧的夜空下,仿佛一束星光般,悄悄凝固在我的眸与心间。
我们两就这么对瞪了一会,我的憋劲一向很好,所以先开口的是他:“喂,你趴够了没,趴够就起来吧,很重诶。”
其实我早知道趴在他身上是件很不雅的事,万一被哪个多嘴的宫里人撞见还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可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作出什么反映来,虽然他极力忍着,可脸上的不断升腾的红却背叛了他,可是,他的一句很重诶实在是太煞风景了,煞到我有种想把他丢到池子里的冲动。
“你以为我稀罕趴你身上啊。”我瞥他一眼,站了起来,又甩甩头,想把水珠甩开,却喷了他满身的水。
“喂,女孩子家家的,文静点好不好。”他抱怨了。
我狠瞪向他:“就是不文静,你能拿我怎么着。”
他哼笑着看我一眼,挑着眉道:“你哪宫的?”
“芳草居。”
“皇后的人?”
“是皇后本人!”
我抬起下巴高声喊了出来,本以为皇后两字定能把他吓地目瞪口呆。哪知,他眼里的戏谑竟更浓了。
“哦,原来是个又笨又傻的野蛮皇后。”
“你。。。”我抬脚想踹他,不料脚上一滑,整个人又向池中倒去。
好在他眼明手快,伸手欲拉我,我本赌气不想理他,可刚巧心生恶念,我狠拉住他的手,在他使力之前,拽着他一起向后倒去。
“轰——”
这是我当晚的第二次落水。
我为恶意得逞而得意洋洋,却不想睁开眼,竟看见他嘴角那抹沾染着邪气的笑容在与对视的一刹那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我怒了,明知自己不会游泳,仍甩手欲踢开他,他偏是不放我,反是抓住我另一只手,逼着我与他对视,水波在我们之间流动,我看见他的黑发在水间如云雾般涣散而开,又与我的发缠卷在一块。
忽一用力,我被他拽进了怀里,他带我冲出水面,水珠盛开如花,花心里立着湿漉漉的我与他。
“喂,你抱着我干吗?”我怒气冲冲地冲他大吼。
他笑了一笑:“救你啊。”
我用力推开他:“放开我,我是皇后,你敢抱我?”
他把眉一挑:“你确定?好象你不会游泳吧。”
我徒然僵住推他的动作,他见我如此,哈哈大笑起来。
心中气极,我撩起身旁的水泼向他,他意料不及没能躲开,嘴里进了几口水,忙不迭地咳嗽了好几声,我见自己终于得逞,又是叫又是笑地向他示威,他偏趁我大叫万岁的时刻以水还击,我半用手挡半回敬他,两人你一来我一去越玩越兴奋,原本心里的抑郁与不甘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场水仗尽数冲散,至今,我只记得那一晚的月光特别明亮,就好象是被我们的笑声感染了,特别为我们而绽放。
上岸时,他让我扶着岸边,自己先上来拉我,我看了眼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半开玩笑地怨他:“喂,敢把皇后弄成这样,这可是大不敬。”
“别跟我摆皇后威风,这招对我不管用,”他懒懒地说了句,下一刻竟抓住我的手径自走了起来。
“喂,你这是干吗?”我看着他的手发呆,脸唰地红了起来,刚才抱我是为了救人这还能理解,可现在再牵我手就是绝对的故意了吧。
然而,他非但没有放手的意思,嘴角还有了丝笑意:“送您回宫,我的皇后娘娘,还有,别叫我喂,我叫灸舞,记住了,灸舞。”
“什么九不九五不五的,烂人!”我恼他随便抓我手,又一点反映也没有,心里一火,被他抓着的手猛一用力地反握起来,他什么也没说,像是浑然未觉,继续拉着我走在前面。走到半路,似是感觉到我哆嗦地厉害,他又停了下来,掌心对着掌心,慢慢将他的星灵输给我帮我暖身,“这回别跟我倔,生病了痛苦的是你自己。”
被他说的无力回话,我只能乖乖地不再反抗。
那天,在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我遇见在这宫里第二个令我难忘的男人,灸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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