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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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发现草原的夜晚,没有暖炉没有帐篷竟是如此寒冷,我坐在草坡上,望着天边的夕阳慢慢沉入山谷,带走最后的暖,最后的光,最后一丝生气。
星辰升上天空,静静倒映在我的眸里,我闭上了眼睛,然后仰身躺在草坡上,身体里的疲倦几乎透支了我的体力,想当初,在遇见爹爹前,我的身体是没这么差的,当时就连一件衣服都没有的我,照样能够和鹰儿一起在寒夜里嬉戏耍闹,而如今,我竟连拣火柴生火的力气都没了。
手上的伤终于不流血了,却发了炎,同我的身体一样火辣辣地烫,在鹰儿的命令下,狼儿们为我捡来了火柴,可生火得我自己来,它们怕火,而鹰儿则给我带来兔肉,丢在我的身边。
我起身,勉强咬了口兔肉,一股腥味冲进我脑海,差点没让我吐出来,我皱眉,终于还是硬撑着身体将兔皮扒下,然后放在火上烤了吃。狼儿们不懂了,歪着脑袋望着我,它们不懂我为什么要把兔肉烧了吃,以前的我从来都是和它们一样吃生肉的。好在,鹰儿懂我,依旧像从前那样陪在我身边,没有用任何一种陌生的目光看我。
草原上时不时有帝峻的骑兵跑过,我知道他们是在找我,所以我只能不断跑,不断逃,可无论我再怎么走,草原还是草原,除了草原,我再没其他地方可去了,手上的炎症在越来越厉害,甚至有了溃烂的迹象,渐渐地,就连呼吸都成了种不堪重负的折磨。我想,我大概是快死了,是爹爹、母妃舍不得我,所以决定带我一起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当我倒在草原上,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力气,鹰儿用爪子抓起我,带我飞上了天空。
不知飞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着远处草坡上,一队小商队正蜿蜒而行。
鹰儿高鸣,发出了充满希望的叫喊,商队里的人立即提高警觉,匆匆将中间的马车包围起来,对着鹰儿拉开弓箭,我害怕他们伤着鹰儿,挣扎着说不去,可鹰儿一心救我,早已估不得自己的危险。
鹰儿在稍远的地方将我放下,对着商队的人叫喊不愿离去,商队楞了一会,忽听有人叫道:“这丫头一定是被鹰抓去当食物了,得救她!”
刹那间,弓崩地更紧了,鹰儿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救我,叫嚣地分外尖锐,它越是这样,商队越是觉得它危险,这时,一个较年轻的小伙沉不住气,手上一松,一只箭嗖地射进我额旁的草地上。
鹰儿见他们不救我已分外暴躁,又见他们向我射箭,一时气极竟跃到我身前,张开翅膀仰天啼啸。
商队里一个年长大汉仔细看了眼鹰儿,忽然叫出声:“看这鹰凶猛非常,莫不是草原里的鹰王吧!”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变了脸,紧张地看向四周,草原里,鹰王就是所有动物的王,能号飞禽,能令猛兽,果不其然,因方才鹰儿的啼啸,野狼闻声先到,呜嗷着将商队包围。
“备战!备战!统统给我把马车守死了!!!”
我不知那马车里究竟装的是何等珍贵的货物,竟能让他们如此不顾一切,我只知年长大汗在喝令全队的同时自己张开弓,以讯雷之速对准鹰儿放出一箭。
“不要伤它!!!”
我想也不想,直接挡在鹰儿身前。
箭身飞旋向我刺来,我看见大汉眼中露出了惊慌,亦看见所有商队的人都惊讶地张大了嘴。
忽然,一道白光从马车里飞了出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喀嚓声响,箭身由顶端开始冻结成冰,又随着旋转飞散成冰花点点,一片晶莹。
我松了口气,身子跌坐回地上,一个温和的声音,犹如淡泊而宁静的雾气从马车里飘出:“把弓箭都放下吧,它不是要伤我们。”
马车上的帘被掀起,一个月白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在这片草原上。
他的白,纯澈地惊心,仿佛夜空里独亮的月牙,朦胧而皎洁地美丽。
我看见他跨下马车向我靠近,每一步都像是踏着雾气,优雅地让我舍不得移开眼睛,夜风吹乱了他的银发,翩跹缠绵,而他的黑眸,恍如夜间星辰,温柔地闪烁其间。
“它是你朋友么?”他先是看了眼鹰儿,遂又看向我,突然望见自己被倒映进他的瞳眸,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没有点头,亦没摇头,我被他揽入怀里,那感觉无比熟悉安稳,就好似我们早已在从前相遇过。
“我会照顾好她。”
他对鹰儿颔首,转眸去看我的伤势,而我再也抵抗不住倦意,倾听着他的心跳,我缓缓合上了眼睛。
似乎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我见到了爹爹,他和母妃依偎在一起,一边笑着一边大叫着我的招手,嘴里还大叫着,疯丫头,疯丫头。。。
我突然明白他们是多么地爱我,而我,也是多么地爱他们。
再睁眼时,还是夜,我睡在帐篷里,身上有暖暖的棉被,而他背对着我站在帐篷门口,银白色的长发仿佛天上的银河,倒映着星光,流泻在地。
“你醒了?”他转眸对我微笑,有一瞬间,我感觉周围所有的色彩都黯了下去,惟独他的笑容,静静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停,便成了永远。
下意识地,我向他伸出了手,他怔了一怔,缓缓走到我身边:“怎么了?”
我轻望住他的眼睛,仿佛梦呓般问他:“你会不要我么?”
他静静微笑。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感觉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放心睡去,在疲倦征服我意识地前一刹那,似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如梦境般环绕在我的枕边:“睡吧,我陪着你。”
后来,听他的仆人说,我昏睡了整整五天五夜,这五天里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寸不不离。可等我真正清醒的时候,他却不在我身边,我望了眼帐篷外洒满阳光的大地,起身走到外面,任凭风吹起我的长发,似要吹走我脑海里全部的记忆。
“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感觉他在我身后,我回头对他笑笑:“恩,好多了。”
他也笑,走到我身前用手抚了抚我的额头:“不啊,还有些低烧,你自己感觉不到么?”
我摇摇头,装出副懵懂的样子。他轻叹口气,将身上的斗篷脱了披在我身上:“你从哪儿来?”
“草原来。”
“这就是草原。”
“所以,这就是我家。”
“可你身上的衣服,并不像是流浪儿可以穿的。”
我一楞,自知自己骗不过他了,默着声不再说话,他轻笑一声,在我身边坐下,又拉我同他一起坐:“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还是走丢的。”
我摇头:“都不是。”
“不想说么?”
“恩。”
“那你手上的伤呢?又是怎么得的?”
“不小心摔了一交。”
他微笑着看向别处,语气里带了点漫不经心:“可我家医生说,那是刀剑造成的伤。”
我忙将脸低下,不敢再看他,先生从来都不让我说谎,所以,我说谎的技术确实很差。
他说他叫谛听,和帝峻有一字同音,他和他的仆人都是为了经商才路过草原的。
“你的鹰很讲意气,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
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当然,换成这次受伤的是鹰儿,我也会不要命地救他!”
“鹰儿。。。”谛听笑着重复了我的话,“很亲切的叫法,它是你养的宠物?”
我忙摇头:“不。。它是。。。是我的哥哥,我的家人,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更不会背叛我。。。。”
似是不明我为何如此解释,谛听神情微怔,半是不解地默看着我,而我继续眺望我的草原,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谛听的医生有许多名贵药材,而且医术也很高明,我手上的溃烂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治好的,可是医生说我的身子还是很虚,这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治愈的,需要慢慢调理,而他们的商队已经为我耽搁了五天,不该再耽搁下去了,可是谛听不听他们的,他说要走至少也要等我不再发烧了才走,他和爹爹一样,都是善良的人。
商队停了,商队里的人自然也就闲了下来,大家没事做,白天就去草原上打打猎,晚上则围在篝火旁聊珠华,他们告诉我,珠华的王都名花,常年都飘着各色花雨,花雨是一千多年前,天神珠华与魂女一起涅盘时留下的幻术,会随着人们心情的变化而改变颜色,故有花都之称,这些我早已听先生说过,可是他们聊的比先生说的还要有趣许多,他们说花都是如何地漂亮,花都里的女子是如何美丽,花都的夜晚是不熄灯的,甚至夜里有些地方比白天还热闹。我听地有些着迷,想起那是爹爹和母妃的故乡,心里也越来越爱上了那个地方。
可是,每当谛听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停止聊天,站起来对他颔首致意,谛听也不常和他们混在一起,他总是一个人呆在帐篷里看书,或是坐在不远的草坡上看星星,这个习惯与帝峻一模一样。
我没有告诉他们名字,他们只唤我丫头,连谛听也是如此。由于我身边多了许多人,狼儿们不敢靠近我的身边,我又怕鹰儿被误射,只能暂时把它赶地远远。
老医生给我的药很名贵,可也都很苦,我平生最讨厌苦的东西,所以每每轮到吃药时间时,我都会满营帐地乱跑,害地老医生只能跟在我**后面追我,他越是追,我跑地也越起劲,我喜欢那种感觉,就好象后面追我的人是爹爹,我的爹爹,还活着。
营帐里的人都笑我疯,我无所谓,反正被人叫了三年的疯丫头,早已习惯了,他们都疼我,没人舍得逼我喝药,直到有一天,我回头催老医生来追我的时候撞上了谛听,老医生僵了步,当场楞住,而我则抬头,对着谛听傻傻地笑。
“有人告诉我你不肯好好吃药。”他蹲下,与我平视。
我眨眨眼睛:“那药太苦了。”
“可不吃药,你的身体好不了。”
“是不是我身体好了,你就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是的话,我希望我的身体永远也不要好。”我喜欢谛听,也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所以,我不想再让自己喜欢的人离开了。
谛听沉默了,老医生沉默了,所有营帐里的人都沉默了。过了会,谛听站起来,拉起我的手从老医生那里接过药:“把它喝了吧,我不想你再病了。”
我凝神望了他一会,终于还是拿起药乖乖喝了,其实我比谁都知道,用这种方式是留不住他们的,我属于草原,而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这儿。
药很苦,真的是苦到了心里,我喝完后大哈了口气,却也正在此时,一粒甜甜的东西进了我口。
“把糖吃了就不苦了。”谛听对着我笑,仿佛月光一般的笑容,暖暖照在我的身上,刹那间,我楞住了,脑海里某些情景被轻轻触动,连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
还记得自己在军营里的唯一一次生病,爹爹也是那样拿着药追着我满军营地跑,母妃来劝,劝不动,副将们来劝,也劝不动,最后,还是帝峻拿着糖哄我把药喝下。
他说:“城儿,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苦的。”
我信他的保证,所以喝了药,而他给了我糖,从此以后,我就信了他,那么那么地信了他。
所有人都以为,我哭是因为他们要离开,惟独谛听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蹲下身问我:“丫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总不肯对我说实话?”
我紧抿着唇,不肯开口。
见我不说,他沉默了会又道:“那么,和我一起去花都,可好?”
我一怔,定定地看着他,这番场景,就如同三年前爹爹问我的话,做本王的女儿,可好?那时我傻傻地笑,这一傻便傻成了他的女儿,而后又得到了他的宠爱,拥有了母妃,还有帝峻。。。。
“在你病完全好之前我们不会离开,你还有时间考虑,我等你的答案。”
那天谛听走后,好多人都来劝我答应,我知道他们都是真心的,从他们的眼睛和笑容里,我可以看清。
所以,那天夜晚,我选择了悄悄离开。
并非是我讨厌他们,相反,我已经开始喜欢甚至依赖他们了,可是,我不愿再那么深深地喜欢上一个人,如同喜欢上爹爹,喜欢上母妃还有帝峻,那种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个离开的感觉,我讨厌,更害怕。
感觉自己跑地够远了,我放慢脚步,伸手抹了把眼泪,可抬头时,却看见谛听不知何时已坐在前方的草坡上。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背对着我,星光落满了他的肩头。
我知道自己瞒不掉了,磨蹭着走到他身后,他也不拉我同坐,只是看着星空说:“可有想过,今后一个人在草原要如何生活,没有人陪你说话,没有人看你笑,这种寂寞,你不怕么?”
我想了想,笑着说:“怕,可是,我能忍下来,我可以对鹰儿说话,也可以让鹰儿看我笑,这种寂寞,习惯就好。”
他也笑了:“寂寞是可以习惯的么?我也能习惯就好了。”
我怔住,淡收起笑容,他偏在这时转过身望着我说:“丫头,对我笑一个好么?我想看。”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又说,“你的笑很像我母亲,她以前和你一样,笑起来很单纯,很亮。”
我呆了一呆:“那,她现在没有了么?”
他的笑容忽然涩了:“恩,我所在的地方不允许她有这样的笑容,所以,她枯萎了,死了。”
我忙道:“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他站起身,抚了抚我的额发,“真决定了,不跟我走么?”
我垂着眸,轻点点头。
他看我半晌,笑了:“也罢,我不逼你,你想走就走吧,如果觉得寂寞就来花都,只要你来花都,我一定能找到你。”
我惊讶地抬头,却望见他嘴角的笑容,凝结着犹如星辰般淡然而温和的光芒,隐隐刺疼了我的心。
“你不和我告别么?”
他道:“不,我有预感,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怔住,轻吸口气,嘴角扬开了笑容:“那我们拉勾,再见面时,看谁先认出谁。”
“好。”
他伸出小指,与我的勾在了一起,忽然,心中无限难过,我笑着对他说:“谛听哥哥,你是好人,丫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傻丫头,答应我,不要再那么逞强,不要再欺骗自己,自己,是永远也骗不了自己的。。。”
他吻了我,在我的额头。
我微微地笑,笑容却痛进了心里。
第二天,我偷偷回了次营地,果然,他们已经离开了。
就好象谛听早已料到我会回来一样,他在我原先住的地方留下了衣物和药。
篝火的痕迹仍在,仿佛他们的笑声和谛听的容颜,久久回荡在我的脑海,我慢慢走近它,蹲下身想去感觉它残留的温度,可是忽然,眼前的世界模糊了起来,一滴泪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接着,又滑入地里。
鹰儿又飞来陪我,我仍旧在它面前烤肉吃,而它的臣子也用更陌生的目光来看我,我不在乎,反正有鹰儿陪我就够了。
爹爹头发保存的很好,我用谛听留下的衣物做了个小锦囊,知道母妃喜欢梅花,我又特意在锦囊上绣出了梅花的模样,这样就等于是爹爹、母妃又一起陪在我身边了,我微笑,心稍稍安了些。
在那之后下了几天雨,药材都被雨打湿了,不能再吃,而我也因为淋了雨,身体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自从谛听走后,我再也没有在草原上遇见任何一个人,一天又是一天,如同我生命里最初的七年那样,我的世界里除了鹰儿还是鹰儿。我以为帝峻的人已经不再找我了,他们放弃了,也该放弃了,我逃出来多久,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我却忘记,帝峻有骑马到处跑的习惯,整个草原都有过他的足迹,似乎在我失踪后,他跑地更多了,所以,我们的再次相遇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天又见到他,我披着谛听的斗篷站在草坡上,而他坐在马上,眸心划过的感情似是惊讶、疑惑、矛盾、心疼。。。
很快,他的侍卫们都来了,那些人以前都是爹爹的手下,如今却都跟了他。他们用剑指着我,我却无视了他们,惟独凝望向帝峻,看着他跃下马,缓缓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说:“跟我回去!”
他的长袍被风撕扯在半空,呼拉拉地响。我说过,我是草原里的鹰,只要我不愿意,没有人可以留住我,即使是帝峻也不可以,所以,我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让鹰儿召集它的臣子助我突围,可是,当我望着他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谛听的话,不要再骗自己了,自己是永远也欺骗不了自己的。
我以为,只要有草原就够了,只要有鹰儿就够了,没有人的世界我照样能快乐,就像三年前遇到爹爹时那样永远快乐下去,可是我错了,好几次我都忍不住回到商队营帐的地方,摸着他们残存的篝火,傻傻地笑,默默地哭,我终于知道,原来那就是寂寞,我也终于知道什么是心声,因为我听清了自己的心声,没有人的地方,我是寂寞的,因为我毕竟是人,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人,即使再怎么和鹰儿在一起,我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了。
静静看着他,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上,我的手是冰冷的,他一怔,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那种熟悉的温暖透过指尖淌进我的心海,我一闭眸,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那几天,我睁过几次眼,看见的全是帝峻憔悴的面容,我不愿再去看,所以选择继续沉睡下去,由于是伤病复发,我的身体时而冰冷时而滚烫,尽管意识模糊,我仍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灵力在持续不断地淌进我的身体,很温暖,很熟悉,一如帝峻的手,帝峻的笑。
再醒过来时,我没再见到帝峻的容颜,却是看见他的侍卫扶着他慢慢走出帐篷,知他确实走了,而且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我才放心地睁开眼睛,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怔怔发呆。
后来一直是先生在照顾我,他也随了帝峻,他说他只服从珠华的王,而帝峻是珠华的臣子,我突然想起帝峻以前对我说过的话,没有人可以忤逆珠华,任何人都不可以,可爹爹却忤逆了,而且还忤逆地那么彻底,所以,帝峻才会反了爹爹么?可是,我觉得爹爹没错,他的忤逆并非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母妃,那个不明不白死在珠华皇宫的母妃。
自那以后,帝峻也来看过我,可每每只是坐一会儿,他来我就装睡,装作看不见他,有时候他会以为我真的睡着了,然后像以前一样用手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变冷了,我已十岁,微微能够感觉出别人星灵的强弱,我知道,是他的星灵变虚弱了,大部分原因定是为我。
真正证实我心中想法的人是紫裳,那天她突然来到我的帐篷,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我,感觉到有人的气息,我睁开眼,然后也静静凝视着她。她微笑,用手抚了抚我的额头,她的手已经有母妃的味道了,我知她本就温婉,如今又如愿和帝峻在一起了,从前的怨恨自然消失地干净。
“烧似乎退了,峻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她是真心地在笑,可我却笑不出来,也不想答她,她似早已料到我的反映,也不管我的无动于衷继续一个人说道,“知道么,自从你失踪后,我再未见他笑过,他本不是一个喜好权势的人,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时曾相约要云游天下,置身于朝廷之外,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呵。”
她的笑里有丝忧愁,看着令人难受。
“城儿,我可以这么叫你么?就当是我求你,别再对峻这么冷淡了,原谅他好么?反你爹爹,他的心比你更痛,失去你的时候,他简直像变了个人,成天在草原上游走,你可知,这几天他不要命地把星灵输送给你,自己憔悴地差点昏厥过去,城儿,你当真忍心看着你的帝峻哥哥继续如此下去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装出又困了的模样,翻了个身,然后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见我如此反映,轻叹口气,静悄悄地离开了,我睁着眼睛,抓着棉被的手越来越紧。
敌军又开始进攻了,这几天帝峻几乎没回过帐篷,我已经能下床了,乘他不在的时候,我会出军营看看我的鹰儿,偶尔能看见紫裳站在草坡上,凝望着战场的方向。
帝峻遗传了爹爹的英勇善战,自然这一仗又是我们赢,可他也受伤了,流了很多血,担架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看见他沾满鲜血的手向我这里移了移,而我,自始至终都未唤他一句。
紫裳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知是埋怨还是心疼。
“先生,是不是我变坏了,心肠竟能狠成这样。”晚上,我像从前一样扯着先生的胡子,笑容却不如曾经那么纯澈了。
先生哀叹一声,只说了一句话:“公主,帝峻是爱你的。。。”
又是一月光景,由于帝峻的伤实在太重,先生暂时代替他成了全军的军师,自然也就没那么多时间来陪我了,我也无所谓这些,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静静读国策,读兵书,读许多以前讨厌现在却拼命去读的东西,我需要书来打发时间,更需要书来让我不去想帝峻的伤。好在,在紫裳的精心护理下,他的伤大致无碍了,军中人这才松了口气,包括我。
然而,当他伤势全好的那天,宫中又来旨了,只是这回不是圣旨,而是懿旨,来自皇太后的。那天是我在帝峻受伤后第一次见着他,他跪在最前,脸色仍有些苍白,而我和紫裳并排跪着,她低头,我也低头。
“太后懿旨,苍王么子帝峻,为珠华舍亲取义,此乃一功,多次大败赤焰敌军,此乃二功,故特准其提早继承苍王之位,镇守边疆,其妹倾城素来以貌闻名,才德兼备,故经全臣商议,决定将其嫁于麒王为后,三日后送往花都,完成大婚,钦此,领旨,谢恩。”
虽然我才十岁,可是,我明白为后是什么意思,我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给珠华的王,麒王,只是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朝廷竟会将如此沉重的后位放在我一个十岁孩童的身上。
“苍王爷,恭喜了,快接旨吧。”念懿旨的人笑眯眯地说道,可是过了半晌,帝峻仍是没有反映,于是,我抬头去看他,却见他单膝跪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手握成了拳头,而且是握地那么紧,甚至连整个身体都随之颤抖起来。
周围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大家都望着帝峻不敢说话,念懿旨的人渐渐没了笑容,转而换上一副震怒之色,我知他不愿接旨全是因我,可是,我更知道抗旨会有什么后果。
“既然是我被封为后,那么,这懿旨也该由我来接是么?”我走到念旨人的面前,冲着他甜甜地笑。
念旨人一楞,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赔笑道:“娘娘说的是。”
我没再说话,只是接过懿旨的前一刹那,我看见帝峻突然抬头,痛心地望着我,而我也淡淡看了一眼他,手同时将懿旨接下。
见事情办完,念旨人满意地走了,军士们也都松了口气,各自干起各自地活来,紫裳没有作声,和先生一起沉默退下,于是,整个操场上只剩我和帝峻两人,我不敢和他独处,所以也迈步想快些离开,哪知他竟一把扯过我手里的懿旨狠狠扔进了篝火,回头对我吼道:“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想离开我么?!”
我楞住,这是他第一次吼我,我不知如何答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身边快步离开,骑上他的白马,一鞭冲出军营。
晚上的时候,先生将我唤了去,他把毕生所有的宝贝都给了我,说是宝贝,其实全是书籍,可他说这些书籍至少能保我在宫中安稳度日。
“宫中真这么恐怖么?恐怖到连先生你也怕么?还是先生不要我了,所以不愿陪我一起进宫去?”我央求先生陪我一起进宫,可他还是拒绝了。
“公主,入宫是不准男人陪的,今后的路只有您自己走了。”
“怎么走,靠这些书么?”
“不,靠您自己,老夫只能把知道的都告诉您。”
“那先生知道什么?”
先生顿了顿,将帐篷口的门帘拉下道:“公主,老夫问你,封你为后的旨是谁下的。”
我皱眉:“先生不是知道么?懿旨啊,太后的。”
“可是老夫得告诉你,封后之事向来都该由王亲自下旨,也就是圣旨!”
我默声,渐渐有些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是说,麒王被太后控制了么?”
“不,虽然太后有这意思,可麒王又岂是个简单的角色,公主,麒王是珠华千余年来星灵最强的帝王,若是他能当朝,珠华必将盛况空前,可是,太后在朝中根底极深,野心又大,麒王登基不过四载,要一举歼灭她的势力根本是难上加难,此次太后将您嫁过去定是想将您当一棋子养在麒王身边,将来好为己用。”
“可是帝峻是麒王的人吧,而我是帝峻的妹妹,她怎敢用我?”
“公主,您错了,当初苍王爷的谋反一半与太后有关,可太后手脚极为利索,知道帝峻是麒王的人后立即就消灭了所有她与苍王爷的证据,让麒王连一点把柄都握不着,帝峻虽是麒王的人,可你还小,她以为只要将你接入宫中严加调教,将来必定能派上大用场。”
“难怪,他们会把后位套在我这个孩子身上。”
“这也正是帝峻不愿接旨的原因啊,他早已料及此事,不愿你入险。”
我一怔,想起帝峻白天的话语白天的眼神,心里忽然闷闷的。
先生轻叹口气,又道:“公主,这天下就是一局棋,作为棋子的我们,惟有小心谨慎,审时度势,因为下局之人若是处于下风还有用其他棋子搬回的可能,可我们是棋子,被灭就是被灭,没有翻身余地的啊。”
我默默点头,想起爹爹和母妃,甚至就连帝峻也不过是是麒王与太后棋局里的一子而已:“先生,我不要当棋子,告诉我,如何才能逃开它?”
先生叹息着摇头:“公主,那就得看您自己了。”
那晚我回去的时候,紫裳已在帐篷里等我,她的身旁有个大大的包袱,包袱里似是放着许多衣物。
“这是你母妃生前为你做的衣服,峻一直都为你保存着,就连我都不让动。”她笑着将包袱推到我面前,我打开它,轻轻摸着那些衣服,匀称的针脚,纯熟的绣艺,每一寸都沾染着母妃的芬芳。
“谢谢。”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是谢我,还是谢他?”她望着我。
我咬了咬唇,问她:“他是不是很生气?”
她笑:“他不会生你气,也不舍得生你气,只是今天喝多了酒,伤口有些复发。”
我低下头,抱着衣服不再说话。
紫裳叹笑,伸手抚了抚我的面颊:“你本不是个爱沉默的姑娘,峻说以前的你总爱笑,又爱乱说话,做什么事都不经过大脑,时时都要人看着你,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你闯了祸,可自从那天以后,你就变了。。。”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笑容里浮出丝愧疚,离开帐篷的时候,她顿步又问了我一句:“你仍是不愿原谅他么?”
我呆滞着,依旧没有回话。
之后的三天,我一直呆在自己的帐篷里没有出去,先生和紫裳时不时会来陪我,只有帝峻,一次也没有来过。
启程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蒙了一层灰。
我没有穿太后亲赐的大红喜袍,而是挑了件母妃为我做的粉色纱裙,那天是我第一次上了妆,我还不懂这个,是紫裳亲自为我画的,她画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角有些晶莹在闪动,我知那是泪光,今天一别,再见不知何时。
走出帐篷的时候,在场的男性几乎都有些呆楞了,念旨人更是睁大眼睛瞪着我,半晌才说,倾城啊!倾城啊!
我看见帝峻已经骑在护送的马上,他没有看我,我也不再看他,转身走进车轿中,前方一声号响,念旨人的一句起真正让车队行径了起来。我探出头,最后望了眼军营,又望了眼先生和紫裳,然后咧开嘴角,对着他们甜甜地笑了。
紫裳一怔,终于转过身哭了出来,先生也老泪纵横,连连对我挥手说,去吧,去吧。。。。
车轿的窗帘是用纱做的,及地的纱,帝峻就走在车子旁边,所以隐隐约约地,我可以看见他朦胧的身影映在雪白的窗纱上。再过没多少路,我们就要真正分开了,从此以后,要见面几乎是不可能了吧,他一定还在生气,气我轻易接下了圣旨,从他冷漠却又痛心的眼神里,我都可以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当初他杀爹爹的时候,我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痛心与失望?
前方突然有了骚动,我不知何故,也没那份心思去管,忽听那念旨人亮声地喊:“备弓!”我才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鹰儿,果然是鹰儿,是它为我送行来了,我微笑,突然又看见许多兽影从草原边际走了出来,原来竟不只是鹰儿,还有它的臣子,我以前的朋友全都来为我送行了。
“鹰儿!鹰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永远也不!”我知道鹰儿是不会跟我走的,就像当初我不会跟谛听走那样,它是真正属于草原的,真正属于它的臣民们的。
在帝峻的示意下,车队放下戒备,在兽群的护送下静静向山脉走去,终于快到山脉的时候,念旨人停下车队,转身对帝峻说:“苍王爷,送到这就可以了,接下来请放心地把娘娘交给我们吧。”
我躲在车里,听他沉默半晌然后说:“好。”
“回!”他已有了爹爹的英姿,一个手势一句命令,立即,护送我的军队全都撤了回去,百马奔驰而去,啸声渐渐消失。我垂眸,只觉得心中闷地快要无法呼吸。
车队继续前行,我也撩开窗帘看向窗外,这片草原,我曾来过,帝峻在这里为我杀了狮,那条河流,我也来过,帝峻在这里告诉我,珠华很美很美,任何人都不能忤逆他。原来,简简单单的草原,竟会飘散着我与他之间如此多的回忆,仿佛每一阵风里都夹杂着他的声音。
于是,似是终于忍不住了,我猛一探出身子,看向方才护送军遣返的地方,然后,我看见了他,尽管车队已离开了很久,尽管其他军队早已全部返回,可是就在那方草坡上,我看见了他的白马,看见他迎风站在坡头,发与战袍一起被风吹扬在半空,仍旧如当初一样,飘逸、轩昂的不可思议。
那一瞬间,我哭了,就像是要把我这一年来积郁的感情统统都发泄出来一般,我望着他,流了好多好多眼泪,突然,我想叫他,这回是真的想叫他,可是才一开口,却被涌出的泪水哽咽住了喉咙。于是,我更向外的探出了身子,对着草坡上的他使劲挥手,拼命挥手,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见,毕竟我们已离地太远太远,甚至远到,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再相见的地步。
帝峻哥哥,对不起,其实,我从来都没恨过你,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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